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短篇集合

作者:谢清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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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小无猜》


      小时候她的父母开玩笑,说:“你和他这么好,长大了嫁给他好么?”
      她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不要不要。”
      小时候他的父母开玩笑,说,“妹妹这么漂亮,你长大就娶了她吧?”
      他头点得飞快:“好啊好啊!”
      后来她说:“我们在一起吧?”
      他说:“不。”
      她说:“为什么?”
      他说:“因为你原来就不愿意。”
      一
      大三去实习的时候,她找住的地方找得焦头烂额。打电话回去诉苦的时候她的父母提到了他就住在她实习的公司附近,说不定可以让他帮帮忙。
      她想了好一阵子才想起来他是哪路神仙,却认真思索了父母的建议是否可行。她打心眼里,并不想和他有太多交际。
      可是之后,她始终没能落实下来的住处让她终于向自己的运气低头,她从父母那里得到了他父母提供的联系方式和地址,忐忑又满怀希望的找上了他。
      他估计也忘了这是哪根香葱,听到来意的时候一阵迟疑。她不得不搬出她的七大姑八大姨,表述着:“某年某段时间,我家某某人介绍你给我补了一个暑假的功课。”
      他才恍然大悟,嘀咕,“原来是你。没认出来。”然后殷勤的联系了三四个中介,问了房源,却因为不是太远就是太贵被她否决。
      然后,她的灵敏让她相中了他住处一个空出来的小房间。
      地势,距离以及这段时间她已经初步涉足的社会。这一切都让她感觉,与一个熟悉的人比邻,总好过和陌生人为伍。也许与他合租是个不错的选择。
      她郑重的向他提出,被他立刻否决。这让她多少有点挫败,可惜屡败屡战才是她的风格。这让她更加坚定了要攻下这座城池的信念。
      她走了迂回的路线,从她到她的父母再到他的父母直到绕回了他,她又耐心的等了几天。作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老邻居,有谁会拒绝对方提出的在外面互相照顾的请求呢?
      他看着工人们在那个小房间里拼着床板的时候对她说,“真不知道你都想的什么?”
      她得意忘形的捏了他的鼻子,“我高兴。反正你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他转过头,看着她,“这世界上没这么绝对的事情。”
      她看着他眉目分明的脸,表情却是半真半假,然后他贴在身侧的袖管被带出一个细微的弧度,拂在了她的手背。
      她下意识在背后擦了擦手背,仍旧犟道,“才怪!你能怎么样?”
      他不再作答,摇摇头转身走开。
      她自信满满,对她来说他再安全不过,并且她的父母以及他的父母也是这样认为。
      毕竟,谁会相信连双臂都没有的他,会对她有什么危害呢?
      二
      他和她的交集当然没这么快就结束,她一门心思就知道托人把自己宿舍的那些东西挪进小屋,而他则一次又一次替她开门。
      最简单也最实际的问题是,被胜利冲昏了头脑的她显然忘了第一时间去配一套钥匙。因此在她兴致高昂的布置完自己的房间,拉开房门呼吸属于客厅的新鲜空气的时候,她发现正对着房门的茶几上放着一个牛皮纸的小纸包,上面龙飞凤舞写着她的名字。新办的门禁卡和新配的钥匙们在纸包里叮当跳舞,她对他好感顿生。
      他没在家中,她借机勘探着自己并不熟悉的地域。宽阔的客厅和干净的厨房,以及陈设与快捷宾馆并无两样的洗手间。
      她规划着自己可以占用的资源,并为此计算自己将要支付给他的金额。
      租房对她来说还算一个不小的支出,她打心眼里希望他能留点情面。
      她和他有情面么?
      有的。
      他不是做过她一暑假的家庭教师?
      不过,天知道他怎么想。
      她摸索之中,天渐渐黑了。
      她想起来开灯,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玄关。
      门却在这时候被人推开,他在门外,她在门里。一瞬间她竟然觉得他微微有些泛着红的脸有一丁点让她砰然心动的小帅。
      她停下了动作,站在原地与他面面相觑。她显然忘了自己原来想做的是什么,直到他不耐的挤了进来,抬了右脚,头一偏,“你在干什么的?”
      她忽觉大囧,急忙去找借口,“没,没什么。我过来开灯。”
      他抬了少许的脚又踩了下去,开了房门,“哦。客厅的是第二个。洗手间的第一个。”
      她红着脸一股脑按开,瞟到他坐在床边换鞋。先前那一丁点惊艳又被他的动作抹杀,她给自己找了话题,“我的钥匙是你配的?”
      “嗯。”
      “我应该给你多少算房租?”
      “随你。”
      她斟酌着报了个她能承担的数字,他想都不想就答应了,“明天给你个卡号。到时间了你自己往里面打。厨房的东西你愿意都可以用。需要我写收据么?”
      他自然的和她讨论着金钱。
      而她也自然将为数不多的好感又抛之九霄云外。
      他看着她阴云密布的脸色站了起来,“就一个条件。如果需要带你的朋友过来,提前告诉我。”
      她打心眼里感觉,他是再标准不过的一个二房东。在她直觉之中,功利对于好感绝对是杀伤力最大的武器,何况她对他的好感本来也只有一丁点。
      ……
      她与他还是一样的客套。
      她尽可能的与他错开了共享生活区的时间,他的生活在她看来相当刻板,早出晚归时间也很好把握。
      她也自然的他保持距离,交谈以及见面都只维持在必不可少的层面。
      然而时间一久,她还是发现自己有了一些原来不曾有过的小习惯。
      她回来稍早一点,总是坐在客厅里打着游戏,听到外面那道门被打开时刚巧借着开灯的机会把门打开。
      他也渐渐知道了她的习惯,往往总能恰到好处站好,在门被拉开的一瞬间迈进来,有时也会对她笑言,“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特地等在门后吧?”
