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二十回盘峒主呈歌言解忧 许夫人谏杀将衅鼓
却说蒲寿庚听海船被泊港宋军劫没尽了,叫寻王积翁来。原来王积翁旧年间与蒲寿庚行过方便,适有弃城罪,躲匿此间。蒲寿庚将事一五一十说与积翁,道:“王相公,从前贾老儿推公田,占了我多少田土。我觑赵氏面皮,不计较便了。今日还让赵家,我的生意、基业俱不用做了。伯颜在临安时,曾有书致我,若归蒙古,立授金虎符,还封我闽广大都督、兵马招讨使。我不曾回信。你也看见,非寿庚不仁,是赵家不义。若与蒙古人讲明了条款,不愁这一片仍是我的基业。”
积翁暗思:此地以蒲寿庚为尊,知府田子真只主画诺耳;且生出这般事端,料陈宜中、张世杰俱不中用;况自己弃了城子,背着罪名;因道:“我外来是客,客从主便,唯使君之命是从也。”
蒲寿庚点头道:“这便是了。我与索多、阿剌罕都不相识,王相公既与他书信相交过,可速遣人递书至福安,我这里瓮中捉鳖,将皇帝太后一网打尽。”
王积翁听得一身冷汗,诺诺而应。蒲寿庚命他当面写了书,着快马递去了,才送王积翁归宅。一面聚起家军,命众商同集家丁,即刻往擒宋帝,好为投拜之礼。
却说王积翁长子王都中,字元渝,年才十四岁,也自诗书堆中长成。晨起先听家人说起客商船只尽被军队夺了,后就见蒲寿庚来请大人议事。都中虽年轻,极有主见。忙命家人备马,飞马出了一趟城,正赶在积翁归府前回来,无人察觉。
侵晨,蒲寿庚尽起家军并泉州守军,急出泉州来围港,谁知港湾已空。寿庚大怒,即命闭泉州城门搜捕,凡城内赵氏宗室与未走脱之淮兵,一概就地格杀,城中积血三日。
索多、阿剌罕率前部轻骑已到,闻说世杰已遁,大失所望。索多遂仍以寿庚为本地招抚使,书禀朝廷请功。寿庚仍后以功升参知政事、中书左丞。索多又得着讯,说去劝降文丞相的吴浚被文丞相缢杀了。索多听说王积翁与文山有旧,又教积翁作书,仍发人去劝文丞相归降。
却说张世杰操练军队,于抢船事尚懵腾不知。幸得少年报信,才知恼了蒲寿庚。安危悬一线间,众军仓皇开拔,慌不择路,只往南驶。官佐皆惊魂未定,又见海上一小舟驶来,都惊道:“莫非是哨船?”却看那甲板上走出一士大夫,拜倒恸哭。
原来是陆秀夫自潮州寻行朝来,多官不免都恸哭一场,当下将事故尽告与陆丞相。陈宜中见陆秀夫还朝,且愧且喜,与加官同签枢密院事。陆秀夫道:“潮州无兵警,人情敦厚,可奉驾往之。”陈宜中从之。
一行船队,颠沛流离,饥渴无状,自是人心不安。每日朝会时分,庶事疏略或有商议处,则以帘隔开群臣,请杨太妃在后抱幼帝听事,众臣乱攘攘一群,衣冠不齐,垂头木眼,听几个宰辅言语而已,全无体统。名是君臣,状如难民;复日日有驾小舟逃亡者。独陆秀夫每朝必俨然正笏,端袍巍冠,正立于人中,宛如清平治朝节会。退朝后,犹日书《大学》章句劝讲少帝。
是日新年,秀夫献《贺新正表》,捧而诵之;中有“日新”句,念至而哽咽难言,凄然泣下。少帝敬重陆秀夫,忙立起来道:“相公休哭。相公昨日教朕‘絜矩之道’,朕已能熟诵了。”秀夫垂泪道:“臣偶触景伤怀,失仪万死。不能早荡虏寇,奉驾还都,皆臣等之过也!”忙以朝衣抆泪,泪不能止。须臾,两袖尽湿,左右无不悲恸。
是日有四川制置使兼知重庆府张钰遣人入觐,先贺新正,复启云:“张钰累遣人沿海问讯行朝,自去秋在合州钓鱼城内辟低处筑宫殿,迎大皇入川。”陈宜中道:“自阿里海牙下荆湖,四川孤地自守,与朝廷音讯全断。你久在南海,安知现况?” 不允所奏。
曾渊子谏道:“潮州地僻荒芜,古人以为当投章甫、断发文身之处,岂足龙兴?我有大军,久砺锋芒而未用。纵不入川,亦可留闽再战。何苦播越海滨,去往瘴疠绝地?”
