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倾城

　　楚侯府。内宅正厅。

　　主位上果然端坐着西风熟识的花太后。楚侯夫人坐在东首。

　　西风等人上前行礼。伊心慈不是客，拜过太后与师母之后，楚侯夫人带她一起离开。

　　太后扶起西风：“好孩子，果然是你。竟然长得这么高了，出落得更是清丽。”这位当朝皇帝的母亲，仪态雍容华贵，满头银发盘成高髻，面颊肌肤十分润泽，显得眼角的细纹很是突兀，像是刻意描画的一般。

　　西风道：“请恕晚辈未曾早日拜见太后。”

　　太后幽幽一叹，道：“哀家知道你身不由己。是皇上和庄王错杀了你。就连哀家也曾错怪你。你是从何时开始被那噬魂者寄生的？”显然，她默认杀害何其雅的是辰怒。

　　雪千寻虽有愧意，但事已至此不宜再生枝节，只得缄口不语。

　　西风答道：“华鼎十二年。”

　　太后再次长叹，目光掠向锦瑟与雪千寻，问：“哪一位是雪姑娘？”

　　雪千寻上前：“太后，是我。”

　　太后目露锐光：“据那噬魂者所说，你与西风是旧识。实没料到，夙沙家还有一个千寻，且不在族谱之中。”她又看向锦瑟，对西风道：“这位就是锦姑娘咯？听说是闻你之名加入逍遥神教的。”

　　西风道：“雪千寻与锦瑟都是我的姐妹，她们不在宗家的族谱上，所以太后没听说过她们。”

　　“你们一族，宗家纯血人丁稀薄，外姓旁支却多一些，散落在各地，好在天诛令并未牵连远戚，使你还能与姐妹团聚。”太后颇为庆幸，却仍在锦瑟与雪千寻身上打量，微微埋怨道，“你也是，有这样钟灵毓秀的同龄姐妹，竟从未跟哀家提起。否则，当年你在宫中就有她们作伴了。”

　　西风回道：“我七八岁时，还未与她们熟识。”

　　太后目光落回西风脸上，道：“你容貌像你姑母夙沙行芷，雪姑娘的冰清气韵和你很有几分神似，禀赋又高，你若不说，哀家还以为她也是宗家纯血。可是这位锦姑娘，不知是你们哪一支，”她语调悠缓，“生得好一副妖娆明媚的桃花面，这仪姿更是灼灼风流，别具一格，与你俩甚是不同。”

　　西风对锦瑟笑嗔道：“姐姐，太后一见你，就嫌我比你不及了。早知道就不让你来。”

　　锦瑟一听西风叫自己“姐姐”就知道她有所图，十分配合她，仪态端庄地微笑面对太后。

　　太后笑道：“你这孩子还吃起姐姐的醋了。哀家哪里说你不如她？明明最疼的是你。”她慈爱地望着西风，看到她虽是笑嗔，眸子深处却透出伤痛，并在与自己对视的瞬间眨干了湿润的眼眶，她知道西风也念及过往，不禁更加怜惜，柔声道：“孩子，不论你变成什么，只要灵魂不灭，哀家都认你。他们不会再妨碍你。再坚持一年，好么？”

　　西风平静道：“太后，倘若有两魂融合那一天，我不苟活。”

　　太后愕然失语，半晌方道：“果然。这才是你。”她渐渐面露悲戚之色，让那异常年轻的面容也显得苍倦了，喃喃叹息，“哀家注定要看着你们一个个先我而去。”默了一会，又问，“你们三个，是如何团聚的？”

　　“她们找到我。”

　　太后点了点头：“近几年你名声极盛。哀家若是不在深宫，也会想一睹逍遥神教大祭司的容颜。”她又对雪千寻问，“你们两个谁大呀？”

　　两人异口同声：“我大。”

　　太后一怔：“哀家是问，你俩谁是姐姐，谁是妹妹？”

　　雪千寻坚定而坦然：“我们不称姐妹。”

　　太后没明白。

　　西风只得解释：“我们是同时出生，所以不分长幼。”

　　太后唏嘘：“这可真是奇了。你和你行芷姑母家的表兄是同日生辰，已属十分巧合，竟然又和雪千寻同时降生，巧上加巧。可是因为这个，才取了相同的名字？”

　　两人连称是。

　　太后展露温和笑容，语气随意：“你俩天定奇缘，想必情谊深厚，难怪雪姑娘要为你杀庄王。其殊现在还不知道这件事呢。”

　　雪千寻问：“他什么时候回京？”

　　“大抵就在这几天。你是盼他回来呢？还是怕他回来？”

　　雪千寻认真：“他若要杀我，我总不能坐以待毙。”

　　太后开怀笑了一会儿，方道：“哀家问你，对他就没有过一丝好感吗？”

　　“没有。”