      她嗤之以鼻,仍旧打着游戏头也不抬,“你想得美!”
      他有时候会看着她奋起杀敌却终究难掩败局的阵势摇头笑说,“见过那么多玩游戏的。”
      “我是最渣的一个。”她抢着他的话说。
      他因此大笑,即使她仍旧对他耿耿于怀,她还是承认他笑起来的样子相当好看。
      她总说,“渣一点有什么。游戏而已,打发时间。”
      “嗯。”他并不啰嗦,不多言。
      “我是专业坑队友三十年。”即使这样自黑的话题,她也还是理直气壮。
      他常常看着她稚气的脸颊,好意提醒,“你还小。没过三十。”
      他总是知道什么时候煞风景最好。
      三
      她就这么理直气壮的插入了他的世界,像一只迷了路的小熊冒失也莽撞。
      他不再在回来时面对没有人的房间,同样也难再享受休息时安静的早晨。
      她并不是一个很聒噪的人,却不不可避免的让他略显得太平静的生活有了一丁点波动,如同涟漪一般越荡越远。
      他对于她的介入并没有太多情绪,她在他的心里,不过是一个合租者,是一个被家人托付照顾的对象。
      没过多久,每月都会有的一次困窘让她和他之间有了一丁点的小延展。
      她请了假,满头冷汗在床上滚了许久才挣扎着拨出了他留给她的号码,换来的确是一次又一次的无人接听。接连几个没能拨通的电话让她的驴脾气酝酿到了顶点。
      往回走的路上他感觉包中的手机就没有中断过振动,他微微蹙了眉,却没停下脚步。
      这一定不是特别熟悉他的人,不然一定知道他的习惯。
      这应该也不会是他新鲜结识的工作伙伴,因为他已经将与他的交谈时间约到了晚上。
      他一直知道该怎么规避自己的不便,那些熟悉他的人也知道。
      显然她并不知道。
      满腹的委屈和怒火让她在他打开门的时候就一股脑爆发出来,“你对我有意见是不是?!我打你那么多次电话都没接!!”
      “有事?”他对于她的情绪有点差异。
      “没事谁找你呀!”她没好气的冲了他,“你说要是谁有急事怎么办?”身体的不适让她很快有泄了气,“又不是求你做什么多难的事。肚子都疼死了。”
      他倒不怎么关心,换了鞋径自开了门,倚在门框上说,“我走路不接电话。有什么事?”
      她一瞬间像被一个苍蝇堵住,争辩争吵或者其他的种种或许都比不过这种淡漠的表述。也让她一下子认清,她又不是他的谁,他怎么会在意她的心情如何?
      她仍旧不肯就此罢休,在他关门的时候冲他的背影叫道,“找借口就直说!有电话不接你神经病啊!”
      他的动作停了下来,开了门打量她,“你怎么了?”
      她忽然被他凌厉的眼神吓没了台词。
      这下轮着他不肯罢休了,“怎么了!?”
      她支支吾吾的说,“原来想让你捎点药回来的。”
      她先前的彪悍也没让他忽视她从脸颊上不住往下滚落的汗珠,苍白的脸色比任何台词都有力的证明了她的确身体不适。
      他口气软了,“到底是怎么了?”
      她算是彻底没了脾气,“痛经。”然后她别别扭扭的又滚回了床上,蜷在被子里默默地挨着从小腹传来冰冷的疼痛,不知不觉也能伤心得泪流满面。
      她就这么挂着眼泪睡了过去,醒的时候已经好了很多。
      这也让她的心情有了一点点回复,反思着方才自己的暴躁红了脸。
      她爬起来,客厅的灯开着,他坐在沙发上,腰微微有些弯,戴着耳机,丝毫没有留意到她的动静。
      她走近一看,他正将电脑搁置在茶几上,双脚娴熟的敲打着键盘。
      从身后看过去,他消瘦的背影让她有了一点点熟悉,也有了一点点温暖。
      她走过去,跺了跺脚,他戴着耳机,没有回头,看到她才说,“东西在桌上,自己拿。”
      他真是知道她最无法战胜的就是好奇心。
      包装袋里放着的正是她原本期望他能够带回来的痛经宝颗粒和止疼片,只是这时候出现让她有点哭笑不得。
      他摘了耳机,站起来说,“应该可以用。药房的人说这种效果比较好。”
      她想象着他被那些大忽悠推荐着不明所以的妇科用药觉得万分喜感。
      他又说,“我刚刚语气不怎么好。一般我在路上不接电话,不方便。”
      他说到不方便的她心被刺了一下,然后吐吐舌头拎着袋子晃来晃去,“我那才是真糟糕。你可别记在心上。”
      他笑笑,不再发言。
      她尴尬的解释,“哪有几个人会从头疼到尾的。就刚来那会儿,已经好了。”
      “好了?怎么好的?”