陈宜中道:“正为北人不惯瘴疠,穷山远海,追我不及。吾挟四十万大军言称藩,料北朝惮此形势,必肯退让;如此则社稷可保。”张世杰道:“鞑子无信,虽此时伪应,难免日后吃他赚了。”陈宜中道:“我等且在潮州观望,再为计较。”曾渊子还要再奏,宜中不复言,直前请问杨太后。杨太后道:“奴妇人无知,全凭陈丞相作主。”陈宜中遂遣人献降书。众官在船上惶惶过了新年。
且说阿里海牙收着索多等人书,说已得了福安府与泉州,自是焦躁:自从荆湖进取两广,才进广西,即被宋将马塈拦在静江府,业已相持了两月。原本阿里海牙闻说此地多峒蛮,不识军理,本自轻易;因备问马塈行状,知者告说:“马将军先知邕州,乃穷山恶水,未蒙开化之处,人皆文身左衽,性极悍戾,抚御稍失其宜,往往招乱。马将军镇邕州三年,边陲晏然,诸峒蛮皆上本洞帐册,衷服款附。自闻大帅将来,马将军发所部守卫静江城与严关,诸峒兵皆响应。马将军又在严关关外凿陷马坑,皆深丈许,人马陷之立死。又绝断岭道,焚栈桥,高壁深垒,为久守计。”
阿里海牙方不敢小觑;先正攻未克,或献当年伯颜阿木功阳逻堡之法,迂至其后,夹击两侧。阿里海牙遂以偏师自平乐过临桂,直出严关之南,夹攻马塈。元军势大,马塈独力不支,退守静江城。阿里海牙惜其忠勇,使人至城下招降,马塈不待来使出言,伏弩射之。阿里海牙大怒,绝其粮道、断其出路;日日云梯炮弩,围而攻之。马塈夜不解甲,前后大小百余战,皆身先士卒,亲冒矢石,未有丝毫懈怠,城中死伤相籍,民亦无怨,终不言降。
此日,阿里海牙升中军帐,遍观诸将,忽道:“区区一孤城,兵不过万,如何拖捱三月,兀自攻不下?若崔君还在,必出奇兵妙计破之。汝等食俸的人,竟不能为我画一策?索多、阿剌罕在福建,建下多少功劳,偏我在此虚耗钱粮,久战无功?”
帐下一人献策道:“大帅勿怒,末将有一计:静江城墙东向西隅渐低,江又在城之东北:此乃我之地利也。大帅可趁夜佯攻西门,却以三千军决静江水闸以灌东门,淹没城池;此是‘声东击西’之法。彼纵再有英勇,亦不能救矣。”又有一人道:“此计忒毒,崔仲文在此,必不肯为。——若如此行,静江城中百姓无噍类矣!”献策之人怒道:“你一个没根脚的汉儿,此地哪有你开口说话处?”那人敢怒不敢言。阿里海牙拍案道:“就依此计,今夜便行。谁将得马塈首级来,赏银千两,封千户侯!”众将领命。
到晚间,天高月冷,河耿星残。时值正月,在北已是酷寒隆冬,而静江处九州之南,并无霜雪,唯春寒料峭,也自透骨侵肌。马塈白袍银衣,腰挎宝刀,在城楼上巡视。只觉月色惨白,泻在战甲上,寒诡殊异,心中不觉悲起。正感慨间,忽闻报说:“元军攻西门!”马塈闻言,忙亲率兵至西门迎战,战了一时,不见元军增兵,马塈心慌疑有诈,然被缠不得脱,便令亲卫:“立召敢死士!”
那亲卫大吃一惊,知敢死士不至破城时绝不调用,因急去了。马塈此刻心神不安,见亲卫走去,方始安心要战。忽闻急报说:“元军引决水闸,东门外城已破!” 马塈方省,大呼道:“罢罢,今番是我死国之日!”忙召军士回救东门。水闸既破,安能回天?霎时骇浪卷进内城,军士多跌死溺毙者。阿里海牙见计售,大喜,命待水势小些,好破内城。谁知淹死一军,又出来一军抵在内城。这敢死士一军,多是怀抱秘术之高手,骁勇异常,冒着大水步战,竟也挡住一时。
元军皆惊道:“似此还可以再战乎?”都骑马拥入巷战,马塈军全无重铠坚盾,浑身湿透,个个步战,都死拼一命,奋身向前。毕竟势穷力孤,看看战至天明,到底不敌,渐被元军杀尽。马塈一身白铠,已战成血人,犹力战不休,只往元军多处砍来,喝道:“胡虏北鞑!我誓杀尽尔等!今教尔等识得马爷爷刀法!”有识者道:“此是马塈!”元军多惊退。
一卒抽箭射之,正中马塈右臂。马塈本已力竭伤重,滚下马来。元军拥上,又被他砍伤几个,元兵前后围上一通乱砍,马塈项上早中几刀,头颅飞落,众人忙抢时,见断头之尸复起,皆大惊退避。那尸立逾片刻,握拳若愤恨之状,逾时方始仆地。元兵畏其精灵,都不敢拾其首级,只往阿里海牙处请功来。
阿理海牙早已听知马塈之事,也发叹息。又闻报:摄广西经略司事、兼知苍梧邓得遇,闻静江陷,身事穿朝服,南拜投江而死,遗书云:
宋室忠臣,邓氏孝子。不忍偷生,宁甘溺死。彭咸故居,乃吾潭府。屈公子平,乃吾伴侣。优哉悠哉,吾得其所。
阿里海牙虽是狠辣之人,闻此亦有动容,道:“他每国家,武将有武将的死法,儒士有儒士的死法。”又随口道:“此人必与马塈相与的好。”帐下谋臣道:“不然。广西经略司原在静江,只因马塈、邓得遇二人议事不合,才移治苍梧。”阿里海牙亦不复问,传令整兵进取邕州。
邕州马成旺闻说马塈已死,出城投拜。阿里海牙深慰之,马成旺禀道:“邕州兵都在此,唯马塈部下一钤辖娄三所部二百五十人,尚在月城负隅,劳大帅剿灭之。”阿里海牙听罢,哈哈大笑道:“这般说,何值一攻?”下令不必攻打,免得虚耗兵火。令将士自在取乐,“围他十日,怕他不降!”众军来在月城前,逐日只羊羔美酒,歌舞宴乐,没日没夜价寻欢。
城内娄钤辖二百五十人,业已断炊十余日。娄钤辖日坐城楼观望,明知蒙鞑不屑攻打,故意城下耀武寻欢,料定数日之间自己必支不住,便会出城投拜。因自度撑不数日,欲自引决,免得破城日横遭污辱。因集军士,看二百余人列队。
娄钤辖遍目诸人,一日少似一日。原本精壮汉子,个个饿到皮包骨头,浮肿面目,都挣扎着来了,站立不稳,站不片刻,眼看着又有几人倒地。娄钤辖看得滚下泪来,道:“我不能保国护城,辜负官家,复连累众兄弟者!今日谢罪于此,特与汝等一别。待娄三了断了,汝等或回乡务农,或寻好生路罢。只休对鞑子卑膝求降,也是跟我一场!”
