忧然难梦

　　薛子楚和赵学而经历了难得的没有闹钟地睡到自然醒的状态。今天他俩决定到从前薛家老宅的所在地寻一处水域洒了薛荃秀的骨灰。
　　这座小镇三面环水，一面依山，放眼望去，不远处就是终年碧绿的茶山——碧波万顷般向远处蔓延。
　　薛子楚依着遥远而模糊的记忆找到了他父亲曾提及过的老宅的住址，可是这里已经耸立着一栋高楼，二人只得在这附近再寻合适的地方。
　　再走了约莫半小时的光景，二人就看到了一条小河——仿佛被遗忘般的静谧，被掩在绿树浓荫中，河的源头看不见，河的去向也看不见，只留下两岸浓密的遮挡，以及涓涓的流水声在昭示着它的生存。
　　“要不就这儿吧？安静。”赵学而拨开缠绕的树枝，一步步走近小河边。
　　“好，听你的。”薛子楚一手抱着骨灰盒，一手替赵学而赶着树枝，以免扎到她。
　　二人穿过几棵老树的阻挠，来到河边。
　　“你来撒吧，我有点不想再碰他了。”赵学而蹲在岸边洗手。
　　“还是你来吧，他希望你送他最后一程。”薛子楚看着蜿蜒着没有尽头的河流。
　　“那我们一起吧。”赵学而从包里拿出纸巾擦干净手，再从薛子楚手中接过骨灰盒，打开。
　　“嗯，那一起吧。”薛子楚于是抓了一把，抛向河中，很快，那堆粉末随着风扩散，然后落到河中，跟着涓涓细流，漂向不知名的远方，终是归于沉寂。
　　“生前那么风光，走后还是这么孤单。不过总算，不用再受化疗的苦了，也不用再看着谁让难受了。”赵学而喃喃自语道，她好像看到了立在河对面的薛荃秀在看着她，面色痛楚又凄厉——可是她知道这是幻觉。
　　“他走的时候，最后一句话跟你说的是什么？”薛子楚看着站在不远处的赵学而的背影问道，他清楚地记得，他的父亲薛荃秀在弥留之际将赵学而拉到身旁，对着她耳语了几句，那几声微弱的气息，估计只有挨得那么近的赵学而听到了。
　　“你真的想听么？”赵学而回过身，笑得哀怨而凄美——那个人，那个她没有付出一丝感情却葬送了自己大把青春的人，居然在最后送给了她一个童话。
　　“想听。”薛子楚点点头。在薛荃秀安乐死之前，他是清醒了不到半天的时间。除了见律师和他的两个子女外，他只见了赵学而，而且最后他服药的时候，只有赵学而在他身边，弥留之际的话他是对着赵学而说的，只有她知道。
　　“他在最后一天还是见了律师，我以为他会改遗嘱，我甚至想过，如果他真改了，那我是不是要跟你和你妹妹或者是魏周打官司？他们俩我倒是无所谓的。可是你，我不太想我们俩对簿法庭。”赵学而保持着她那似有若无的笑容。
　　“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站到你的对立面。”薛子楚走过去，抱紧赵学而。
　　“他说：\'你喜欢子楚就跟他在一起吧，我会留钱给你，公司属于我的股份我也转到你名下并且卖了，你们拿着钱想走多远走多远，只是留在这儿的话，你们会很难走下去的，毕竟，你曾经是我的妻\'。”赵学而终是流下了眼泪，“我想他是宠我的，只是每次他看我的时候好像在看另外一个人。他有次叫我婉儿，还说你的眼睛很漂亮。我后来查了一下，原来你母亲的小名就叫婉儿，直到我见到你，和魏周，看着你们如出一辙的眼睛，我才知道，他其实最爱的是你母亲。我和魏周的母亲只不过是她的影子而已。”
　　“他如果真爱我的母亲，怎么会出轨，还和别人生了一个儿子来气我母亲。”薛子楚激动地推开了赵学而，声嘶力竭。
　　“大概人都是失去了才会珍惜。”赵学而幽幽看着静默不语的河流。
　　薛子楚没有接话，目光也随着蜿蜒的河流飘向远方。
　　“我们回去吧。”一阵沉默后，薛子楚说道。
　　“好。”赵学而忽地觉得有些冷，于是裹紧了外套，二人沿着原路返回了住处，一路皆是沉默不语。
　　老人见俩人回来了，便奉上了浓浓的绿香茶——说是当地的特色。然后他招呼着二人后，就自己去厨房张罗着午饭，满是似见到了亲生儿女才能难得露出的爽朗的笑容。
　　三人一起吃完了午饭，赵学而无论怎么坚持要帮忙收拾，老人都是更坚定地拒绝。于是二人无奈，只得回房间午睡。因着早上的事情，俩人都刻意地不想说话，背靠着背，各自想着心事。可是才躺下不到十分钟，赵学而就听到了手机响。她看到是吴悠悠打来的，就接听了。
　　“你在武汉么？下午我想见见你。”吴悠悠的声音沙哑而低沉，显然是哭过很久的嗓子。
　　“发生什么事儿？”赵学而坐起身，不免有些担心。
　　“我…我……”吴悠悠还没说完就又开始抽泣，“我和姚梦吵架了，估计她不想理我。许然又和薛子意在一起了，他也不想理我了。”
　　“我现在不在武汉。这样吧，我明天回去再找你好吧？你先别胡思乱想，今天就好好在家休息，我们明天见，好吗？”赵学而被吴悠悠没有来由的一顿结论弄得有些慌乱，只得宽慰她。
