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钱的星星Staring Deeply into Yield

　　官宣婚讯后的一周，上海，阳光苍白而无力。

　　崇明岛的一家社区超市里，殷建山正推着购物车，在蔬菜区，有些心不在焉地，挑选着青菜。

　　他瘦了很多，鬓角的白发，在短短几个月里，几乎爬满了整个头颅。

　　超市入口处的电视机里，正播放着午间财经新闻。

　　「受恒景东方高层人事变动及婚讯影响，其股价今日早盘再次大幅低开。市场普遍对其新任主席梁景轩，及新任执行董事殷灿言的夫妻档模式，持悲观态度……」

　　「……有不愿透露姓名的分析师指出，恒景目前的债务黑洞已积重难返。此次仓促的『联姻』，更像是一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末日豪赌……」

　　殷建山听着那些刺耳的「悲观」「黑洞」「末日豪赌」……手，微微颤抖着。

　　殷灿言本科毕业那年，她同时拿到了好几份国外高校的录取通知书。

　　而王琴胆囊炎手术出院后的第二天，午后的阳光斜斜照进客厅，却暖不透空气中那股尚未散尽的、医院带回的消毒水气味。

　　殷建山记得，他当时正坐在客厅那张弹簧有些塌陷的旧沙发上，手里捧着女儿的两份录取通知书，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纸张精良的边缘。一份是普林斯顿大学，金融数学博士项目，全额奖学金；另一份，是密歇根大学安娜堡分校，精算科学硕士项目，半奖。

　　他反复看着普林斯顿那份，胸口涨得满满当当，闭上眼，几乎能看到女儿戴着八角博士帽的未来。

　　厨房里传来「笃笃笃」急促的剁姜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老殷，我问你！」王琴的声音传来，带着病后的沙哑和一股压抑不住的火气，「你女儿昨天在医院，跟我顶嘴了！」

　　殷建山没敢吱声，将通知书轻轻放回茶几。

　　「我让她抓住机会，让乔家在北京给他们买套房，有错吗？！」王琴提着菜刀从厨房走了出来，湿漉漉的手在围裙上擦着。「她倒好，跟我谈什么做学问！做学问能当饭吃啊？！」

　　「你小声点……」殷建山压低声音，朝卧室门的方向瞥了一眼，「灿言在屋里……」

　　「我就是要让她听见！」王琴的声调陡然拔高，「去普林斯顿！读什么破博士！读出来人老珠黄快三十了！到时候人家乔珩万一变心了，她怎么办？白白浪费五年青春，什么都捞不着！我们家这个情况，等得起她五年吗？！」

　　殷建山猛地站起身，涨红了脸：「你怎么可以这么说孩子！这是普林斯顿！是全奖！」

　　「全奖？！」王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奖学金才几个钱？我昨天都帮她算过了！连个卫生间都买不起！殷建山，我告诉你，你自己没本事，就不要耽误我女儿！」

　　她抬手，指甲几乎戳到桌上另一份通知书上：「这个！密歇根！精算！」她的眼睛在阳光下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光，「我打听过了，这叫『金领』！硕士两年！一出来就是挣大钱！比她跟着那个穷教授的儿子去做学问，实惠一百倍！」

　　「你……你简直不可理喻！」殷建山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我不可理喻？」王琴一把扯下围裙摔在沙发上，上前一步逼视着他，「好！那你告诉我，下个月的房贷拿什么还？我躺医院的医药费结清了？！你那个宝贝儿子又来要钱了，你给啊？！」

　　「够了！」

　　一个冰冷的、不带起伏的声音从卧室门口传来。

　　殷灿言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那里。她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旧T恤，头发随意挽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的目光越过争吵的父母，径直落在那两份通知书上。

