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三郎

　　却见那美人抚琴数曲，不多时起身而去，窗格被人推上，似唯余袅袅琴音，不多时琴铮铮响了数声，倒是嘈杂乱音，行人惊梦，猜想这楼中美人似有驱人之意，各自散了。
　　众人不急，驻足片刻，又是耳力甚好的，便听楼中似有人低语交谈，“四郎。你这琴还是别碰的好。”
　　闻声为一男子，与其熟稔。
　　这唤作四郎之人并不答允，仍旧抚琴，琴音不复先前之色，曲不成曲，调不成调，比之初学蒙童亦不如。勉强听罢，又觉虽无曲调，却能闻得抚琴人心中快意。
　　有纵马江湖，肆意生平之性。
　　不久果然又闻听楼中笑语，声音捏作女嗓，“我乐意。沈兄难道不曾察楼外有人窥听。”
　　“听便听了。声传于外，也不能令行人各自塞耳。”
　　“我是想。这般乱弹琴都有人肯倾听。定是真爱。”
　　“人走了。”
　　“真爱的消逝。也不过是在瞬息之间。”那四郎临着窗格观望片刻喜道，“咦。是那梅家的。梅家那小子真出来了呀？”
　　“什么梅家小子李家小子。四郎。玩够了就回去。”
　　“当然还没够。”窗格之中那人声音不再捏着，粗了些，总算闻得是一成年男子所语，却听他道，“我还要夺这花魁之位。急什么。”
　　这沈姓男子不答，只道，“花魁你要个我给你多少个。你允我寻人看诊。现在闪避又该怎么算？”
　　“我哪里闪你了。每日不是有几个时辰让你那些名医来看诊么？”
　　“几个时辰。”这人似乎极为不满，“数十位名医。每日几个时辰，这一人才能占到几时。药倒是吃的勤快。饭菜不动。”
　　“你一人就算下一丸药。几十人也有几十丸。堆砌来有一碗。我都吃完了还不成。哪还吃的下饭菜。”花四多有抱怨，又似乐在其中，“怎样。还不服气？说了这天下，除了我母亲无人能治。”
　　“天下名医不独她一人。”
　　“能医我之人独她一人。”花四似又于琴上胡乱拂过，笑道，“纵有你名医千万。治不了就是治不了。王爷。你所寻得的医者医人，只能但求无过。你是信也不信？！”
　　“不信！”
　　这人俨然被他态度气的不轻，也不知这世上怎会有人求着病者看病的道理，瞪着他妖冶面容，当欲拂袖而去，又觉如此太过如了此人心愿，一时愤懑难决，见他面上病色日渐沉重，心生悔意，惴惴不安，碍于情面又不得认输。
　　花矜见沈昱关切，才又笑道，“治不了就治不了。世间不知每日病死多少人，也没见你这样忧心过。况且我这毛病想死也没多容易。”
　　花矜身形孱弱，步行摇曳，委实极类女子，却不知为何发丝颜色极淡，似浓云之色，多添异族神采。
　　倘使梅凌垄在此，许会诧异这花四郎数月之前尚且乌发如云，数月不见平添憔悴。
　　沈昱见其执笔研墨，不见落笔，遂夺了笔，将面前两件新衣丢了过去，“去把衣服换了。”
　　“不换。”花矜虽说不换，手中忙着宽衣解带，但见其颈上微核似有似无，粉遮即掩，袔子之下倒是一马平川。他面容妖冶，薄施粉黛已艳色无双，要真去淌花魁位子的浑水，确也有拔得头筹之望。
　　沈昱见他宽衣，饶有兴致，见他以手自揽腰间，来去数步，摇曳生风，指挑沈昱下颌捏嗓笑道，“大爷。奴美不美？”
　　“美。穿衣更美。”沈昱三下五除二替他披了男装，拔了他头上戳歪了的簪子篦子，抬手在他脸上一抹，“我不爱什么你就爱什么。净是这些庸脂俗粉。”
　　“世间本就俗世俗物，有什么好俗不俗的。”花矜似心情极佳，指琴道，“就这弹琴。雅到那处去了，弹棉花一样的声音。”
　　沈昱笑道，“我还真爱听你弹棉花。似是无意，实则金戈铁马，如秦王破阵之音。”
　　“哈哈。我倒爱你夸人时这没边没际。”花矜穿妥衣物，以墨点于唇周额际，寥寥数笔得一印堂发黑，面色晦暗的潦倒青年，掷笔自窗翻出，盈盈落地，朗声笑道，“我先玩去了。稍后自回。”
　　沈昱探窗一看，见他背手而走，脚不沾尘，轻功虽尚佳却身形瘦弱，头发随意用只镶金嵌玉的花钗挽了，花色招摇衬他浅淡的发色倒也相宜。