二百余人闻言尽感泣。一人道:“钤辖不负国,我等岂甘落后?这一腔血原是父母官家赐与;今日须还与官家则个!”又一人道:“我等岂能让钤辖独死?这忠义好名节,也须成全了我辈!” 娄钤辖道:“你每为国出力业已够了,何苦随我寻死路去?”二百人皆握拳当左胸——是当日勤王时本部之征记——齐叫:“我等与将军誓同生死!”
娄钤辖泪如雨下。复有人喊道:“我等随马将军与钤辖守城多年,这一世也过得好。只是今日死了,来世少不得是饿死鬼托生,又有苦恼。要是能好吃一顿,多少是好!”众兵都发一笑道:“这可是痴话了。”娄钤辖拭泪,哈哈笑道:“这有何难?古时侯壮士死义,也要践行的。”说毕,自登城楼。
阿里海牙正在帐中与诸将饮宴,忽闻探子来报:“娄钤辖亲登楼喊说,‘吾属饥饿,不能出降。若赐足食,当听命。’”诸将闻言大笑。阿里海牙又好气,又好笑道:“与他每五头牛,十斛米者。这点草料,本帅须舍得起。”又心里生奇:不知他每是如何?自登谯楼观望。
先见几个卒子来牵牛负粮,皆是面黄肌瘦,摇摇而行,取了粮食,转身闭了城门。城上便架大锅来煮米;不及半晌,算米不及熟,就见那些兵卒一哄上去,也不顾烫,一人手抓起一把往口里送,登时抢吃尽了。几匹牛早顷刻间被数十柄刀脔死,各有饿卒抱着残骨架舔舐。当下百十人团团坐地上啖生肉、嚼骨血,狼吞虎咽。
阿里海牙久在军中,未有乏粮之日,观此沉吟。因下得望楼来,却听见城内金角长嘶,鼓声撼地,呐喊喧天,以为娄钤辖要开门出:急令众军城前列阵。还未成阵,只听月城内一声轰响,声如雷霆,霎时城堞全崩,烟气涨天。元兵因离城墙颇近,多有惊死者。
一时烟消火散,元军急入城池视之,原是娄钤辖与部下绕一火炮而立,点火发炮,二百余人尽被炸死,尸骨不存。阿里海牙大怒,命尽坑月城中百姓。时崔斌不在,诸将杀人泄恨,无人拦阻得。阿里海牙遣人报捷,进取广州。
索多与阿剌罕在泉州遥遥知意。这边正议提福建兵入赣,谁知同日朝廷旨下,急抽阿剌罕、索多兵回北。索多等都惊道:“去年夏天已诏阿术等班师,如何此时诏还我等?敢是伯颜丞相战昔里吉不利?”
使者详说起来,才知是昔里吉乱未平,海都在后又有大异动;今春高丽行省侍中金方庆又反了,连阿里海牙在两广兵也要回调。阿剌罕、索多都道:“北方是我根本之地,我等该早归平乱者。”阿剌罕即日率军开拔,索多暂留几日安排。因按旨意留潜说友为福州宣慰使,王积翁为副使。阿剌罕教索多:“你是老实的人,不知汉人奸猾。所有降臣,不可太信他,且须留国人在此。”索多应承了。阿剌罕急带兵归。
这边索多畏惧势孤,正与王积翁等府中商议守卫事,忽报:“平沙公主来了。” 索多对伯颜兄妹死心塌地价敬服,喜道:“如何得圣女天降?” 疾忙率众亲迎公主进来,又向王积翁等说:“这是我朝圣女,神威天成,焦山一战就是圣女指挥。”两下见礼,索多将北方诸地乱生、旨意班师事尽说了。
飞琼当下说:“不妨事。陛下是看我大哥兵力不及昔里吉,故不放心,才调这些人都回去。我大哥的本事,你每其实理会的。至于海都,素惮我兄。昔里吉一旦败了,海都必不轻动,早晚撤还。高丽小打小闹,更不值放在心上。”索多笑道:“只恐我等去了,张世杰复回围泉州;再者文丞相在汀,我移师,恐闽赣祸生。”飞琼笑道:“话虽如此,然则陈宜中的降表,还不曾递到你案上?”众人都哈哈笑起来。
王积翁因问:“既蒙公主玉趾降临,何不唤海云公来参拜?”飞琼问是谁,王积翁忙告说是蒲寿庚,号海云。飞琼略闻其名,笑道:“蒲寿庚好号!倒与开国时海云禅师同名。你每各有公事,我就不见了罢。”索多复问飞琼何事来此,飞琼道:“我有事往南海去一回。”索多忙道:“南海不稳,公主却去作什么?还要小心!丞相须不放心。”飞琼笑道:“我求仙去。”【1】索多深敬长生天,不敢多语。飞琼复问:“你每与文丞相交过手不曾?”