　　“好……，嗯，那我明天再找你。”吴悠悠抽噎着挂掉了电话。
　　“怎么了？”薛子楚本就无睡意，看到有些烦闷的赵学而，就也坐起身问道。
　　“你妹妹跟许然本来就不合适，许然跟她在一起估计就是因为当年日本的事儿而心存感激，既然现在连感激都没有了，你妹妹怎么还缠着人家？”赵学而突然就把自己的怒气，顺带着吴悠悠的，一起冲着薛子楚发泄。
　　“那是她的事情，我怎么管得了，再说，许然喜不喜欢我妹妹你怎么知道！”薛子楚也不甘示弱。
　　“装傻看不见的人当然不知道。许然父母双双出事的时候是他和薛子意一起经历的，薛子意追了他三年没追到，为什么许然在他父母出事后的一段时间才答应？别告诉我他是突然喜欢薛子意了？真有那么喜欢的话，前三年就喜欢了。再者，每次他看到薛子意的时候是不是就会想起他父母出事的那件事，他怎么可能忘记？还有，每次你们所谓的家庭聚会，你都能看到许然那冰块脸显示的各种冷漠，谁天生是冰块脸，只是他暖的不是薛子意而已！”赵学而发现自己很少这么激动，大概是这么多年来，她的朋友真是少得可怜，而吴悠悠显然是她最珍视的一个，所以她怎么能不担心。
　　“等我们了解清楚了再说吧。我妹妹她住院了——许然告诉我的，可是我当时已经在来婺源的路上了。老头子死的时候她也没要死要活的，她能为之要死要活的应该只有许然。我想，应该是许然要跟她分手。”薛子楚本想瞒着这段，但是还是不由自主说了出来。虽然他知道她说出来以后自己更辩不过赵学而了。
　　“你就是装傻！薛子意也真是执着，你们家疯子真多。”赵学而忽然想起薛荃秀，不由得一叹。
　　“确实，我们家都是疯子。比如说我妹妹，跟一个不爱她的人演热恋，扮深爱，被甩了还死皮赖脸贴上去。比如说我父亲，把半数身价给了一个就是图她钱财的女人。比如说我，爱上了一个名义上是我后妈的女人。仔比如说我母亲，知道我父亲在外面还有一个家庭时，居然开了煤气要我和我妹妹一起死。”薛子楚嘴角涌起一丝苦笑。
　　“从来没有听你说过你母亲的事情。”赵学而听着薛子楚强装淡定地讲述，一阵心疼。
　　“就像你说的，我提起她就会想起她那时候异于寻常的疯狂。只要薛荃秀晚上不回家——不管是因为工作还是其他的理由，她都会拿皮带抽自己，或者是抽我和妹妹。但是如果晚上薛荃秀回家的话，她又变得极其体贴温柔——大概是那个时候她知道了魏周和他母亲的存在才会变得疯狂，因为在这之前，她真的是一个好母亲。妹妹经历了几天因薛荃秀不在家的挨打后，一个才三岁的孩子，趁母亲上厕所的时候给薛荃秀打电话。然后他当时就回来了，找我母亲谈了很久，后来家里找了个佣人照顾我和妹妹，薛荃秀回家的时间也变多了，母亲的疯狂才暂时停止了。可是没过多久，薛荃秀因为出差，当晚可能赶不回来，他就叮嘱佣人要看好我母亲。母亲当晚直到我们都睡觉前都表现德没有任何异常，可是在半夜，她突然抱起熟睡的妹妹和我，把我们三人反锁在厨房，她自己开了煤气。幸好薛荃秀最终还是决定坐飞机赶回来，他按了门铃没人响应就一直打佣人的电话，然后他俩就发现厨房里奄奄一息的三个人。自此薛荃秀再也不让我母亲见我和妹妹，他相当于是把我母亲当作花瓶似的养在家里。没过多久，我母亲吞安眠药自杀了，薛荃秀对外宣称是久病难医。”薛子楚还没说完就被赵学而抱在怀中，俩人相依为命似的紧紧拥住对方。
　　这是第一次赵学而觉得她和薛子楚这样亲近，大概是她觉得一个男人真的爱你，就会把心底最大的恐惧最难堪的往事对你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
　　第二天一大早，俩人告别老人后，准备离开这里回到武汉。
　　“其实，我们可不可以不回去，随便找个你喜欢的地方，重新来过？”薛子楚放好二人的行李到后备箱，上车后，迟迟没有发动车子，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说了出来。
　　“我可以不回去，可是你可以吗？毕竟你还有亲人在那。”赵学而有些心动，但终究是理智占了上风，说完后，她幽幽看着不远处的天空——几片云朵本是紧紧相互缠绕在一起，却因为一阵疾风，只得草草分离，生生吹散成几片零落的孤云。
　　“那就当我没说过吧。”薛子楚说完，便为赵学而打开车门，而后一句话没说，发动车子，一路前行。
　　顶着还未尽数散去的早秋的薄雾，二人马不停蹄地赶回武汉。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