　　沈昱摇了摇头，示意匿于四处十来个的侍卫暗中跟了上去，自己拎起琴旁一柄比花钗都要华丽的刀，掂了掂份量笑道，“走吧。”
　　绮梦楼中原本尚在各自为政的杂役恩客花娘们一同停了，随着沈昱由边角小门离去了。
　　楼中原本人声嘈杂，甚是热闹，他们离去之后，除却几个收拾残局的杂役，只是空楼一座。
　　杂役扫洒完毕，挂牌闭门。
　　不久又见一个生得十分英武的妇人抱琴而出，缓步踏上楼外一辆装饰得雍容华贵的马车之上，马车行进，琴声随之悠扬，其音似楼外行人所听。又随车远去。
　　马车于郊外一处别院停下，妇人抱琴而下，直入正厅大堂。
　　沈昱见来者笑道，“有劳俞娘今日仗义相助。”
　　“区区小事。何须言谢。”这俞娘生得虽英武似男儿，举止处处为小女儿之态，颇为雅致。只见她将琴置于案上，焚香于前，“王爷今日听哪首曲？”
　　“就破阵乐吧。”
　　俞娘按指铮铮然拨了几声，琴音峥嵘有力，虽阵仗不足也依稀可闻金戈铁马，阵前点兵般宏阔之气。要知破阵乐本是奏于阵前，多以鼓弦同奏，琴音本弱，单以琴奏此音则更觉阴柔有余阳刚不足。
　　俞娘正色抚琴，指尖挑抹得宜，曲声将尽方和声道，“四郎非不懂琴。是率性之人。”
　　“任性之人。”沈昱笑道，“随心而为。”
　　——
　　花矜展步而去，不多时便见几人在不远处，扬声便唤，“三郎。等等。”
　　路虽不长，他却有些喘息，额上微汗将他先前所绘墨渍晕染，此时花脸猫一样。
　　花矜本自容貌夺目，即便这样也不觉难看，但其行事与其相貌相悖，不禁让人大有静若处子动若疯兔之感。
　　梅凌垄闻声回首，见来人微微诧异，打量片刻方道，“四郎。又见了。”
　　“是啊。是啊。又见了。”花四长舒一口气，停下歇了片刻，方才摇摇晃晃迎上众人，“数月不见。好生想念呐。”
　　梅凌垄抬手见其发丝浅淡，关切道，“怎还不多些日子？”
　　“头发就脱色了是吧？”花矜摸了摸发间，发现那柄花钗，自觉有些不好意思，借挠头之际拔了下来，哪料本就随意挽上的发丝就此散落，浓云一般披散背后，“约莫是近日身体不佳，因此发色变了。过些时日病好了想必就回来了。”
　　花矜形容憔悴，实不似他口中所言轻飘。见其他径自按了梅凌垄脉门，似煞有其事，沉思半天，“你见过我娘了。怎么还没让她开几副药吃。内伤想必是没治，补补身子也行。”
　　“四郎怎就知我见过七娘？”
　　“她的药是什么味儿我闻的出来。”花矜笑道，“来过好些人了。不过他们我可都没见。”
　　“四郎是说？”
　　“我又没隐姓埋名。是个人就能找到呀。见和不见就是我说了算了。我正跟人打赌呢。三郎别管这事。”花矜神采飞扬，似所赌之事极为有趣。
　　梅凌垄闻言便将所携药物递与了他，“捎的这个。”
　　“行。先收着。现在吃了打赌就做不得算了。再缓几天，赌约到了再服也不迟。”花矜说得正欢，抬掌支于腰间，昂首惊道，“哎呀！我刀又忘了！镶了那么多宝贝！”
　　方十七见他慌张，好意问道，“是什么样的刀？若不是十分名贵，他日可赠一柄于四郎。”
　　“三郎这是你朋友？”
　　“是方家的十七郎。”
　　“行到十七去了。方家人丁真旺。”花矜，“那我年长些。你跟着三郎叫就行了。”
　　“那就跟着三郎称四哥了。”
　　“不错。我做兄长。”及至此时他似乎已经忘了失刀之事，“无名刀。贵倒是真有点贵。罢了，下次再制一把。反正这些阿堵物他有的是。”
　　花四的刀怎么会不贵呢？
　　花四的刀鞘历来是由黄金所制，其上嵌满珠玉宝石，被人得去挖颗石头都能过几年好日子，偏生他从来不知收敛，刀鞘由先前的半两加之现在的数斤，沉重到连他自己握着都有点吃力了。
　　刀太沉重，花四就往往就随手抛下，他天性烂漫，兴致一起，拔腿便走。
　　于是花四的贵刀，总是丢得很快。
　　沈昱的库中银两，总也丢得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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