王积翁道:“尚未交手。上月遣使说文丞相来降,被他杀了。这回使去,还不见回音,怕是又白白送了命。”飞琼便问:“上回派的是谁?”王积翁道:“是降将吴浚。”飞琼复问:“这回派的是谁?”索多道:“是我偏将罗辉。”
飞琼笑道:“这就是了。你每上回派差人了。文丞相是个志诚君子,最厌叛臣。吴浚本是他麾下,叛降了又去说降,他为稳固军心,自然杀取。罗辉是北人,各为其主,他必待以交战之礼。我料罗辉有书回来。”
正说着,巧巧厅前就报说罗辉回来复命。索多笑道:“圣女言语真正应验神速!”忙叫罗辉入,问他如何,罗辉笑道:“倒不曾见杀,不甚狼狈。”说着将文丞相回信交与索多。索多接过信,亲将信奉与公主。飞琼拆看是:
天祥皇恐,奉禀制使、都承、侍郎。天祥至汀后,即建、福以次沦失。朝廷养士三百年无死节者,如心先生差强人意,不知今果死否?哀哉哀哉!坐孤城中,势力穷屈,泛观宇宙,无一可为,甚负吾平生之志。三年不见老母,灯前一夕,自汀移屯,至龙岩,间道得与老母相见,即下从先帝游,复何云!
索多相公去年馆伴,用情甚至,常念之不忘,故回书复遣罗辉来。永诀!永诀!伏乞台照。
飞琼看罢,含笑道:“好丞相也。”问道:“如心先生是哪个?”王积翁回道:“是陈文龙。他不肯降,我等将他送去临安,闻说他绝食多日,业已死了。”飞琼点头道:“原来如此。文丞相这是骂你每呢。”王积翁赔笑道:“骂得好,元该骂。”飞琼点头道:“不必再遣人说降,白费心思,且安排防御要紧。”
当下索多屏退众人,独留王积翁,一齐将兵防布置告与公主:“阿剌罕、麦术丁、帖木儿不花、塔出皆调回北去,吕师夔也去北边了——”飞琼失惊道:“阿剌罕等与你俱是北军,调回北去理当;吕师夔领的是江西南军,如何也北去了?”
索多道:“他的兵还在此交由我带。有个缘故:江东道按察使阿巴齐向吕文焕求金银器皿、宅舍子女,吕文焕不与他,阿巴齐参了一本,说吕文焕私匿兵仗。有旨意免了吕文焕。吕师夔怕倒了吕家,急的亲回大都讨人情去,不知找哪一个。”王积翁道:“是去求阿合马平章了。”
飞琼方始放心。笑道:“原来恁的。这是他行的差了。自从王文统以后,我朝理财者俱不许动兵。王文统昔年是李璮的岳父,一齐死了。连阿合马长子呼逊入枢密院典兵,许先生、崔仲文一有谏,陛下即将他兵权一抹到底。现今凡百兵事军情,谋反谋逆的案子,指望阿合马出头,等到来世也不中用。我自与吕六消灾罢休。”索多笑道:“吕师夔要知公主相助,欢喜煞他了也。”
索多又亲安排馆驿,请公主暂歇;自己忙得不禁了,教王积翁恭敬管待。王积翁看出这公主虽无职分,颇有权势,也是明剖善断之人。当下迎进馆驿,先献了白璧十对,黄金百斤,为初见之礼。飞琼笑道:“你不见我大哥的事,还要送钱与我,岂非害我!再者我是个巫人,将钱也无处使。你只说是什么事。”
王积翁打听着伯颜兄妹性情不是嗜财的,又看他连伴当都不带,约莫有些殊异。也不敢十分使钱,只得收回,教人都退下了,低声告道:“我的长子,才十四岁,兵荒马乱的,在南边待不住,想送去京城。索多相公意思,是叫他入质子军。卑职还指望叫他读书识几个字,日后有些挣头。”
飞琼摇头道:“长官差了。在我朝,读书不是上进的门路。既如此说,我作一封书,叫令郎来国子监读书,来日与国人子弟一般谋个前程罢。”王积翁喜出望外,千恩万谢,又要传鱼翅宴,飞琼说:“我不烟火食,一概不用。你说与索多,我自己城中走走。明早动身,不劳相送,我自去寻他,有事相烦。”王积翁满口答应去了。
次日五鼓,飞琼果来见索多。索多与军将每集议一夜此时才散,正要点兵回北,到底心中忐忑。飞琼听说他留兵甚少,教尽遣去保福州。索多复问飞琼有何妙计可保泉州不失。飞琼道:“只请蒲寿庚护城便罢。”索多道:“蒲寿庚虽有兵,恐不敌久练的官军。”
飞琼道:“我不是此意!泉州是蒲寿庚的地界,讲不起归我归彼。”索多心里便敞透了。飞琼嘱道:“安排妥当机密人,与我带两句话回京,一句请说与太子谕德不忽木:‘不干王暙事’,一句传到我家里,‘叫他省事。’”索多忙问:“不知是传与府上哪一位贵属?”飞琼笑道:“传到了话,我府上人自然理会。”说毕,飘然去了。索多亦带兵返都,不题。
却说陈文龙女儿淑娘孤身折转要招军,闽北城池俱被鞑子占了,招军不得,山野城郭间零星少人,壮丁又都先被文丞相招去;一家家村店走过,众人看若个女子来,张口要招兵,都不当真,且笑:“国家要亡,安用的女子?”听他自诉遭遇,家人尽被掳去,独身逃出,反都可怜他,与他些衣服茶饭。淑娘走了三百里,无一愿从者。
正无法可施时,忽想到:“漳州、龙岩交界有千家畲洞,官府的人括兵勤王,都不敢结蛮獠。我与汉青常年放舶,不少了与峒蛮交道。何不拚一回入溪洞,说彼从吾?”忙回想当年,或有一二相识之峒主。忽记起来:“我与夫君放舶时,有龙岗山鼎龙洞盘考儿洞主曾与我借过江船,伙聚卖贩私盐。官府几番盘查,我都与他每遮盖过了。不知他记我人情不计?”
