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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岁(1)
元日本有大朝,可除夕夜里天降大雪,皇帝便按惯例,免去了这日的大朝会。
岁首朝集的规模远胜常朝,不但要陈设诸般仪仗,皇帝也得换上最为隆重的冠服,在正殿受群臣进贺、万国朝贡,还要颁布政令,赦过宥罪、除旧布新。众臣这日入朝亦不能再穿平日的简便袍服,而是要着正式公服。单单是朝服累缀也就罢了,朝贺的礼仪还极为繁琐。但凡身子弱点,走完这一整套仪式,必定筋疲力尽。谢妍虽非体虚之人,却也觉得有点吃不消,每年都会盼望下场大雪,好免去这苦差。昨夜这场雪,可说是天遂人愿。
元日之后仍有几天假期。大朝既然免去,谢妍和丁莹得以在清晨归家,算是多得了半日闲暇。
大雪刚过,道路难免泥泞。谢妍知道丁莹骑行经验尚浅,不放心她独自骑马,分别前特意安排了一个人跟着她,让他确定丁莹平安返回宅中再离开。她自己则在到家以后先补了一觉。等她醒来,窗外已是一片明亮天光。
她静静躺了一阵,忽然坐了起来。外间有人听到动静,走进来问:“主君醒了?”
是白芨。
谢妍应了一声,随口问道:“什么时辰了?”
“午正刚过,”白芨笑吟吟地回答,“已经有人来送春盘和岁酒了,帖子我都放在书案上了。”
每年元日,谢妍府中都会收到无数年礼。她没太在意,漫不经心地点了下头就掀开锦被,站起来向门边走去。白芨怕她着凉,慌忙取来一件裘衣,披在她身上。谢妍推开门,往庭园里环顾片刻,露出笑容:“果然开了。”
白芨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原来是种植在园中的一株红梅已经绽放。风雪后的庭院一片白净,星点的红色梅花点缀其中,格外醒目。
谢妍正要去往庭中,却被白芨拦下。她叫人取来罗袜、木屐,盯着谢妍穿好,才许她出去。白芨还担心雪地湿滑,又回头叫玳玳跟着她,自己则继续指挥侍女们准备稍后要用的盥洗、梳妆之物。
谢妍缓步行至院中,围着梅树转了几圈,看中一根曲折优美的枝干,命玳玳取来花剪。她亲手将梅枝剪下,吩咐道:“将这梅枝送到王尚书宅中,交给丁正字。”
玳玳打量她手上的梅枝,嘀咕道:“大老远的单送一枝花,算是怎么个说法?”
谢妍听见,微微侧头:“说法么……让她记得来贺年?”
“啊?”玳玳睁大了眼睛。别人上门贺年是心意,哪有主动叫人来贺的道理?
谢妍看着她呆呆的表情,展颜一笑:“和你说笑呢。”她低头想了想,才又正经开口,“送去以后,就说是我的口信,雪后路滑难行,叫她不必过来。聊赠红梅一枝,谢她昨日相伴。”
丁莹向来守礼,昨天李如惠又特意送信提醒,以她的性子,必定会来向自己贺年。她隐约记得丁莹是南方人,怕是到现在都还没适应京中气候。天寒地冻的,她骑术又不精,万一路上摔了、伤了,可怎么办?安全起见,还是别让她来了。
玳玳听这话还算像样,终于接了梅枝,安排府内一名家仆送至丁莹的居所。
此时丁莹已经梳洗完毕,正和豆蔻准备要带去谢府的年礼。听到谢妍遣了人过来,她急忙到屋外迎接。看见谢妍送的梅花,她已是眼睛一亮。听完家仆带来的口信,又得知这梅枝乃是谢妍亲手剪下,她更是欣喜不已,接过梅枝后便连声叫豆蔻去取器皿插花。可豆蔻拿来的坛坛罐罐,她都不甚满意,最后亲自挑了一个白色瓷瓶,装上清水,将梅枝放了进去,置于自己书案之上。
安置好了梅枝,她又返身出外,客气地请那名谢府家仆进来烤火,还命豆蔻拿几样小食和屠苏酒招待。她自己则快速将给谢妍的年礼打包好,亲自送到那家仆手上,请他带给谢妍。家仆一口答应。丁莹便又进内室,取了五百钱打赏给他。
“这太多了。”家仆受宠若惊。
丁莹态度温和,却很坚持:“元日岁首,还要劳烦你雪路奔波,实在过意不去。只是我一点心意,万请收下。”
家仆却不过,终于收了,但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殷勤地问道:“正字可还有其他东西要送?可让仆一并带去。”
他的意思是可以替丁莹多跑几次腿做为回报,可丁莹听了,想的却是谢妍送梅之举堪称风雅。与之相比,自己准备的年礼就显得太过平庸了。沉思片刻后,她走进书室,在年帖之外又写了一首答谢诗。她将谢诗折好,正要出去,目光却又落在了安静盛放的红梅上。清淡幽远的梅香浮动流转,沁人心脾。她嗅着这梅花香气,觉得即便加上一首诗仍不足以表达谢意。她出来环顾自居的院落。这个时节的小院,除了一株青翠小松,再无可观之物。