      “自然就好了。”对于这样的话题她当然不肯再说太多,加上正感动着,脱口就说道,“没想到你还特意跑出去了。其实我也有点莫名其妙的,你又不是我的……”
      “那收起来,下次用得上。省得你下次又发火。”她还没说完,他就站起来平淡的说道。
      她原来还被他的表现感动得暖洋洋的心里又堵住了,显然他倒没什么知觉。她和他说话是什么感觉呢?就是那种一盆烧红的热炭都能被他一句两句话扑灭。
      他的态度让她也没心思再感动下去了,只能说了几句废话,借口身体不舒服又缩回小房间里郁闷去了。
      之后过了很久很久之后。
      她才发觉冰箱里每次都能被自己消耗不少的药从没有用光过。
      四
      除去需要与低情商生物置气,她的生活要丰富多彩得多。
      实习的公司接了不少工程,肥美的都叫老前辈们吃了进去,剩下的鸡肋自然让他们这些小狗仔去啃食。于是那些抠门又吹毛求疵的甲方就落到了她们的手上。
      被甲方虐待的乙方真的是一个让人心酸的物种,哪怕是鸡蛋她也担心奇葩的对方真的跑去孵出小鸡再拎根骨头给她看。
      在这种事情上,她才能和他有一些共同的话题。
      他和她差不多也算半个同行,不同的是他比她多做了好多年,专业也比她靠谱得多。当她作为一个乙方还需要时不时翻开课本查看如何计算和作图的时候,他就显得游刃有余得多。
      让她嫉妒的是,他做乙方往往总是能够轻易的就给出让人信服的方案,她所头疼不已的事情在他的面前如同吃下一块蛋糕一样简单;被甲方拉去做顾问的时候,却总是比她所遇到过的所有甲方都更难缠。
      她浅薄的阅历和学识让她在实习里已经处处碰壁,始终也无法让对方满意的图纸让她烦躁异常,这一切让她意识到了这就是大家所说的压力的来源。
      也许每个人都在渴望认可,被自己也被旁人。
      她开始有了一点谨慎,也知道应该合理利用资源。
      她开始让他伪装成她的甲方,让他开始用苛刻的目光去看待她的作业。
      对此他理所当然没有推脱,相反却尽职异常。
      一开始,当他平静的在图纸上标出每一处不合理与不尽如人意的时候,看着矜矜业业奋斗了几夜的成果在他的圈点下变得一文不值,她的心里真的还会说不出的难受。
      她原以为作为一个相熟的人他不会这样的锋利与尖锐,熟料他的表述却比她经历过的所有人还要不留情面。
      一开始她总以为这是他变相在表达对她的不满。她努力审视着自己的作为,怎么也找不出让他不满的源头。
      这样的结果是,她终于在又一次他认真评判的时候与他有了激烈的争执。
      她固执己见,一味的认知他的调整过于呆板。
      他平静地给她解释了想法,她却脱口而出,“我还没见过你这样故意找茬的甲方。”
      他不反驳她,却笑,“甲方就是甲方,没碰到不代表不存在。”
      天知道他的乌鸦嘴有多灵,她固执没有改动的那处成了整个设计的败笔,对方在交涉的时候不断的肯定其他以及否定这一点。她才知道,无论其他的地方她做得有多棒,都无法让这一点的败笔弥补。
      之后她还是会让他去客串,他也还是能够毫无保留的提示。
      她脾气渐渐地好了些,开始能够听他的意见。
      他发现自己能够提出的建议也逐渐少了,终于在有一天拒绝了她。
      这时候,他们之间已经有了一点小小的默契。
      她偶尔也会和他提及自己做过的傻事。
      他还是没那么热络,就是听,很少去提自己。
      她还是不满他的直言直语,无论是她心心念念期盼了很久的衣服还是靴子,当他认为她穿着并不合适的时候,他真的会说,“这个不适合你。”无论何时何地,这总是能够顺利让她扫兴。
      直到连着几天都下雨之后,他才做出了让她大跌眼镜的事情。
      有天他说,“有空么?我请你吃东西?”
      剧情的穿越让她不由得想入非非。
      实际上这是他对她的好感?
      还是这是他有什么决定需要说出的契机?
      她不安的问了他,“为什么?”
      他说,“礼尚往来。”
      她一直没想明白自己做了什么,后来才知道真的是礼尚往来。这段时间下雨,她知道他不方便就顺便去了他的公司接他回来。毕竟,从她实习的地方过去并不会太远。
      五
      他说不定想不到这个随意的建议却让她费了不少心思,在他跟她提出的时候,她迟钝的思维第一反应出来的倒不是去拒绝,而是在什么样的地方能够让他和她看起来都不那么尴尬?
      她揣度他应该不会喜欢太过开放的空间,谨慎的挑选着地方。他倒是想也不想,被她问多了反而干脆说,“我不挑食,你喜欢哪里都行。”
      她这才把满肚子林妹妹多愁善感小心谨慎的心思收了起来,看着他已经转过去的侧脸心想他不是真没想到她在顾虑的事。
      他的脸色变都没变,只是将原本架在键盘上的脚放了下去,蹬着地靠在椅背上晃得嘎吱嘎吱直响。
      然后他站了起来,走到她身后,站在她背后说,“不过你实在不想去就算了。也不一定要吃东西。”
      她这时候哪里会拒绝呀,忙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他这个无从考据的答案让她有些懊恼,最后还是认命挑了个自己喜欢的。
      环境如她所期望一样和谐,私密的小房间里只有她和他,面对面坐着的感觉让她有了一点瓜田李下的意识。她这才觉得即使是处于好心,这样的环境还是并不怎么适合他们。
      他倒难得能看出她的不对劲,站起来把关严了的门又敞开了。外面正是走廊,偶尔穿过的服务生们让她的感觉好点了。
      他却低头只顾翻看菜单。
      她看着他的额头,似乎也能看到他专注的眼神。
      她不觉有些拘束,胡思乱想着又把门推上了,“随便点点,别太考究。”
      他头抬了起来,“知道了。”
      他表情变都没变,她却觉得这让她有点难过。在她看来,淡漠比难过要更让人感觉失落。
      她扯了扯他空出的袖子,“我刚刚觉得有点凉。你生气了?”
      他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她,“生什么气?”
      她还是看着他,他的很多动作她都很熟悉,很多话也是。但她却从没觉得和他很熟过,而是越来越生疏。
      关上的门时时又被敲开,她不知道怎么想起来几年前的暑假。他戴着鸭舌帽还是晒到脸通红,他看上去很紧张,也有点害羞,站在门外过了好久才说,“我姑姑说你需要补课。”
      她不喜欢他的造访,对于那个年龄的她来说,成绩也是个脸面。她丢脸了,所以多少为此有点恼羞成怒。
      他们之间摆上刚才点好的菜的时候,他抬头看着仍然在走神的她,“趁热吃点。”
      她看着他,他的目光在彼此之间滑过,然后笑了起来,“你是不是感觉挺不自在的?”