当时淑娘辨了方位,不知走过多久,看地标已是龙岗头。万竹满山,再行一刻,烧灰遍野:认得山水是畲人地界。乍着胆子走来,在山谷中随路乱撞,巧巧有几个畲妇下山进圩子。淑娘几年随夫家见管番舶事,于土语方言颇来得,上前将来意说了。那些畲妇看淑娘,齐齐笑着,转头便向山唱起来:
耕田郎子在山林,有见声音无见人。好得阿哥应一声,不教阿妹遍山寻。
须臾便听着对面山里对歌声:
郎这坝哩娘那边,隔片竹林隔片山。隔片竹林看不见,化作蝴蝶飞过山。
山间草花都随声摇动。那畲妇指着笑道:“此山都是鼎龙洞盘氏的人,你听见那边唱歌的,寻路走去就是。”说毕,携手自去汲水了。口中犹唱:
“嫁郎不嫁出门郎,漂洋过海无商量。耕田郎子落寨里,样般紧做紧郎当。”
歌音悠扬,山川如和。淑娘忙望歌响处走。谁知那些男子,都拦在山路上,都是椎髻左衽,阔袖短衫子,嘻嘻笑着,望着淑娘就唱道:
“年少小娘有文才,唱个山歌给郎回。不唱山歌不让路,唱完山歌放娘行。”
淑娘向前深道几个万福,说:“告上哥哥:许奕妻陈淑娘,求见鼎龙洞盘考儿盘洞主。”那几个畲人,复唱道:
“你无歌莫上畲山岭,无本莫得郎峒行。黄莺落山叫仔响,风吹竹林也应声。”
你唱一句,我唱一句,直如说话,把个淑娘窘的无话。
看官听说:原来畲人正月间是出门期,只为外面刀兵不断,下山人少,山中却不断了歌。凡有客来,必歌言问之,此谓“拦路盘”:看彼是那姓那支,作何勾当。众山畲一望淑娘衣饰举动,就知他是华老(注:指汉人)。若是男的,未必便放;看淑娘是个女子,生得俊美非常,又满面悒愁不禁。虽语言不同,都有慕少艾、悯孤弱之心。况他说与峒主有旧,也不难为他,遂引他来。
盘洞主听见淑娘来,亦自惊道:“自鞑子来,各把生意停个。他今日来,必有大事。”亲出迎接,看淑娘风尘满面,形容枯槁,犹挎着宝剑,存旧年放舶英爽之风。
盘洞主多年带人与汉人交涉惯了,知汉人习气风俗,献了交茶水,屏退旁人,张口问 “夫人敢是为招兵来此?许官人在那方?”淑娘见他猜中,暗思:只索实情告之。遂将许奕从军、自己归宁、兴化失守、家属陷没,自己如何孤身逃出、如何救父不成、走三百里路来招兵不得,来龙去脉尽情告诉。
盘洞主拍掌道:“夫人就该早来!前番文丞相来时,不曾招山哈。我久有心随了他去,但恐官军疑怪,不能见用。天使夫人来此,我愿尽起族人勤王。”淑娘大喜道:“洞主如此义气,是国家之福也!只是拖累贵下,心中不安。”
盘洞主道:“鞑子杀尽华老,山哈就能幸免?山哈与华老生死荣辱原是一般,怎不尽力?”就替淑娘解说:“在建宁、政和、邵武等处尽有畲洞,天下山哈都是一家。紧前二月二是山哈会亲节,大家都要出来会亲,趁此便招兵起来。除了一桩:山哈有盘、蓝、雷、钟四大姓氏,我不好自推作首——未知夫人尊意如何?”
淑娘道:“我随家父在兴化,颇知鞑子用兵底里,愿为首倡。”盘考儿笑道:“我正是这个主意,只恐山哈见夫人是外路来的青年妇人,不心伏。此处唯有武艺高者,才收服的众心。”
淑娘眼眸微转,胸已成计,掣出瀚海鸳鸯剑举示笑道:“我这双剑,是高辛氏帝喾所得陨铁,周人铸成神兵,随我二十年,可使得否?”洞主拍手道:“好缘法!山哈先祖盘瓠王,正是高辛帝的后裔。夫人就在洞中歇几日,待会亲节招兵去也。”淑娘接连奔走了几天,鞋袜业已磨碎了。盘考儿命与淑娘换过一身凤凰装。有道是:人靠衣装。淑娘沐浴更衣,爽朗精神。盘洞主叫道:“好个将军!”又命畲妇取银簪与淑娘插戴。
淑娘不可,道:“家人吉凶未知,那怀妆饰之心?”取一把匕首自绾了髻子。谁知淑娘发多,一柄其实绾结不住,一头长发散落下来瀑布如。盘洞主呆了半晌,只得又取两把匕首来,为淑娘绾发。命人往各峒里传信,天降下许夫人来招兵。蓝、雷、钟三姓闻之,皆约来鼎龙洞相会。
展眼就是二月初二。是日淑娘绝早起来。在山前看风景如何:万山环抱,四面阻塞。外则路狭洞隘,仅通人行;内则豁然深广,可容千家。山间青田错落,如猱升鼠伏,早已寻不见自己来时路了。淑娘连日惯看畲人刀耕火种,崖栖谷汲,来往安如,暗叹:真逃秦之地也!不一时,各山洞都有人出没;再一时,歌响成堆;众畲人都到鼎龙洞前谷中会齐。
盘考儿先向前告众人道:“如今鞑子进了福建,烧抢掳掠,不论华老、山哈,都逃不过。这般歹光景,山哈须与鞑子拚命,保的家土。”众首领道:“正是这话!咱须推一位首领作将军,招兵买马去也。”盘考儿请过淑娘道:“这位许夫人,是守兴化陈文龙相公女儿,又得着咱山哈祖公传下的宝剑。我心里推举他,不知各位意下怎样?”
