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下难从

　　意识清醒过来的时候，聂凡生先是闻到一阵浓郁的霉味，像是常年不见天日的地下的味道，还带着一股奇怪的臭味，十分刺鼻。睁开眼，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动一动身体就觉得五脏六腑的余痛未消，这才想起来他们现在是被乌黎塔关到那个密道里了。
　　小白鸟呢？还有程柒柒和玄渊呢？
　　四周围黑漆麻乌的什么也看不见，人一旦失去五感中的其中某一个，便会相对的有另一个感官能力增强。聂凡生忍着痛坐起来，屏息凝神听了一会，身旁有四个均匀的呼吸声，还有一个虽然平缓，但却十分虚弱。
　　谁受伤了？！
　　聂凡生先是一慌，转而一想突然发现哪里不妥，他们——哪里来的四个人？！除了她自己，明明应该只剩三个人才对！剩下的那个是谁？
　　聂凡生捂着腹部，跌跌撞撞站起来，一下没站稳差点就要倒下去，身后一双手架住了她，穆靖书低沉的声音此刻听来竟无比温柔：“别动。”
　　“小白鸟？！你没事吧！”
　　穆靖书低笑了一下：“我根本没中毒，何来有事一说？”
　　“你没中毒？！”聂凡生惊诧地转头，穆靖书一个食指抵在聂凡生的唇上，黑暗中聂凡生看不见穆靖书的神情，但还是被这个亲昵的动作弄的脸都发烫。
　　“嘘，小点儿声，那个冒牌货说不定还在上面。”
　　聂凡生乖巧地点了点头。随即穆靖书移开了那根手指，聂凡生低声问：“柒柒和我师兄怎么还不醒？”
　　“程柒柒是我们几人中蛊毒中的最多之人，方才毒发也最痛苦，不过她内力深厚不碍事，只是恐怕还有一会才能醒；玄渊身体本就有修罗散，我反而担心玄渊，这雪上加霜的蛊毒……我们得快些找到凤凰蛊了。”
　　聂凡生拳头握紧了发出“咔吧”的响声：“乌黎塔这个王八蛋！等我出去了绝对让她吃不了兜着走！”说完了又响起那个多出来的呼吸声，拉过穆靖书的手在他掌心写字。
　　你听到这里还有一个人了吗？
　　穆靖书在她掌心敲了两下表示肯定，聂凡生继续写：敌？友？
　　穆靖书没有继续回答，只是拉过聂凡生的手向着那个虚弱的呼吸声寻去。
　　“点火。”
　　聂凡生立刻掏出怀里常备的火折子，一小簇火苗霎时照亮了一方黑暗。聂凡生这才看清这密道下十分宽敞，她心里怵得慌，几乎是整个人抱住穆靖书的胳膊走的。
　　“你这没出息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掉……”
　　聂凡生嘴硬：“我只是怕你看不到路才跟紧一点的！”穆靖书摇摇头随她去了。
　　两人向前走了没几步就发现碰到了墙壁。
　　“怎么可能？明明声音在这后面！”
　　穆靖书摸了摸这墙壁，有些湿滑粘腻，触感十分恶心，聂凡生凑近了想看看墙上是什么，被穆靖书拦住了。
　　“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有些潮湿而已。”
　　聂凡生觉得奇怪，还是忍不住想看，这时候身后程柒柒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吟，两人连忙过去，程柒柒脸上已经被汗水打湿了，几缕发丝黏在颊边，脸色惨白。
　　“柒柒你怎么样？”
　　程柒柒皱着眉头捂着肚子骂：“娘的！这个王八蛋敢暗算老娘！看老娘出去了不把他打得亲爹都不认识！”
　　穆靖书听得这说话风格像极了某人，深深感慨了什么叫近墨者黑。
　　“玄渊呢？”
　　聂凡生拍拍她的手：“还没醒，不过呼吸平稳，没什么大碍，放心。”
　　程柒柒松了口气，打量了一下四周：“这是什么鬼地方？连个灯都没有的！”
　　聂凡生无语凝噎，这是个密道啊姑娘，而且好像还不是什么好地方，难不成还要给您整成灯火通明？！
　　“只有这个火折子，凑合用吧，我们得赶紧找到第五个人，这里除了我们还有一个人。”聂凡生搀扶着程柒柒站起来。