      她急忙否认,他却不以为然,“一般人都会不自在。很正常。”
      她急切的想要否认这一点,想要证明自己在看待他的时候没有想太多。
      他却又笑说,“多几次就习惯了。”
      这对她来说是一次想了太多的饭局,对他却很平常,他再自然不过的推着自己的碗筷杯碟,和她找着话题,语调都没有如何改变。
      在结束的时候,她看着他去付了帐。
      她跟着他走在路上,汽车此起彼伏的喇叭声盖过了她深重的呼吸。
      她走了很久,才谨慎的跟他说,“我原来以为你会介意。”
      他停在了原处,让她跟了上来,然后笑着说,“我都这样多少年了。该介意的早就介意完了。现在哪还会想那么多?”
      虽说这样,他的目光还是少许暗淡下去,看了她又看了熟悉的小区,抬头又笑,“什么都习惯了。”
      他说的一点都没错,二十年的时间,什么都能过去,什么都能习惯。
      就这样,他的难过,他有过的敏感和害羞,他所介意的和他所放不下的都成了过去。对于自己也对于旁人,他有淡漠替代了曾经有的所有的不安。
      她试图从回忆里找那个羞涩的人,发现回忆也十分模糊。好像那个曾经生涩的少年根本从未存在过,只是自己在燥热的夏天中的一个臆想。
      六
      后来她想到这天,他淡漠的态度何尝不是两人尝试上的不欢而散。她与他之间的关系也停在这里,这个熟悉又无法靠近的地方。
      年轻给予她的资本很多,不算差的相貌,激情,还有未来的所有可以去改变的未知数。他也只是她经历中很小的一部分,说不定只是个过客,只是经过的时间长短罢了。
      她日臻成熟的做事风格让她的同事们渐渐对她有了不错的评价,这些也让他对于她的影响日渐减少。可以说她是一块质地不错的海绵,他是一个装满水的小碗,干涸的海绵初始会去吸收碗里的水,但是这里的水终是有限,海绵会选择更大的碗,甚至是大海。
      她几近忘了她曾经一直磨着他给她的演练,她也忘了刚开始时候的磕磕绊绊。事情的顺利让她忘了曾经的那些不如意,好像她一直以来的健忘让她忘了长大这条路上做过的事。
      她和他似乎抽离开来,他似乎并察觉不到这个事实。
      她的应酬渐多,偶尔也会在酒吧和好友们混闹到半夜。
      她回去时才发现,其实他会睡很晚,有时候会没有休息,有时候则会给她留下盏灯。
      这些也是稀松平常,她往往也会道谢,心情好时则会拿他打趣。
      他还是没那么有情调,多数时间保持着原有的客套,时而则会说,“你没必要谢。这是做室友的本分。”
      直到有天,好友对她总能在笔记和图纸上做出一些必要又细致的小标记的时候,她才想起来,这些习惯这样的谨慎还是最开始他教给他的。
      她审视自己的时候开始会去审视自己对他的态度。
      依赖?
      信任?
      好奇?
      挫败?
      对抗?
      ……
      她发觉在他之前从来没有对一个人有过这么复杂的感觉,分辨不清也无法割舍的感情,原来却没有这样。
      她惊异于自己的发觉,也为此有些慌乱,更好奇是不是在他的心里早就有了动摇,然后又自己打消了自己的念头。
      她不愿回去,在小区门里门外徘徊许久,然后还是去了酒吧。
      亢奋的人群们一直闹到了深夜,陆续散了,她喝了几杯没掺酒精的饮料。人群几乎散尽,她看到他就坐在靠近门边的座位上,饶有兴趣的看着声音已经有些沙哑的驻唱。
      她的心跳得很快,服务生送去了他点好的酒水,她也跟着走了过去,坐在一起,听着最后一首似乎有些伤感的歌唱完。
      她几乎有些心虚,“你怎么来了?”
      他端着杯子喝得心不在焉,水也洒出不少。
      他说,“有段时间没来了,看看这里变成了什么样?”
      她并不相信他的措辞。
      他也看出了她的质疑。
      她像一个被家长抓包的不良少女一样跟在他的身后,他的脚步时停时走,她时时会因为心不在焉而撞上。
      他停了下来。
      她也停了下来。
      他说,“刚搬到这里时会和朋友过来,散散心。会喝一点。”
      他说话时嘴里真有一丁点的酒气,头偏着看她,和平时的严谨有些两样。像是把一直背着的沉稳都抛之脑后。
      她不知怎的又入了迷,他许久才说,“原来也抽烟。”
      她倒不知他还有这样的历史,不由哑然失笑。
      他见她笑,又觉尴尬,直着身子又看看她嘀咕,“不过都是调剂心情。能控制自己。”
      是的,如非他控制得当,她怎么才知道他有这样的恶习?
      她说,“哎呀。你跟我说这个做什么?我又不会管着你。”
      他这才回应,“刚刚看到你在楼下走来走去就是不回来。还以为有什么你看不顺眼的。”
      “你很在意我怎么看?”
      “那当然。”他不假思索的回道,“住在一起的都会顾忌到别人的感受。”
      她真有了捶胸顿足的欲望,多好的表现机会,他都能够理解成这样!
      【未完待续】
      【对不起,我脑残又忘了贴文!!!】
      七
      她对他的反应几近绝望,同时也放下了心中的一点不安。
      当她喜欢一块石头的时候,其实真没必要那么担心,因为石头根本不知道有个人在喜欢着它。
      室友与室友之间的关系简单又纯粹到让人觉得夸张。
      但是她不会是第一个认为柳下惠是因为不能而不是不为。难不成她得玩寡人有疾的游戏?