众首领本是要推盘考儿为首,不意他却让人。看那女子,一身蓝飒飒光璨璨凤凰装饰,三把明晃晃匕首代了簪珥,俊面长身,眉目英爽,都先有三分钦敬心。问道:“娘生可会武艺?”盘考儿正要淑娘卖弄武艺,命取一斗红豆来。众人退开观看。
淑娘立在中间,掣剑立个式子。那些豆子都滚过了烧灰,凤凰衣最不禁灰染,一旦沾身,衣色即时暗淡,极其刺目。众人都暗思:若这一斗豆子泼过,怕不是这一身衣服都要灰败了没光,娘生面上也忒没光。青年围住淑娘,四角人先掷来红豆。淑娘双剑有意无心的轻挥几下,尽数挡开了。十几人将豆四面不住的向中间掷打来,那豆子越掷越急,看不清淑娘两柄剑如何舞法,眼前白光乱闪一片,豆子都三尺外堕在地上。少时豆尽,淑娘收剑。衣色光鲜,不染纤尘,打落红豆绕着淑娘竟恰恰堆成一圈。畲人俱心服,拜道:“真夫人也!” 即奉淑娘登峰招兵点将。
淑娘谓众人道:“兵在精,不在多。只选八百青壮,每家征粮一斛,弓箭若干,以资军用。”众畲都争先要去,鼓噪道:“这里山哈上万人,夫人怎的只要八百?鞑子来了,我等谁肯退身?”淑娘道:“不是这等说!倘都随军去了,恐误了年春耕种。”
钟姓首领道:“等鞑子打来杀尽人,却不道土地里落种人断了种。教郎子都去!留老人、妇人耕种。”蓝氏当家也是女人,高叫道:“你家米筛恁宽!娘辈怎不能打仗?只留老人耕种。”争个不休。
淑娘道:“既如此,每洞出一人,十五以上,五十以下,不限男女。” 众畲欢声响应,一日间得三千畲军,装粮百车。此即畲洞招兵节之缘起也,至今畲人仍纪之。淑娘隐了闺字,自号三把刀许夫人。点出约五百女子来,多是蓝姓:这蓝家女儿久居山林都善射猎,箭都涂毒,中兽立毙,多有练成百发百中者,都抢着应征。许夫人遂训一支女郎军,尤出色者,皆拜淑娘为师,随学秘术刀法、剑法。畲妇绾髻例皆高梳头脑,银笄插中,见夫人以短匕插发,都效仿起来。
当时众畲人打铁磨刀,劈竹造箭,许夫人训兵三日,教习阵法。畲人天性勇悍,又久在山林,猎捕猛兽,矫健异常,竟都是上好兵材。夫人见阵法初成,甚喜,遂引兵下山。雷氏首领告夫人道:“上厝有伙聚山匪,首领陈大举,天生眼吊,又呼陈吊眼,连寨四五十,人口上万,在此占山为王。官府不敢动他,却与山哈约定相安。我过岭时,他还发人来问。若得此人一同举义甚好。”夫人答应了,命人去传语,看是如何。
回报:“陈吊王说,这是大事,请夫人亲到山上同叙。”夫人道:“该当。”命备下礼物,与盘、雷、钟、蓝四首领并数十兵同往,到了山寨前。复被拦住道:“大王单请许夫人,其余人不许跟来。”
盘考儿怒道:“这山匪好生无礼!谁知他存甚样心?”力劝淑娘休去。夫人道:“这些山寨里人无礼,所以朝廷必不能用之。吾既要与之合兵,当表诚意。” 独身上了山寨。看看两个时辰,不见消息;盘考儿几番就要闯山,雷钟二位首领好歹拦住。
又过一时,听山上一声号响,数千山匪都提刀执枪,至山底列阵。盘考儿等不知其意,亦急命畲兵列阵。少时,看陈吊眼与许夫人一同相随下山,畲兵、山匪都欢呼起来。盘洞主等忙迎上前细问起来,原来陈吊眼与陈文龙原是本族,又与夫人同辈,二人兄妹相呼,已议定了各统本军同攻仙游,夫人先攻城,吊眼为后部。
许夫人跃上城头,一剑砍翻守城将领;守军自降,开门纳兵入城。城中百姓夹道欢呼,拜于道前曰:“国姬也!” 自此又呼淑娘曰“国姬夫人”。元军主力回北去,唯建宁等处有北军驻防,其余皆留军不多;这边许夫人发兵克复,周围都响应,当时连下三城。
淑娘坐州城,命人去临安探听消息。报说陈使君已绝食死,祖母、小儿俱病死了,许奕所带军全军覆没于海上。淑娘办一身重孝,遥祭举哀。畲人以歌代哭,都围着淑娘唱起风俗歌来。淑娘本想清清静静哭一场的,却被畲人盘旋舞蹈,嗷嘈不住。知他每是好意,也不好禁止。祭毕,即撤去了。
却说淑娘闻全家丧亡,反无了心事。是日升座道:“官家累败于鞑子,乃因各地各自为战,鞑子来一处,坏一处,不能相救。我想,咱每在此下一城一池也不为功。现有文丞相设同督府于汀州,我父久说那是个好相公。我欲投文丞相帐下,受文丞相节制,各位心下如何?”畲人都道:“愿追随国姬夫人与文丞相!” 许夫人便请陈吊眼保三城,自率畲兵即行开拔。