　　“还有一个？！”程柒柒一激动，两眼发黑差点又摔倒下去。
　　穆靖书看着方才碰过的那堵墙，开口道：“我想，那个人才是真正的碧蝶使。”
　　“你怎么知道？”
　　“我之所以没中毒，是因为从一开始我便对她有所戒备，还记得当时她变化容貌的时候吗？”
　　聂凡生和程柒柒都点点头。
　　“虽然对苗疆之事了解不多，但剧魍曾说过，易容术之最高境界是缩骨，可以变换体型，可是最多也只是改变体格而已，并不能随意改变容貌等，那个乌黎塔的容貌可以那样变化，我想，是因为她身体中有着无数的蛊虫。”
　　身体中有无数蛊虫……聂凡生想到了进来时看到的蜈蚣蝎子蜘蛛，手都开始抖。
　　“可是若是身上带着那么多蛊虫，不是早就应该死了吗？！可是她还好好活着啊！”
　　穆靖书淡淡的瞥了一眼，说了一句让他们毛骨悚然的话：“所以你们这一路，有听到过她的呼吸，或者心跳声吗？”
　　聂凡生和程柒柒都呆住了，没错，这一路乌黎塔一直在跟他们讲述各种苗疆轶事，完全分散了他们的注意力，而且不是必要时刻，谁也不会去注意别人的呼吸声和心跳声，这是在必须保持完全冷静和全神贯注的情况下才能听得到的。这会一想，好像真的，没有听到过，甚至连她呼吸时胸口的起伏都没有。
　　……那他们遇到的，到底是人是鬼？
　　“我想，她应该是苗疆一个禁忌的存在，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竟然代替了原本的碧蝶使，但是不论如何，她的目的，必定是一个与五仙教生死攸关的大事。”
　　沉默了一阵，聂凡生问道：“可是你怎么知道她是禁忌的存在，而且就算知道她野心勃勃我们现在在这里也什么都做不了啊！”
　　“或许我换个说法比较确切，不是她的身体里有无数蛊虫，而是她的身体是由这些蛊虫支撑着的，是这些蛊虫组成了她。”
　　聂凡生呆了一下，突然呢喃了一句：“蛊人……”
　　程柒柒不解，但是听起来这个蛊人就很恐怖。
　　五仙教最禁忌的东西就是蛊人。和叶北川当年将叶氏夫妇推进铸剑池差不多，蛊人是将婴儿放进满是毒蛊的大缸中自生自灭九九八十一天，若最后存活了下来，那他本身便是一个移动的毒药罐，而且对蛊物的控制也会比寻常弟子好上百倍。相传多年前苗疆曾有过一场内战，本来双方实力均衡，打了半月也不见分晓，最后一方拿出了秘密武器便是蛊人，控制了无数的蛊虫宠物反噬主人，致使另一方惨败，几乎没有幸存。
　　“我想她可能不单单是蛊人那么简单，因为蛊人虽然做法诡异恐怖，但是并不像她这般是个真正的活死人，她与蛊人的区别在于，一个是控制蛊虫，而她却是被控制的一方。”
　　昏暗的密室里突然传出了一声幽幽的叹息，声音极轻极飘渺。聂凡生和程柒柒瞬间抱在一起警惕着四周，聂凡生还拿着火折子到处看，本来就只有很微弱的一小簇火光，被她这么一挥舞，在半路就熄灭了，剩一点红红的火星还在发光。
　　程柒柒觉得聂凡生真是花样作死的状元。
　　“还请碧蝶使将实情告知。”穆靖书冲着一片黑暗说道，果然黑暗中突然出现点点萤光，然后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几乎照亮了整个密室。
　　是蝴蝶！那个人果然是碧蝶使！
　　聂凡生还没来得及恭维穆靖书就被整个密室的情景惊到了。
　　墙上地上，满是各种蛊物的尸体。原来这里面奇怪的臭味，就来自于此，聂凡生当即就干呕起来。怪不得她醒了觉得这整个密室这么潮湿，手撑在地上都湿答答的，那根本不是湿气，而是这些死亡生物的体/液！
　　“右边墙壁正中间的石头，三一五二。”
　　穆靖书走到墙边，轻轻叩响，最后一下叩完前方的墙壁缓缓抬起，石头互相摩擦的声音异常巨大，聂凡生一边干呕一边艰难的看向那堵升起来的墙，墙背后是一间屋子，可是却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名男子披散着头发坐在床上，轻轻招了一招手，那群带着亮光的蝴蝶就都像他飞去，男子的容貌，和那个冒牌的乌黎塔一模一样。