　　“庄王起初只说你天真懵懂，柔弱孤苦，对你颇为怜悯，可是近一年来，每当他提起你，不是面带懊恼，就是患得患失，看得出来，已对你甚为着迷。莫不是你对他……？”

　　雪千寻困惑地望着太后，不解。

　　太后委婉道：“你有没有向他展露儿女柔情？”

　　雪千寻思索了一下，似懂非懂，干脆直接道：“我已经和他说清楚了。他说他明白。”

　　太后听后了然，道：“既然你不曾欺骗过他，那么尽管放心，以我对其殊的了解，就算你想过杀他，他也绝不会对你怎样。只有自己伤心罢了。”

　　雪千寻松了一口气：“那我就不必跑了。”她才刚买庄园，弃家逃亡岂不大亏？

　　太后忍俊不禁：“傻孩子，原来你真的盘算着逃命。哀家有点知道其殊为什么喜欢你了，可惜呵，他与你无缘。”她不由望向西风，眼中忽现浓浓哀色，凄然叹道，“你虽然只跟小雅见过几次，却相处甚好。可怜我的小雅。你们原是多么般配的一对。”

　　雪千寻神色一激，下意识地向西风流露出疑惑的目光。

　　西风忙对太后道：“我和信王并不熟。”

　　太后微微一诧：“为何这样说？你待他人素来冷淡，不是唯独对小雅随和一些吗？”

　　西风认真解释：“我与信王在宫中见过两次。初次仅是见礼寒暄。第二次是我与表兄对弈，信王碰巧路过，静静观了一会儿棋。最后，在玄钺城见过一次，信王与我未有交谈。太后请恕我眼拙，至今我已是记不清他样貌了。”

　　“所以说，你对信王，并无特别的情义？”

　　“半分也没有。信王与我表兄玉楼是好友，我对信王像对兄长一般敬重。”

　　太后神情复杂，缓缓道：“小雅已逝，你何必特意撇清这些，尽让哀家寒心。”

　　“回太后，这种事，不论当事人是否健在，都不能有任何模棱两可。”

　　太后脸上隐有不悦，她凝视了西风一会，见她一派挚诚坦然，再念及她也是命途渺茫，不知时日几何，心又软下来，喃喃道：“还是小锐看得明白：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孩子，你刚才急于辩白，几乎失了平日的沉静从容。告诉哀家，是不是心有所属？”

　　“嗯。”西风没有回避。

　　“是谁？”

　　“我不想现在说。”西风诚实回答。

　　太后望了一眼在场的另外两人，笑了笑：“哀家明白，你有两位姐妹在场，不好意思说。”

　　“太后，听小伊姐姐说，您想我了。可为何请帖上特意邀请她们同来？”

　　太后道：“一则听闻你们情谊深，岂能只邀你来，撇下她们？二则，皇帝说，雪千寻和锦瑟的来历都十分神秘。原是他想见雪千寻，哀家说，不如先让哀家看看这两个孩子。”

　　西风语气平静：“皇上为何想见雪千寻？”

　　“他当然是心疼自己兄弟，一片深情错付给想杀自己的女子。再者，”太后用说笑的口吻道，“皇帝灵光乍现，说，夙沙家守护的御龙符，该不会是个大活人吧？”

　　西风没有一丝异样，只有虚心求问：“一个大活人怎能上得了兵器榜？那样的话，排榜的观潮阁是否太过随意？”

　　太后不以为然，道：“夙沙家突遭变故时，你年纪尚小，夙沙行健可能没来得及告诉你：这个世界有许多事物，大大超乎你的想象。”

　　“请太后说与我听好么？”

　　西风态度温婉，太后心头一柔，耐心答道：“观潮阁每年公布的武林排行榜，我们海内之人所见的，其实只是冰山一角。海外另有广阔天地，可以说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所以这完整的兵器榜中，不仅有活人，还有灵兽、煞尸，甚至冥灵，凡是已被武者降伏为兵器的，皆可上榜。”

　　“太后也觉得我们家藏有御龙符吗？我怎么从没听父亲说过？”西风的每个字都是真诚的。

　　太后不直接回答，只道：“观潮阁绝不可能把不存在的事物列入兵器榜。”

　　西风直白相问：“皇帝是因为御龙符而容不下夙沙吗？”

　　太后道：“前朝大夜能容下持有御龙符的夙沙，大焕也应该能。然而，夙沙忠于夜皇，不认新主，这才是皇帝真正不容的。自夙沙行健宣称东境之王开始，便难有转圜余地。原以为信王与你的婚事能缓和冲突，不曾想，却酿成更严重的恶果。”

　　“现在夙沙已灭，皇上还想要御龙符吗？”

　　太后语气坚定：“没有一个帝王，愿意让足以夺天下的神兵器落入不臣者之手。”

　　西风进而追问：“太后既然见到了我们，依然怀疑御龙符是一个人吗？”