　　她没有看殷建山，也没有看王琴。

　　她只是径直走到茶几前，拿起了那份印着普林斯顿徽章的、承载着她所有学术梦想和懵懂爱情的通知书。

　　她低头看着那张纸，看了很久。久到客厅里只剩下王琴粗重的喘息声。

　　然后，当着父母的面，她抬起手，极其缓慢地、一寸一寸地，将那张薄薄的信纸对折，再对折，最后，用一种近乎平静的力道，将它撕成了两半。

　　再撕成四半。

　　细碎的纸片像几只折翼的白色蝴蝶，飘飘扬扬地，落在了暗色的地板上。

　　「——别吵了。」她开口，声音平稳，「我去密歇根。」

　　殷建山记得，他当时，就像被人迎面打了一拳，愣在原地，喉咙发紧，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只看到，女儿在做完这一切后，没有再看任何人，只是转身走回房间，「咔哒」一声，关上了门。

　　王琴在最初的错愕之后，紧绷的肩膀松弛下来。她看了一眼地上的碎纸片，又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脸上缓缓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夹杂着一丝疲惫的笑意。

　　殷建山却只觉得，那天下午，阳光明明透过窗户照了进来，他却从脚底板，一路冷到了天灵盖。

　　……

　　此刻的殷建山看着眼前货架上，那些新鲜的、绿油油的青菜。

　　他感觉一阵头晕目眩，脚下一软，整个人，重重地，摔在了冰冷的地砖上。

　　手里的鸡蛋，碎了一地，蛋黄与蛋清，狼藉一片。

　　那间可以俯瞰整个黄浦江景的、最小的宴会厅里。

　　此刻，没有婚礼进行曲，没有香槟塔，也没有宾客，厅里只有两名垂着眼、翻看文稿的律师，和……邬思乔。

　　她穿着粉色伴娘裙，妆容精致，背却绷得笔直，十指紧扣着一个不锈钢保温杯，杯口还冒着热气。

　　殷灿言穿着一身白色缎面长裙，没有头纱或珠宝，只是静静站着。

　　梁景轩穿着黑色Tom Ford礼服，站在她身旁。

　　「……无论富贵、贫穷、健康、疾病，都爱他、尊敬他、保护他，直到死亡将你们分开。梁景轩先生，你愿意吗？」兼任「司仪」的梁家首席律师，低头看着手中的流程稿，声音平铺直叙。

　　「我愿意。」梁景轩回答，声音清晰。他的视线却快速扫过身旁女人的侧脸，她的目光依旧定在前方。

　　律师转向殷灿言。

　　「……无论富贵、贫穷、健康、疾病，都爱她、尊敬她、保护她，直到死亡将你们分开。殷灿言女士，你……」

　　「嗡——嗡——嗡——」

　　邬思乔手包里的手机开始高频震动，声音在过分安静的厅内刺耳。那是殷灿言的私人手机。

　　律师的誓词停住了。

　　梁景轩和两名律师的目光，同时转向邬思乔。

　　邬思乔掏出手机，看清屏幕上跳动的「崇明中心医院」字样，她低低地咒骂了一句。

　　她抬头看了一眼台上等待誓词的律师，又看了一眼殷灿言。

　　她没有挂断，划开接听，直接按了免提。

　　「——喂？！是殷灿言小姐的家属伐？！侬阿爸殷建山，超市摔倒，突发脑溢血！已经送来阿拉医院抢救了！人现在昏迷不醒！家属快点过来一趟！」

　　「昏迷不醒」四个字，回荡在空荡的宴会厅里。

　　殷灿言的身体，在那一刻，肉眼可见地颤抖了一下。

　　她转过身，瞳孔瞬间收缩，那双总是平静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碎裂了。

　　邬思乔一把抓牢殷灿言的手腕，对着台上错愕的律师和梁景轩喊道： 「——Sorry啊各位！今朝这个婚礼……technical pause一下！」

　　「迭句『我愿意』，阿拉灿言，今天，先不讲了！」

　　她说完，不等殷灿言回应，俯身抓起殷灿言的长裙裙摆，一把撩高到膝盖，拉着她就向宴会厅大门冲去。

　　只留下梁景轩，和那两名同样僵在原地的律师，站在空荡的舞台上。他自己那句「我愿意」，似乎还回响在空气里。

　　而他的「新娘」，已经消失在了门外。

　　从外滩到崇明，邬思乔那辆骚包的玛莎拉蒂，在高速公路上，开出了赛车的速度。

　　殷灿言坐在副驾，身上还穿着那件白色的缎面婚纱，裙摆被胡乱地塞在脚边。她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色，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掌心里。