丁莹便去折了一段松枝,将上面的积雪抖落,擦拭干净,再将那首谢诗用红色丝带绑于枝上,交给那名家仆:“请将此物送与恩师。”
家仆接了,带着年礼回到谢府。此时谢妍刚送走了一批宾客,正与白芨坐在廊下偷闲赏花。听到家仆回转,她便将他叫过去,亲自问了几句丁莹那边的情况。家仆一一答了,又向她呈上了丁莹送的年礼。丁莹准备的也不过是五辛盘、椒柏酒等年节常用之物,并不出奇,倒是那段有点怪模怪样的松枝引起了谢妍的注意。
她并未马上拆阅丁莹的谢诗,而是神情愉悦地把松枝拿在手里看了好一阵,转头吩咐白芨额外拿一缗钱赏给这仆从。
家仆又惊又喜。他这日不过奉命跑了一次腿,竟得了这么多赏钱,加上丁莹给的五百钱,无异于一笔横财。白芨听命起身,让他随自己领赏。
两人走后,廊下只余谢妍一人。她再度看向手中松枝。自己送梅花,丁莹便回以松木,虽是有些一板一眼,却也不失可爱。
谢妍将松枝把玩良久,终于解开枝上的红丝,取下了叠得方方正正的纸笺。读完那首一本正经的谢诗,一声低笑自她唇边溢出:“傻不傻啊……”
*****
从元日到上元节前的半个月,官署都没什么大事,算得上清闲。虽然谢妍交待不必贺年,待到隔日天气放晴、冰雪消融,丁莹还是去了一趟谢府。那次伴值之后,谢妍对她亲近不少。丁莹也觉得自己不那么害怕接近谢妍了,这次便没有拒绝她留饭的邀请。
谢府招待的饭食不算奢靡,胜在食材新鲜,且烹制的方式得宜,甚是可口,何况还有谢妍相陪。丁莹觉得这是她近日吃过最为满意的一餐。饭后她还随谢妍在庭园中漫步,见到了那株盛开的梅树。
谢妍这日穿着红色胡服。她立于树下,身上红衣与盛放的梅花相映,十分悦目,尤其是谢妍拈花,对她回眸一笑的模样,深深刻在了丁莹的脑海中,久久不散。
因除夕伴值而建立的情谊在假日以后也没有中断。之后谢妍再来秘书省,都会特意关照丁莹几句。两三次后,众人便都知道谢少监对丁莹格外看重。不过丁莹本为谢妍门生,还是她亲点的状元,诸人也不以为异。丁莹自己对现状也很满意,既能接近谢妍,又不至密切到引起谢妍或者旁人的疑虑,是最合适的距离了。
转眼上元将近,丁莹的居所迎来了两位客人。
“二位怎会一起来?”面对一同上门拜访的梁月音和萧述,丁莹微觉奇怪。在她的印象中,萧述与梁月音算不上熟悉。
梁月音同萧述相视一笑,然后是梁月音先开口:“我出门游历时,正巧与他碰上,便同行了一段时间……”
丁莹看了看面带微笑的萧述,又看看梁月音,心有所悟:“莫非你们……”
梁月音难得地露出了娇羞的表情,轻微地点了下头。
丁莹笑了:“原来如此,恭喜二位。”
想是两人在游历期间暗生情愫,互许了终生。萧述性格温和,却很有主见,算得上良配。丁莹很为梁月音高兴。
“不过我们的事……”梁月音又忸怩着说,“还未禀明两家尊长……”
丁莹了然:“你们此行入京莫不是……”
“我们有意请恩府为媒。”萧述颔首。
丁莹明白了。两人私订婚盟,尚不知家人有何反应。尤其萧氏乃是望族,萧述及第后有不少名门谋求联姻,家中或许会有异议。故而他们想寻一有份量之人充作媒证。谢妍是萧述座师,又曾举荐梁月音,倒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且以谢妍的地位,若肯出面替他们周全,料想两家长辈都不会有二话。
“只是不知道谢少监愿不愿意帮忙?”梁月音有些忐忑地接话,“同珍,你与她接触得多些,你觉得她会赞成吗?”
丁莹沉思。若是以前,她绝不敢随便推断谢妍的态度,但除夕伴值时,她对谢妍的想法有所了解,如今倒是能揣测一二。
不过她没有急着回答,而是先问:“成婚以后,仙宾可还有为官的打算?”
“这是自然。”梁月音想都没想地回答。
“萧兄不反对?”丁莹转向萧述。
“我与仙宾早已谈过此事,”萧述回答,“我们都曾应举,深知登第不易。仙宾为此苦读多年,就此放弃为官,未免可惜。”
“可是授官以后,你们也许就要天各一方。这也没有关系吗?”
若是考中吏部试或是制科,还能留在京中任官,否则便要去州县,到时去哪里任职可就难说了。
“这我们也考虑过了,”萧述微笑道,“现下我和仙宾都在守选,即便日后授了职,未出选门之前,任期之间亦须守选。若能善加协调,未必需要分开很久。再者仕宦之人,家眷不在身边也是常事。我和仙宾都有进士出身,尚能争取一道出任京官,说不定还比其他人略强些。诚然我二人之事尚无先例,将来也许还有不可预料的情况,可我以为只要夫妻一心,没什么难题是不能解决的。”
丁莹放心了:“果真如此,我想恩师不会拒绝援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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