　　“阿蛮让几位受了伤，还请见谅，乌黎塔这就帮你们医治。”
　　看来，这个正牌的碧蝶使倒真的是个通医术的家伙。可是聂凡生此刻对整个五仙教都怀着深深地恶意，这个鬼地方简直是人间炼狱，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下了什么奇奇怪怪的毒，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还死得特别难看，被各种蛇虫啃咬。因此她对这个碧蝶使也十分不友好，别忘了不久之前也是自称为碧蝶使的人，把他们扔到了这里。
　　“哼，别在这里猫哭耗子假慈悲，等老子出去了有的是机会收拾你们。”
　　乌黎塔无奈地笑了一下，随即咳得惊天动地，那群碧蝶立刻蜂拥而至将他整个人都包围了起来，每只蝴蝶身上的萤光都突然开始了强弱变化，乌黎塔的咳嗽声也渐渐停止了。
　　“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她……她只是太寂寞罢了，没想到这次竟然抓了人回来当玩伴……”
　　穆靖书注意到，乌黎塔所说的话说，“人”是一个重音，难不成……
　　“看来阿蛮姑娘和碧蝶使关系匪浅。只是不知为何，碧蝶使竟被囚禁在这等地方，而且似乎，时日不少。”
　　乌黎塔脸上的表情由惊诧，变为哀痛，最后只剩下懊悔。
　　“她是我的妹妹。”
　　“你妹妹？！她说你妹妹中了尸蛊，被奸人做成了傀儡要我们去杀神殿营救。你们究竟在玩什么花样？！”聂凡生最讨厌这样真真假假的话，想来想去头都疼。乌黎塔听到聂凡生的话，深吸一口气：“没想到这些年，她竟然也学会了骗人的技俩。”
　　呵，不仅学会了骗人，还会害命呢！
　　聂凡生翻着白眼搀扶着程柒柒道：“你的好妹妹，不仅会骗人，还会害人，还有大计划要在五仙教实行呢。”
　　“杀神殿……她终于要报仇了吗？看来你们不是她请来的玩伴，而是武器啊。只是连累了几位，卷入到我五仙教内部纷争中，恐怕命不久矣了。”
　　聂凡生听到这话咬牙切齿，这人说话恁的好笑，随随便便说什么连累，命不久矣之类大不敬的言辞，他们的命，什么时候由他五仙教的人说了算？！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令妹应当是五仙教最大的禁忌——蛊人吧。但是似乎又不是那么完美的成品，像是一种异端一样的存在。”
　　“你怎么知道？！”乌黎塔震惊地抬头看着穆靖书，这是教中的，也是他隐藏了十几年不能为人所知的秘密，这个人如何猜到的？
　　穆靖书像一根擎天柱一样站在他面前，不怒自威，带着逼人的气势，就这么静静看着他。乌黎塔挣扎了片刻最终败下阵来。
　　“没错，她是比蛊人更加恐怖的存在，是五仙教从来没有想过出现的祸患，而这祸患的根源是我的一时心软。”乌黎塔开始缓缓回忆起来：“当年一场恶战，副教主为了击败老教主，想出了制作蛊人的办法，但是蛊人成功的可能性极低，需要无数的婴儿，起初副教主将教中人的子嗣用来做蛊人，后来杀红了眼，遣人去五仙教周遭平民百姓家抢孩子，大到四五岁小到刚出生的统统不放过，甚至丧心病狂将教中很多人做成傀儡，只为了夺取教主之位。后来他终于做了出来，老教主在那场大战中惨败，只不过新教主上位没多久，就被自己亲手做出来的蛊人杀了，因为他做出来的那个蛊人，是个已经有记忆的孩子，他知道恐惧知道憎恨。所以说，新教主其实是被自己为了贪婪而不择手段的方法给杀死的。”
　　“这些和你妹妹有何关系？”