      她的狐疑当然没法从他这里得到确切的答案,久而久之她也颓然。
      她的实习不久之后结束,急需打起精神应付的是接踵而来的论文答辩。
      她可不认为像她这样从知网上剪剪贴贴的论文有什么值得她再去赘述,但也不可免俗的得为了这去应付龟毛的老师。为此她得搬回去奋斗一阵子。
      她简单明了的和他说,“哎,我走啦。东西先放这儿。”
      他直接了当的回她,“好运。”
      她竟有些受宠若惊,天知道他怎么在根本不相干的事情上倒能够迅速反应。
      她假意说,“我走了你会想我么?”
      他答,“是的。习惯了。”
      她窃喜,兴致勃勃的说,“还真想呢?”
      他答,“都这么熟了。”
      她觉得有些不对了,“就因为这样?”
      “就这样。”他没看她,靠在了沙发上,看电视,她气呼呼的拉了门,听他又冒出了一句,“那还能因为什么?”
      她越加气结。
      气闷的结果是她在回校的那段时间都没有再理他。
      毋庸置疑,他也同样没有来试图给她什么解释。
      也许一个人情绪上最大的悲剧是她勃然大怒的时候,让她所勃然大怒的对象根本不知道她生气。
      她在宿舍的床上滚来滚去,对于他的,对于自己的想法在脑袋里搅成了一团浆糊。
      她喜欢和他在一起的感觉,又并没有到缺其不可的地步。
      他的态度让她对于自己的个人魅力产生了质疑。
      喜欢与被喜欢可以不加以对等,但是喜欢与无视对上的时候,她满脑子都是将其打败的念头。
      她的哼哼唧唧很快就被室友发觉,友好的询问却让她有了一点点做贼心虚的感觉。
      她不遗余力的解释是因为自己在这一年里养了只猫,而现在只能将它寄养在宠物店里。
      说着说着她自己也信了。
      他像只猫,当她去与他亲近的时候,他常常只会在那里伸懒腰,如果心情好,也许才会看她一眼。
      她又不住的腹诽,诅咒他的态度让他一辈子单身,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她的心情好转。
      她真的一次也没有去联系他。
      但她却每天都不遗余力的在画圈圈期望他掉进坑里或者被马蜂钉上满头大包,渐渐成了习惯。

      他大概有两三个月的时间没有见到她,每天回去时也没了一个会和他搭上话的人。
      他将她在客厅里丢得到处都是的东西都放在了她的门外,觉得唐突,又把它们像她走的时候那样丢得到处都是。
      他的父母偶尔还会问起她的近况,因为他们本来就很熟,他比她年长了几岁,她不记得的事情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他笃定无论她现在有什么样的想法,那都只是她的个性使然,她从小就冒进不乏激情,所缺少的只是持续下去的兴致。
      天知道她又会在哪天觉得生活的乏味,然后变着法再找出大大小小的乐子。
      她一直不怎么喜欢他,他很清楚,一个暑假的时间让他足以明白她的心思,所以他一直没有对她的种种试探回应。
      有些事对于他就是所购买的一张彩票,明明已经刮出了谢字,知道结果必定是“谢谢惠顾”,知道必定是没有结果的结果,他还是会存着这张彩票,只刮开一个字,期望着说不定会有不同的结果。
      洗澡时他下意识瞥了后背上的一片疤痕,比巴掌略长一些,略窄,暗红,一小块,有了好多年,他还是能记得她战战兢兢站在他的父母走后,拉着他的耳朵悄悄问他,“你告诉你爸妈了么?”
      他说,“没。”
      她长舒一口气,“哦。真的没说?”
      麻药让他背后的疼痛变得有点迟钝,他能感觉出自己的额头还是烧得滚烫,他稍许有些恼她,看着她,昏昏沉沉的意识让他的语速也变得慢了,“说了不说,就不会提,一个字都不会跟他们说。你信也好,不信也罢。”
      他闭了眼睛,她趴在旁边看他,他看着就软绵绵的,她揪着他发红的鼻子用力捏了一把,“小气鬼。你生什么气。”
      他眼睛又睁了,还是看着她,眼眶有点红,过了好久才说,“我困了。你自己回家吧。”
      她又墨迹了一会跑了。
      他麻药退去后清过创的伤口开始扯着他头皮都有点发麻,他木然的趴在床上,烧不久也退了,他被接回了家。
      处于害怕,她没来看他。
      他躺在熟悉的床上,外面是父母压低了的声音,不多时正换着门牙的弟弟钻到了他的身边,漏着风给他讲这些天家里的小事,拉着他的领子打量,小心的碰着那处,“疼不疼?”
      他忽然觉得弟弟这样的小心让他心里堵得慌,他当真不是块木头,她也不笨,连八九岁的孩子都明白的事情他们都明白。
      她的恶作剧他一次又一次的原谅,却唯独这次无心之失让他介怀。
      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了很久,从出事之后他很少再这么多愁善感,但他发现他一直以来的表现并不代表他足够强大足够宽容。
      他红肿着的眼睛被父母看到,如临大敌一般对他嘘寒问暖。
      他想了很久答,“难受。”

      她回到他那边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夕阳还有点余光,她踩在洒满金黄色的阳光的路上想着怎么去把他们之间的关系逼近一步,怎么开口说第一句话。
      她在小区花坛的一角看到的他,坐在花坛边,看着不远处放在小碟子里的猫粮,一只瘦小的黑色的猫探着脑袋警惕的偷上一颗,再偷上一颗。
      他饶有兴致,丝毫没有察觉她的走近。
      她在不远处丢下了行李,蹑手蹑脚走去,从背后捂住了他的眼睛。
      他动也没动,准确的报出了她的名字。
      她觉得这样有着些许小暧昧的情景被他演绎得有点像白开水,还是故作惊喜,“哎呀。你怎么知道的?”