谁知畲人行进路上,也不断了歌。所过之处,歌声盖天。许夫人诧道:“这般苦时候,还有心歌唱?”畲兵叽叽喳喳,都唱道:
苦猛苦,歌要唱,人无三世在凡阳。歌是原底祖公礼,歌言山哈当文章。
许夫人因与众畲人约法三章:打仗时不许唱;值守时不许唱;休盘唱外人。其余随他每风俗。这般走了一日,次日却没些歌唱动静。倒是随夫人的蓝家女子不住的窃窃私语,夫人怪问之。盘考儿道:“今日三月三,原是山哈大歌会节,大家比比肚才。如今打仗时分,不比从前。不教办起,故命他每禁声。”许夫人道:“虽在战时,何必坏了风俗?”命当夜原地烧起篝火,做起歌会,大家痛快一乐。众畲人听见,大是欢喜,都摩拳擦掌的起来。
一时天色将晚,众人吃过乌饭,团团围着篝火,发歌先唱祖公传下的《高皇歌》,说盘瓠王如何斩下番王首级,收复番王疆土的故事。又都唱迎客歌,互道生平;再唱吉歌讨利。渐渐唱到情歌头上,那边钟姓郎人人逞强;这边蓝家娘个个争先。盘家男人都推盘洞主,教他盘诗,起哄道:
“撩诗盘,撩诗盘,撩你阿妹题题难,撩你阿妹无诗对,撩你阿妹家难返。”
盘洞主青年壮汉子,也不曾娶妻,涨红了脸,骂了几句土语。原来这大歌会还有规矩:男女相见以歌言赌赛,中意情悦者即可结亲,此畲人古礼也。畲人性都淳朴,见许夫人与盘洞主日夜相对,饮食议事皆在一处;又知夫人是盘洞主请来的,都认定了盘洞主有意。一来淑娘与盘考儿,皆是坦荡的人;二来军情不遄瞬息,故皆从权。当时对面蓝家女郎都齐声怂恿夫人唱。淑娘被缠磨不过,只得顿开喉咙,也唱道:
“歌言问你歌先生,种竹山间看世情。几见黄河清彻底,那年东海石填平? ”
众人始而惊,继而一哄叫好,盘洞主愣在当场,张口结舌,竟不及答歌。蓝家女郎哄的都唱:
无油点,点竹囊,这次无歌被娘唱。我郎无歌大失礼,手绢掏高来遮郎。
说着,都拿手帕子来挡盘考儿。盘考儿生得高大,一跳躲开。众女不依,盘洞主只得唱了一段福寿歌,唱过四句,对面又接住,一递一段地对唱。
福是福州第一多,天下各姓人都有;州城大姓来讨食(啰),两人回转田园做。
如是道理讲娘听,你娘讲理不能听。你娘莫道凭道理,从头道理不知情。
东是日头东边来,上到半天月来照;大星难等久缠月,我郎难等后世娘。
海是南海第一深,观音就在南海深。要去食菜就做佛,不与黄金人成亲。
这是各地都有的杂歌,各有出入。唱到“寿”字头上,已经乱了,这边说对面唱错;那边要夸自家辞好。正没分解处,忽有哨来报:“有人劫营,不知多少人马!”
夫人急命住了歌赛,披挂上马,率军提剑赶来,问:“贼在何处?”火把一照,地上倒了三二十个,都死在地下:都是汉人。夫人惊疑道:“莫非夜间错认了?”命细查缘故,原是当夜值守放哨的女郎军,被这些人张见,寻趁上来。畲妇发毒箭,俱射死了。盘考儿道:“探马白日报过,此间百里只有文丞相麾下钱汉英、王福二位都统驻扎,并无别股兵。敢是些山匪、地分上人?” 夫人道:“看服色不是地分,必是汉军。”雷统领失惊道:“则是文丞相兵——先结下仇了!”蓝统领道:“戏弄娘生合该死,便到大官前也有的说!”
夫人不得主意,只命戒严,五鼓行军。到一地名柳家集处,看周围村落白日都家门紧闭,夫人亲来扣门相问。那百姓看清是妇人,方不害怕,都告诉:“自这文丞相手下的将军钱汉英、王福来了几日,劫掠不已。家里所有度春的米粮,一声犒军,都被他士兵抢去了,叫咱每饿暝饿罩的在此。这些兵也不出去杀鞑子,摸在这里寻乐生非。家里有年青妇人的,也叫他每夺去作乐。没奈何,熬到他开拔,发退瘟神。”夫人暗思:“莫非文天祥也是一流人?”
正沉吟间,眼前十余马来,为首的逞马向前道:“昨夜行凶的是谁?”夫人道:“我等建宁来的义军,往投文丞相。汝是何人?”那人骂道:“咱是钱都统帐下张式便是。你每哪庙里来的野鬼,敢伤官军!识相的,将昨夜伤人女娘交出。否则都统军至,一个休想活命!”