　　“我娘和风蜈使仰阿莎的娘同为前碧蝶使和风蜈使，那年阿蛮出生，仰阿莎的娘便和我娘说，这孩子先出来的是脚，明明生出来的时候已经没有呼吸了，可是却睁开了眼，接生的产婆当晚就死了，是个凶婴。我娘不听劝，说妹妹明明是死里逃生，应是福大命大，怎么都不愿意杀死妹妹，可当时这事儿不止仰阿莎的娘和接生婆两个人知道，一位圣使产子，几大圣使都需在外帮忙祈福的，于是这事儿就传到了教主耳朵里。教主当时爱上了一个中原人，没名没分地生下一名男婴，她深知要杀死自己的骨肉有多痛苦，便没有阻止我娘，妹妹在教主和我娘的庇护下活了下来。”乌黎塔一口气说了太多话，抚着胸口喘了好一会才继续道：“妹妹长到三岁时，十分可爱，像个正常的女孩子一样，但是教中无人愿与她亲近，只有我娘、我还有教主疼她。如果教主的孩子没有死的话，恐怕她还可以多个朋友。”
　　“教主的孩子怎么死的？”聂凡生插嘴问道。
　　“三岁的时候因为顽皮，从山崖摔了下去，尸骨无存。”
　　“那你妹妹如何变成如今这样的？”
　　乌黎塔似乎很不想回忆这一段，但是沉默半晌还是继续说了下去：“那天我和妹妹一起去杀神殿取我们的宠物，未曾想妹妹不小心碰到了机关掉了下去，我当时也不过六岁，完全没想到杀神殿的地下竟有那么大一个地宫，她喊着‘哥哥救我’，可是我那时也只是个小孩子，根本没办法救她，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掉进了一个满是蛊虫的大缸里，尖叫着喊‘哥哥’。可是喊了一会她就完全消失在那群蛊虫里了，我被吓坏了，坐在地上不知道怎么办，是仰阿莎的娘听到了动静赶过来，控制着蛊虫离开，我这时候才看清妹妹浑身上下都是蛊虫，嘴里鼻孔里耳朵里皮肤下面，那是我一生的噩梦，所以我到现在都不会控制蛊虫。”
　　“就是那个时候你妹妹死了？”
　　乌黎塔点点头：“没有人能在那样的情况下还活下来，那个地宫，正是当年的副教主留下来的，里面的蛊虫饿了十几年，妹妹在它们看来是阔别多年的食物。”
　　聂凡生吞了吞口水，不敢想象那样的画面。悄悄跟程柒柒耳语：“如果是我掉进去我一定想尽一切办法自尽。”程柒柒猛点头赞同。
　　“可是我忘不掉当时的场面，忘不掉妹妹最后一直在喊我，所以我把妹妹带了回去，跟她们说我来给妹妹下葬。我娘痛不欲生大病了一场，教中人皆忙于检查那个地宫去了，无人问津。到了下葬那天我发现妹妹的尸体竟然没有腐烂，我知道这事不能让旁人知道，否则妹妹定会被当作异端被抓起来，因为正常的人不可能在没有任何外界因素干扰下死后几天身体不腐。”
　　“所以你是如何救了你妹妹的？”
　　“我挖开了妹妹的坟，将她带来了这个密室，这是我无意间发现的，这堵墙的后面，便是杀神殿地宫。”乌黎塔指了指他身后。“我从娘那里偷来冰蚕，为妹妹牵丝续命，居然就这么撑到了我十二岁那年成为碧蝶使，拿到凤凰蛊。”
　　“你把凤凰蛊种在了你妹妹身上？”聂凡生张大了嘴，这么多年，他妹妹过得是多么生不如死的日子啊。
　　“是的，传言凤凰蛊可以肉死人医白骨，我以为妹妹可以活过来，可妹妹的身体已经和蛊虫融合在一起了，几年之中她的五脏六腑被啃噬殆尽，我的凤凰蛊下在她身上，只是让她变成了一个真的活死人而已，若是没有了这些蛊虫，妹妹还是活不成。”
　　“凤凰蛊不是可以起死回生吗？！怎么会救不了？！”程柒柒急了。
　　乌黎塔无力地笑了一下：“哪怕是服了血煞蛊而练习血煞掌的人，看起来像僵尸，其实也是吊着一口气的，真正被称为死的人，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活过来的，这个世界没有奇迹。”
　　这个世界没有奇迹，正如阿蛮也只不过是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一样，在世间游荡这么多年，活不成，也死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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