      “除了你,没人会和我开这样无聊的玩笑。”
      她半忧半喜,捕捉信息的技能精进得让她听到他所说的区域限制。
      她坐在他旁边看着他看的方向,试图让他的沉默没那么沉默。
      她说,“你想没想过我?”
      “嗯。”
      她可不觉得他注意听她说了什么,“你听没听我在说什么?”
      “嗯。”他盯着黑猫,警惕的黑猫偷足了粮食,谨慎的向他走近。
      她也住口。
      黑猫走走停停,明亮的眼睛在眼前的男女之间逡巡。
      她正要开口,他偏头示意她不要出声。
      黑猫终于走了过来,停在他的脚边,挨在他的脚上蹭来蹭去,喉间发出细微的呼噜呼噜的声响。
      她不由有些艳羡,弯了腰。
      黑猫头一抬,飞快的迈着轻快的步子跑远。
      他呀了一声,似乎可惜,随即又站了起来,招呼她,“走吧。今天它不会来了。”
      她说,“你看起来喜欢它,为什么不收养。”
      他说,“它看起来更喜欢自由。”
      这一瞬间,她觉得他其实没那么傻,也没那么木,她甚至觉得她一直以为他不懂的那些事他都明白。
      她拦住他说,“我住一年了你都对我没感觉,这样让别人知道了我会不会很没面子?”
      他停了脚步笑得很厉害,“放心。你不会没面子的。”
      她讶异于自己的小计谋得以轻松得逞,“这么说你对我有感觉?什么感觉?”
      他说,“又在乱讲。其实就算有也不是怎么光彩的事。”
      她见他说这些的时候目光黯淡了稍许,泵出的肾上腺素让她的话比跑得比脑子又快了一步,“你怎么老这样说,没劲死了。”她薄怒,“我就是高兴,有什么好不光彩的。”
      他说,“你一直都挺讨厌我的。”
      她气结,“哪有!?”
      “你自己说的。在操场上。”他说。
      他有晨跑的习惯,现在还是。
      经他提醒,她隐隐约约想起来,那年暑假的时候被他压迫得只想反抗的她找来了一群小伙伴看他跑步是有几分怪异的模样。
      他们故意大声去评判,偷偷将他脱在一旁的衬衣丢进了垃圾桶,看他露在汗衫外斑驳的伤痕。
      她站在中间,被他看得心虚不已。
      在他默默的回身走远的时候才鼓起勇气对着他的背影大声喊,“喂!我最讨厌老是给人讲大道理的人了!”
      她以为他没听着,没想到他听得一清二楚,并且记仇至今。
      她被他的态度弄得有点怂,像只蔫了的小鸡一样尾随着他,良久才不甘心的嘟囔,“小气死了。真小气。”
      她又撞上了他停下来的身子,听到他说,“对,我小气。很小气。”
      她不由又有了精神,她哪会那么轻易放弃,越战越勇才是她的本性。
      毕业典礼几天之后,他关心了她的去留问题。
      面对这种被直白触及又带了点驱赶的遣词让她还是不舒服了几天,原本就雀跃的心情也被他那一句,“那你什么时候搬走?”
      她扭着手里的包恶狠狠的回答,“谁说我要搬了。我被实习的公司留下了。常驻。”
      他脸色略一迟疑,随即展颜,“早知道给你涨房租。”
      她也不甘示弱,“涨就涨。爱咋的咋的。”
      随着她门被甩上的声音,他的笑深了,没多久又收了笑,关了灯,将她丢在地上的包提到了沙发上,然后也关好了门。
      她和他之间的关系冷了几天,又莫名比原来更热,说白了就是体贴。
      她难得在能爬起来的日子买豆浆也会捎上一份,他也不拒绝,多数情况下她也不会亲眼见他喝掉。
      下半年的时间她和他都比原来要忙了一点,见面的机会就成了每天的加班之后,有时候他不在,有时候她不在,算下来一周没几回。
      正因为如此,她和他之间的探究也停了下来,回过神的时候已经是秋天的事了。
      一直到秋天,他没再提那个让她生气的话题,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空前和谐。
      他在有空的时候,会邀她一起去平时没时间去的地方走走看看,多数时候只是这样简单,却很少邀她吃饭或逛街,几乎没有。
      即使他并不在乎,他也没将她置于尴尬之中。
      他并不算十分沉湎于过去,却还是比常人内敛不少,鲜少会有滔滔不绝的时候,多数则是冷冰冰的,略微还有些刻板。这不算什么坏事,她本身就不喜欢十分聒噪的人。
      她日渐觉得他的出现从偶然变成了不可或缺。
      她会在他不留意的时候打量他。
      他面相平和,有时会不由自主的微笑,鲜少能见到不悦,他似乎性子极好,任她怎么搓圆了捏扁了都不会气恼。
      有一次她兴致来了,缠着他问了他的过去很久,不停的追问他对出事的情景能否记得。
      他仍然言简意赅,“记得。”
      她着了魔一样追问,他总是有意无意将话题引开。
      久而久之她不免气馁。
      在他与她之间的交流的主导地位,她总是处于下风。
      直到有一天她与友人小聚,半夜回来时候见他还是聚精会神的看着电视。
      她有点心虚的挨在他身边问他空暇的时间怎么打发,他耸了耸肩笑道,“还那样。”
      她嗅到一丝酒气,他看着她的面色泛着红。
      她不觉心慌,站起来往后退了半步。
      他说,“我不会伤到你,真的。”
      她不觉略囧,他眉头略低,还是笑,“你总问我那时候怎么回事。今天刚好准备告诉你。”
      她稍许放松,还是挨着他坐了,他却往一旁避开一点,说,“不用想都记得明明白白。一点都忘不掉。”
      她顿觉后悔,急于制止,却碍于好奇心所驱,仍旧耐着性子听了下去。
      他说,“刚出事真的能体会到什么叫痛不欲生。伤口疼得无法忍受,脾气十分暴躁,一直到出院都是在不停的对别人的责怪之中,结果还是得接受这个事。”
      他说的时候一直看着她,她却不知道该将眼睛看向何处。