　　ICU的走廊，永远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绝望混合的味道。

　　当她们赶到时，殷建山已经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

　　那盏代表着「病危」的红灯，像一只不祥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走廊里的一切。

　　「……突发性大面积脑溢血……还在抢救……情况……非常不乐观。」

　　医生的话，像一把把钝刀子，在殷灿言早已麻木的神经上，反复切割。

　　邬思乔陪着她，处理着各种文件，垫付着一笔笔天文数字般的费用。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走廊的尽头，传来一阵沉稳的、不属于这里的脚步声。

　　梁景轩来了。

　　他已经换下了那身礼服，只穿着一件简单的黑色高领毛衣和长裤，脸上，看不出任何在婚礼上被「抛弃」的愤怒或尴尬。

　　他的身后，跟着他的首席助理，和两位看起来像是院方领导的人。

　　他没有靠近，只是走到殷灿言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最好的脑科专家，已经从华山医院那边，坐直升机过来了。」他开口，声音平稳，「所有需要的进口药，和后续康复的费用，你都不用担心。」

　　他顿了顿，将手中一直拿着的、那个薄薄的、红色的文件袋，递给了她。

　　「这个，你先收着。」

　　殷灿言没有去接。

　　梁景轩也没有勉强。他只是将那个文件袋，轻轻地，放在了她身旁空着的座椅上。

　　然后，他转身，与那两位院方领导，低声交谈了几句，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殷灿言坐在冰冷的座椅上，很久很久，都没有动。

　　直到邬思乔走过来，将那个文件袋，拿了起来，打开。

　　里面，是那两本，本该在今天下午，就交到他们手中的、崭新的、还带着油墨香气的红本。

　　现在，无论从法律上，还是基于社会公约，她，都已经是「梁太太」了。

　　邬思乔看着那两本刺眼的红本，又看了看身旁这个，穿着婚纱，却守在ICU门口的、失魂落魄的朋友，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

　　「Damn it！」

　　三天后，殷建山的情况，终于稳定了下来，但依然没有苏醒。

　　殷灿言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第一次，以「梁太太」的身份，踏入了恒景一品那间，她名义上的「新家」。

　　梁景轩也在。

　　公寓里，被打扫得一尘不染。她那件被胡乱塞在车里的白色婚纱，不知何时，已经被清洗、熨烫好，安静地，挂在了衣帽间的橱窗里，像一件与她无关的、冰冷的展品。

　　他为她准备了一日三餐，监督她按时休息。

　　他们之间，没有任何亲密的举动，甚至，连眼神的交流，都很少。

　　直到，殷灿言又一次从医院照看父亲回来后的晚上。

　　她正在书房里，处理着因为父亲住院而积压下来的、堆积如山的工作。

　　梁景轩推门进来。

　　他的手里，没有酒，也没有咖啡。

　　只有一个厚厚的、印着「最高机密」字样的文件夹。

　　他走到她的面前，将那个文件夹，轻轻地，放在了她的书桌上。

　　——不是蜜月计划，也不是房产赠予。

　　是恒景下一季度即将到期的、一份长达上百页的、高达数百亿的债务清单。

　　每一行，都代表着一个冰冷的数字。

　　每一个数字，都足以让一家上市公司，瞬间破产。

　　殷灿言抬起头，看着他。

　　梁景轩也看着她，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愤怒和尴尬，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属于「战友」的平静。

　　他缓缓地，走到了她的身后。

　　伸出手，从背后，轻轻地，环住了她的肩膀。

　　不是占有，也不是情欲。

　　他将下巴，轻轻地，抵在她的发顶。

　　「欢迎来到梁家，太太。」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只剩下翻动纸张声的书房里，显得异常的沙哑和疲惫。

　　「这，是我们的第一份正式的家庭作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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