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奸商录

　　闻得姬三开口为受罚的花魁求情，姬天佑虽然面上和言语上半点涟漪波澜未起，眼里还是有了一丝变化。自打六年前他在祠堂狠罚了姬三，这位本就不是嫡亲血脉的偏房堂弟，便几乎是本能地躲着他，能不相见绝了地儿地躲着避走。这几年，他人虽是大多时间都在凤都，但安阳府里的一举一动，他是一清二楚。姬三在安阳城倒是混了个好名头，是鼎鼎大名的“姬三少”，不学无术纨绔成性，这是世家公子哥儿们的通病。这尚在容忍限度之内，但他姬天佑其实心底里最不能容忍的，是别人的蠢钝。
　　坦白地说，百年世家继承人如姬天佑，打一出生便循着公侯伯爵的标准来栽培，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再加之他这一路成长起来，姬家接连经历几场重大变故，最终成长为合格的公侯承袭人，其间过程不可谓不辛艰。姬天佑也曾认为这一路走得太过艰难。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讲，正因为有这般成长纪事，让他比大部分人都要懂谋划思远虑得多，加之身边亲近的人，皆不是无能之辈，精明睿智果敢如老太君，身边近侍都是通透之人，从无须他多费唇舌，即便是各产业、商行的掌柜，那也都是有能之辈，所以他时常费解偏房里的叔伯子弟，明知是坑为何还要往里跳，明明资质有限能力不足，仍是妄图他山之石。再比如眼前向他求情的姬三。七万两买个花魁的初夜？拐带富家俏娃娃？哼，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愚蠢至极。他一向顶烦跟人多费唇舌，对愚昧无知之人也向来无甚耐心。姬家虽是已风雨屹立不倒百年，每一代皆有能人守住这姬氏一脉，世人眼里风光无比，只有守族之人方知个中不易。
　　自古以来，对于百年世家而言，人才兴旺才是与天家共存的最大筹码。
　　所谓勋贵，即使只承爵位，若是对朝廷对天家无半点贡献，那对天家而言，便是颗废子。这凤天三大百年世家，尚不足百年便不知不觉从最初的盟友兄弟，走向了互相牵制和博弈，在凤凰氏的天下，凌家人丁兴旺，嫡女世代为凤，在朝中高位者只一两个，形不成强大的外戚势力，但中下位和地方上，势力却是不容小觑，这也使得天家至今仍应承着迎娶凌家女为后的承诺。
　　与凌家的入主后宫、人才兴盛不同，凤国公府，更早的姬家，那是几族的繁荣成就起来的，到老太爷那里，人丁便开始单薄起来。老太爷是早看破了这一点，借着弃兵权的势头，经他和老太君的手，让凤国公的显赫权势渐渐褪色，取而代之的是一代皇商，将姬家发扬光大，到他父母那里，再最终成了他一人之力，成为天下首富，只是族中仍无可举子弟，全靠一代代忠良掌柜家臣来撑，这才是天家近年来蠢蠢欲动的根源。那年姬三想要插手姬家产业，他随手拿了间米行给他，就想看看这位看起来还算苗头的姬三是否顶事。这一试探的结果自然是相当不满意的，不然也不会有那一次的责罚。哦，对，那次也是王德胜从百花巷将姬三带到祠堂。
　　姬天佑看着茶杯思绪飘得远了些，扫了一眼这芝林园的几人，没漏出半点心思，清冷的声音，在他人听来，却似一道催命符，尤其对五房老爷太太而言。
　　姬五太太虽是被这重罚激得混沌了些，但对姬天佑的话是相当敏感的，一下子从哀恸中醒过来，冲到姬天祺跟前，悲戚训斥道：“冤家，你这个哪根筋出了岔子，事到如今还跟这贱人纠缠不休！！！”
　　此时的姬五太太将一个为人母的护犊天性发挥到极致，原本早就虚脱的全身，不知怎的又有了力气，而这股力气支撑着她用双手死死按住自己儿子的肩膀，直到本也有气无力的姬三坐在木椅上不再挣扎，这才擦了擦眼睛，转头哀怨地对着姬天佑说道：“姬三方才神志不清，大公子您担待。”
　　姬天佑不曾抬眼，只是继续盯着手里的茶杯，这才抬头看了看快要晕死过去柳飘飘，眼口仍是波澜不惊：“这位价值七万两的花魁，可是还不服？”
　　这话一出，别说垂死的柳飘飘拼了命睁大了眼睛，死盯着姬天佑，姬五老爷和姬五太太，还有姬天祺，全都忍不住停了各自的心思，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你自是不服。不过个把青楼花魁，天时地利人和竟真被姬三竞下了。”姬天佑端起茶杯，将茶杯面上漂浮起的茶梗吹开，抿了一口，这才慢条斯理说道，手上动作一闪，稍停顿下来的家仆，赶紧接着举落刑杖。
　　柳飘飘听到这几句，明显瑟缩了一下，随着刑杖落在身上，也再没弹动一下，似是真认了这般命运。姬三原本还想再理论几句，听的这一说，面上是精彩了几分，也丧气了几分，一时将头垂下，不吭声。
　　又一片茶叶浮上水面，姬天佑也不管众人反应，只是专注地看着那茶叶在茶水的浸泡下，纹路清晰了然，接道：“七万两，对于姬家是算不得多大数，五叔五婶也不是拿不出。”
　　听到这，姬五老爷和姬五太太是有些瘆得慌了，连姬五太太也忘了抽噎，大气不敢出，立时转头看向别处，想想罪魁祸首还是那花魁，也忍不住朝着柳飘飘瞪过去。
　　“凤国公府、百年世家的银钱物产，出的是造福黎民，何时竟成了花魁的买夜银钱，嗯？”姬天佑将手上茶杯一松，上等的汝窑白瓷顿时落在青石板上，砸了个粉碎。
　　姬天佑抬头，一双冷情却似乎能看透世事的眼睛，就那么平静无波地看着姬五老爷。姬五老爷即便再不知朝政风云，对祖宗家族还是清楚的。这黑煞神向来说一不二，而且总是几句话便能将人说得头昏脑涨，但今儿姬天佑特意提了凤国公府作为百年世家造福黎民百姓这一说，姬五老爷也琢磨出这事是牵扯到天家对凤国公府的观感了，心里顿时一惊。眼见这柳飘飘已是呼出来的气多，吸进去的气少，不消一刻，定是没了活命了。虽说他姬五这么多年，没责杀几个人，也着实虚伪了些。只是当面看人被杖毙，这真是头一回，何况被杖毙之人还是个跟自己儿子有那么点牵扯的青楼花魁。听闻这花魁倒是真有几分才情，不免可惜。但姬五老爷的惋惜仅止于此，他想起来了，处置完这女子之后，便轮到责罚自家儿子了，一念之间，便翻过了替这女子惋惜的一页。柳飘飘的一生，也便在这场上一两个一念两念的叹息中，两个婆子的战战兢兢按扣中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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