      他停顿片刻,将笔直的后背靠在了沙发背上,“从头学了所有事情,再简单不过的都是从头开始,差不多一年左右的时间才回到了正轨。也明白了,在那件事里除了自己其实谁都没有错,自己再怎么后悔都不会有结果。”
      他微微有了些低落,“然后那时候发现真的和原来不一样了。不单单是外人看自己的眼神,还是家人的感觉,都在变。包括家人,没有人会一直容忍自己,迁就自己,保护自己。我刚受伤不久没怎么习惯,在外面跌一跤都难爬起来,但还是得硬着头皮去试,不敢去告诉家里人。因为不能保证每次都有人在自己的身边。”
      他随即却还是笑,“所以那时候好多习惯保留到了现在。晨跑,出去时候留下去向之类的都是。”
      她的情绪渐低,拉了拉示意他不用再过详尽。
      他会意,两人间只听得电视里的对白。
      她舒了口气,他叫了她的名字,看了时间,然后说,“什么事都会记不清,就这些一辈子都记得。到现在二十年。除了你,谁都没问过。”
      她愣住,她从来没想过,他会在这一天,把这些都告诉她。

      她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都在想怎么去弥补自己这次的过失,做出去的事,总是如同泼出去的水一样再难回头。
      她把他跟她说的话罗列在心里,二十年里她是第一个拉开他伤口看的人,那些无法释怀的遗憾,她追着他,让他放在外面给她看,给自己看,她一次又一次的提醒了他的过去。
      她原来以为自己对于他是喜欢,是爱,是急于表达急于了解又总觉得还缺了什么的感情,现下却直觉,如果是这样,自己对于他的感情是有着自私,也许只是在满足自己无法停下的好奇和探究,对于一个与自己生活迥异的人的探索。
      她不愿意去面对这样的自己。
      他察觉出了她的异样,她的闪躲让原本有些冒失的她判若两人。
      他却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直到某天他发着烧,昏昏沉沉的爬起床,看到她出门时贴在门上的明信片上写的对不起,他才恍然大悟,周身的酸痛却让他没了去解释清楚的动力。
      他摘了明信片,吃了退烧药,迷迷糊糊又躺回床上。
      许多年没再做过的噩梦却一个接着一个在做,他一直想知道她是不是在逗他,就像很多年前的夏天一样,让他对于她的怪心思无所适从。
      他不是个强悍的人,心软,更容易口是心非。
      他总试着狠心离她远远的,这样就不用担心所有可能的如果,但又不可遏止的去试着想万一自己运气不错,如果真的有了结果。这一切就好像他存在心里没有刮完的彩票一样让他摇摆不定。
      打足了暖气的房间还是没能让他暖起来,他不由自主的蜷了身子,再微微侧着,压住在这个时候也微微有些不安分的旧伤,却没多少成效,如同以往一样,还是在一点一滴磨着他的性子,磨着他的情绪。
      他原本就沮丧的心情更加沮丧,由于变天而变得沉重的双肩更加沉重,和这么多年每一次让他记起来一样让他无可挣脱。
      他平静了下来,将身子往被中钻了一点,还是闭着眼睛,没睡着,就这么躺着。
      他也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发烧的缘故让他有些口干舌燥。
      他不愿意起身,就好像这样一直躺着就可以摆脱这些。
      然后他听到自己的门被推开,房中侵入了一丝怡人的香气。
      他的眼皮有点闪动,还是闭紧了没敢睁开。
      她回来的时候发现他门上贴着的明信片已经消失,门露了一点小缝,里面黑黢黢的,这不由趋使她去探究他是不是就在里面,是不是看到了自己写在上面的内容。
      她想亲口并且郑重的对他表达歉意。
      门没关紧。
      所以她推开了。
      在他满头满脸都是虚汗的时候。
      她晃了晃他,问他怎么了。
      他无法再装,立刻睁开了眼睛,想了想才嘟囔着说,“睡迷糊了。”
      她见他脸色发白,嘴角却染着一丁点笑意,像是揶揄,不由心慌,回头就走。
      她走,他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就是抓住她,他嗖的一下坐了起来,意识确比动作慢了几秒。然后他回了神,不知道哪来的胆气喊了她的名字,让她站住。
      他没在她面前有过这么大的嗓门,何况还是这样的指令。
      她吃了一惊,脚步也跟着停了。
      他又没了下文,被自己牵得生疼的肌肉让他忘了原先想说的台词,他看着她,好些事被他放在心里太久,似乎要将他的胸腔推开,像放电影一样,一帧一帧给她看个明白。
      他坐在那处,没多久又靠了回去,喉结微微耸动了两下,然后说,“你的东西我看到了。”
      她脸红了一下,又回了头,“你门没关好。正好看看你在不在。”
      他眉目低垂,和着这时候有些发白的脸色让她多了点不安,她盯着他,像是要把他看穿。
      他说,“上次,就是那天,你没有错。是我不对。”
      她没想起来是哪天,就听着他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那些事,记得清清楚楚的,但从没人让我说过这些。我不会说,不知道怎么说才合适。”
      她这才想了起来,忙接道,“是我不该老追着你问那种事,那些不开心的本来就不该问,忘了才好。”
      他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头,眯着眼睛不知道想了什么,然后说,“还是该告诉你。毕竟……”
      她的心扑通扑通跳了起来,像是预示着什么事将要发生,无意之间她的手碰到了他烧得火热的额头,她一急,推了他一把,说,“你生病怎么不说?”