　　太后望了望锦瑟和雪千寻，意味深长：“如果雪千寻是夙沙行健刻意隐藏的宗家血脉、天诛令下的唯一幸存者，那么哀家的确也会怀疑她。却没想到，你说锦瑟与雪千寻都是你家旁支的姐妹——孩子，顾念你在我膝下承欢的那两年，哀家愿意信你。瞧，你们家一下子多出两个人，这御龙符总不能是一双一对吧？”

　　不等西风应答，锦瑟施施然上前，谦恭乖巧地道：“太后，您刚才说，被武者降伏为兵器的人、兽、尸、灵皆可排入兵器榜。那么请您看看晚辈们，到底是拥有自由意志的小姑娘，还是任人操控的兵器傀儡？”

　　太后似乎恍然大悟，蔼然笑道：“你说的极是，你们两个锦心绣口，自然不是兵器傀儡。”

　　锦瑟长吁一口气，道：“幸有太后明鉴，晚辈们不用担心被皇上当刀枪棍棒使了。”

　　太后被锦瑟逗笑：“不知是谁把你养得这般俏皮。哀家还没问你呢，是从哪里来的？”

　　锦瑟道：“我从遗曜来。”

　　太后瞳仁震了一下，幽幽道：“你竟从前朝旧都而来，哀家很久没有回去了。听说你是暗武驯兽师，师从哪派仙师？”

　　锦瑟信手拈来：“教导我的人是个无名隐士，不入江湖。”

　　“教导你的人……”太后重复了一遍，饶有兴致地问，“你怎么不称呼‘师父’？那个人是男是女？与你是什么关系？”

　　锦瑟道：“太后一定听庄王说过，我背后另有其主。我的主人是个女子。”

　　太后欣赏她的爽快，点头道：“没错。庄王还说，那个人就在昕京。你说她不入江湖，实则她已在江湖。”

　　锦瑟道：“我没见到她。”

　　太后诧异：“那个人为你化解了太阴娃娃的寒毒，你怎么会没见到她？”

　　锦瑟盈盈笑道：“也许她只是随手帮我解毒，对我闯荡江湖的小胡闹懒怠理会，甚至不愿跟我浪费一句口舌。”

　　太后淡淡一笑：“顽皮鬼，你敢骗我这个老太太呵。太阴娃娃生于北海月牙岛，是一种齿带奇毒的邪兽。在此之前，海内都没有化解太阴寒毒的先例。不止因为解药极其罕见，更因为施药者必须有极致精深的灵力，才能将药气平缓送入经脉。你那位主人，绝非随手帮你解毒，更不是不入江湖的无名隐士。若不是她多次向庄王暗示强大手段，你怕是早就被杀了。”

　　锦瑟轻巧的笑容凝在脸上，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惊愕。

　　太后紧密地凝视锦瑟，语声渐渐转冷：“你莫调皮，只需回答哀家一个问题：你那位主人，是否在战武榜上？”

　　锦瑟毫不迟疑：“不在。”

　　“好倔的孩子。”太后动了真怒，慈蔼的面容忽然变得威严，而锦瑟脸上毫无惧色，更无心虚，太后反倒动摇，便想做最后的确认，悠悠道：“手拿过来，让哀家看看寒毒是否真的化解干净了。”

　　锦瑟从容走上前，伸出手腕。西风和雪千寻不动声色地靠了过来。太后用余光扫视她们一眼，未作理会，只是凝神细切锦瑟的脉息。片刻，她终于放开锦瑟的手腕，神色复杂地变化着，喃喃：“不可思议。如此厉害的人物，岂能不在战武榜上？”她抬头看锦瑟的眼睛，锦瑟站定在她面前任其审视。两人距离很近，忽然，太后的鼻翼微微翕动一下，像是闻到了什么特别的气味，声音竟有几分激动：“你用的什么香？”

　　锦瑟道：“主人自制的一种晶香。”

　　“给我看看。”太后急切。

　　锦瑟迟疑了一下，从怀中取出一枚香囊，递给太后。

　　太后一把接过去，打开织锦囊袋，看到一颗殷红剔透的晶体，奇异幽香正是从中散发。

　　“你当真不知她是什么人？！”

　　锦瑟依然摇头。

　　太后神色复杂地冷笑一声：“你不知她是什么人，却跟她缔结了魂链血契。”

　　锦瑟不答，向太后伸出手掌，不卑不亢：“太后可将香囊赐还给晚辈吗？”

　　太后把香囊给她，语声刻意恢复平淡：“瞧你这紧张的模样，必然知道晶香是由你二人之血凝炼而成的咯？好好收着吧。”她没有再逼问锦瑟，脸上的质疑与愠怒顷刻都化为难以解读的苍白。

　　“来人。”太后唤出侍女，决然，“回宫。”

　　“太后，”西风声音温软，像是想要唤住她，最后却只恭谨道，“晚辈恭送太后。”

　　太后顿住脚步，回头深深望了望西风，语气柔和：“孩子，你长大了，比我想象的还要好。可惜，你终要使我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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