夫人道:“昨夜是汝军无礼;此地百姓亦说汝军跋扈。汝等不思严肃军纪,尚责人乎?”张式瞪眼道:“什么义军,分明是些山匪。夹七夹八,都是养汉的婆姨,什么鸟军!我等打天下,先要剿灭汝等匪寇!”十几人看队里女郎多,嘴里都不干不净起来。夫人向鬓边摸下一柄匕首飞打去,直插张式面门,张式登时坠马;剩下的哄得走散了。
盘、钟、雷、蓝四统领见状,皆劝夫人休去见文天祥,恐钱、王先下了话要报复,“况他现进了梅州,那是广东地界,山哈不熟,只索留此保全福建罢。”夫人道:“文丞相不肃清了军,我看他也不成气候。且绕去此山,急行百里去梅州见他,看是如何。若不成话,别有话说!”
却说文山自汀州移屯龙岩后,与小村等议:“鞑军在闽势甚众。若我直攻赣南,势如星散;不若先入广东,成掎角之形,进可攻,退可守。”探马来报,元军赣、闽等地守军皆北还,兵力大去,即刻引兵入广,克复梅州。梅州坐赣闽广交界,连通诸处,各地皆有义军。同督府遂于此传檄江西、福建。一时各地义军蜂起响应。
文山前已接着二弟文璧书信,言奉老母来梅州,今日适至,终于一家老幼团聚。文璧原与文山同年部试登榜,后来兄弟一齐为官;文山恐老母无依,遂与文璧乞祠【2】。后文璧知惠州,历任广东提刑。现来至同督府,文山添了膀臂,事事与之商议。文璧告说:“大妹丈孙荣在龙泉破家起兵,行朝任他为知县;百五贤妹将簪珥尽充军费。二妹丈彭震龙正攻永新。”文山大喜。
杜浒道:“先时丞相所率勤王军,在临安遣散后失散了的,都蛰伏江西。丞相经略江西,所以檄至处群起响应。”小村笑道:“万安县还有佛子勤王,起名降魔军。这佛子精秘术,还写诗表志:‘时危聊作将,事定复为僧。’”文山抚掌大笑道:“好佛子,好圣人!”笑向萼华道:“这番不是骗饷的来罢?”萼华笑道:“学秘术又是佛子,自是好缘法。”文山笑道:“天下英雄群集,不枉天祥辛苦一场。看来梅岭将证我之席卷包举、恢复神州也。”
又得着行朝消息,已至广东富场,正逃无可逃处;却见元军大部北调,攻势渐缓,元军追兵皆已北退,张世杰遂率趁势回攻温州来了。小村道:“这是陈宜中要雪耻,闽浙且交与他厮打。”
文山因命钱汉英、王福出武平,挟攻会昌;遣赵时赏一军取雩都;文山问小村训军成否,要将一军与巩信,巩信仍不肯纳,只带自己的淮兵。原来巩信一向意气太高,众人皆不在他目中。他本在朝位高,又旧是刘师勇部将,与众人疏;唯有文璧心性谦冲天真,满襟和气,纵听别人大言,心里也不觉什么。巩信还时常说与他:“千二哥,有将无兵,其如彼何?”文璧劝他道:“巩三哥自要宽心,这都是才招的民兵,少不得慢慢练起。就是丞相,自己也带不得多少正军。”巩信道:“不是这等说。丞相太仁了,心不硬,练不出兵来。千二哥也要多劝丞相。”文璧沉吟道:“且再看罢。”
是日文山正要兵发江西,收复吉赣,报有许夫人统畲人义军来。众人先惊忙道:“峒蛮而兼妇人掌军,是何人物也?”文山因亲出迎接。看许夫人不着盔甲,头插匕首,畲妇妆扮;英气丰挺,不可逼视。众将都心道:“好个夫人!若得此人,如虎添翼了。”夫人因略道结陈吊眼军,吊眼保城,自提兵来投之意,文山大奖掖之,请夫人进中军帐,细说闽东形势。夫人不应,先问:“相公派钱汉英、王福在福建,大军停滞不前,何也?”
文山惊道:“我以钱汉英、王福急进,佯攻会昌。岂云停滞不前?”夫人道:“现有钱汉英、王福搅乱地方,百姓目为二虎。丞相不信,教二人来与我对质。”文山怒道:“叫钱汉英、王福急来见我!”
待钱王二人至,文山早已集诸将升帐候之。此时命二人至前,喝道:“大敌当前,汝辈安敢不遵号令,停军不发,欺占百姓?”钱、王知决撒了,因道:“为军用不支,是在柳家集留三日来;并不曾误了军期。”
夫人冷笑道:“好个跋扈将军,官不威牙爪威!汝等强劫百姓,霸占妇女,是作兵,是作贼?”钱汉英怒道:“我认得你这蛮妇。尔等峒蛮伤我军士,尚不曾治罪,还敢在我丞相面前摇唇鼓舌?”夫人叱道:“敢是我每跋山涉水至此,只为诬害汝二人来?”王福道:“人心难测。安知汝非鞑子奸细,特来蛊惑离间我军的?” 众将都知钱、王秉性,却也不好帮外人,只能眼看着。
夫人大怒道:“汝欺我无质对乎?”叫:“汝等都来!”原来夫人一路军来,行伍不断壮大了。竟有被钱、王军掳去复逃出的女子,不敢回乡,也入了夫人军。此时都随来直前指钱王。钱王仍满口说攀扯。
那些女子含羞忍怒,恨恨盯着二人,竟取出一牙牌道:“这是汝腰带上系的朝廷牙牌,遗落在儿床前。这也是攀扯?” 钱汉英自知牙牌失了,犹要口硬道:“我是马上遗失了,被汝所窃!”文天祥久作提刑,岂看不明?怒喝:“贼子敢尔!还不与我跪地认罪!”钱王方不敢言语。许夫人道:“既然水落石出,乞丞相斩二人衅鼓。”毕竟如何,下回分解。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