      他没有回应,转身避开了她的手,侧躺了下去,声音似乎是从被窝里闷出来,“我喜欢你。不管之前发生过什么,怎么去回避,我骗不到自己。”
      她可不觉得迷糊的他说的如何郑重,她哄着他躺正了,问了他药的位置,然后不经意的说,“这不急。对了,我们之前是不是有过什么不愉快?”
      他看着她,闭着眼睛点了点头。

      她再追问,他又不再多言。
      她问急了,他抬了头,看着她,缓缓说,“你权当,我都忘了。当我什么都不记得。”
      她蓦然明白,他记得她却不记得的事,也许正是两个人之间的一堵围墙,他尝试在上面开了个小门,她自然没必要再将门关上。
      她坐在了一旁,看着他稍许有了些倦意的目光。
      她与他相处日久。
      开始她莫名的想与他亲近,被他一次又一次的避开,说过那些让她都不由气馁的话。
      她知道一定不会是毫无根由的,却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会坦言,那些是根由于自己的不愉悦。她竭尽全力也无法记起她如何伤过他,在她的脑海中他似乎一直是那样绵软的性子,让她禁不住想去戳两下,看他红着脸看着自己的模样。
      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她的思绪因为他的动作而停了下来。
      他坐起来的时候,罩在身上的睡衣正被她坐了衣袖的一截,他不明就里,身子一拧,宽大的领口处钻出了一侧的肩膀。
      她从来不记得他这处的皮肉在肩下微微凹了下去,像是水纹在这处打了个转,和着淡去的疤痕,如同湖面上被砸出的涟漪一样自然。
      他恍惚扭头看了过来,她忙红着脸掩饰,“你身上好多疤。”
      他头一偏,从肩上一直爬到脖子的红痕被他拧出几道褶子,她将被她拉下的衣服递了过去,他平静地说,“是的。很多。”
      她看着他这样平静说着话没来由心里就有了点难过,她拉了他没能拉好的衣服,这时对于两个人都是一个新的开始。
      她没有这么坦诚,这么光明正大的对他有过明明白白的感情。
      他也极少这样平静却又坦诚的对她说到自己,没了那稍许有些负气的小情绪。
      她看着他,他的脸色比方才好了不少,面颊由于发烧而多了点粉色。
      她说,“你需要去医院么?”
      他摇头道,“不用。话说出来,感觉好多了。”
      她腹诽他多半是装的,试着额头温度的确低了不少,又觉察出自己的多疑。
      他靠了一会,她的沉默让他又找不到可以继续下去的台词。
      她也觉得沉默让他们俩都变得尴尬。
      她转了身,他在这时候坐了起来。
      她说,“你没事就好了。我也该回去了。还有,还有……”
      她话还没说完,他接下来的动作却让她再次沉默。
      他挨在了她的背后,很紧很紧。
      她能感觉他给她后背带来的炽热和脑后轻轻的呼吸声。
      她的好奇心趋使她在回头与不回头之间摇摆。
      他靠得更紧。
      她的后背开始有些战栗。
      他停了下来,她也停了下来。
      然后他又贴紧了,她没再动,反手摸索着将他拉近了一些。
      他靠上了她的颈边。
      她被他的呼吸弄得有些痒,不由偏了头,她以为他会吻她,如同所有电视剧的主角一样深情又陶醉。
      他停在了这处,将下巴支在了她的颈侧,细碎的胡渣让她酥痒的感觉中带了期待。
      他还是停着,停了很久。
      她明白过来他并不是想借机吻她。
      她正要说话。
      他先开了口,“对不起。”
      他说了两遍对不起。
      第一遍她还想反问怎么了。
      第二遍她已然明白。
      她没松手。
      他就这么靠着。
      她说,“没关系。”
      他没再说话,一直这么挨着。
      许久她才松了手。
      他抬了头坐直了。
      她看着他,看到自己肩上行将消失的水痕。
      她搂紧了他说,“这也一样。”
      他笑了下,“怎么可能。”
      她正要回击。
      他笑道,“不过你不在乎就行了,对么?”
      她迫不及待的点了点头。
      他站直了。
      她也随着站了起来。
      他比她个子高了不少,他特意站在了她的身后,她不由自主像后仰着。
      他站得很稳。
      她偏了头,看到自己正靠在他的胸口。
      从狭长的穿衣镜里看,就像是他一直在抱着她。
      【未完待续】

      7月27日更新

      过年的时候她磨着他一起回的老家。
      他家原来离她家不远,后来搬了,老街坊们大部分还能认出他,当然也都认识她。
      她兴致高昂的在前面拖着行李箱,里面塞满了工作后回家给三姑六婆们带的小礼物,他东西极少,背了包,跟在她身后不远处,慢悠悠的走。
      他的脚步很轻,她时不时去回头确认他是否还在身后,就如他一直以来给她的感觉,明明很近,总觉得并不存在。
      她停了下来,若有所思的他走到了她的脚边才刹住车。
      她笑道,“想什么?着了魔一样。”
      “没什么。”他笑,“这么久回来一趟,是不是很高兴?”
      她说,“那当然。”
      她的情绪始终饱满,他却渐又沉默。
      她替他拢了半开的领口,手指不由自主从他领口钻进去取暖。
      他低头看着她,她的手停在了他的脸颊。
      他偏头挨着她的手背擦了擦,脸颊上的凉意让她又缩回了手。
      她说,“你怎么回家?”
      “先去我姑姑那边。”他说。
      她期期艾艾又走了几步,“年前。我跟我父母说了吧?你看?”
      他还未回答,她又不迭改口,“要不年后。反正也准备回去了。你觉得呢?”
      他笑道,“别急。”
      她兴致稍减。
      他又说,“慢慢来。”
      她心知肚明。
      他笑道,“你开了口,该得多恨嫁。”
      她瞬间红了脸,推了他,“烦死了。”
      他们在十字路口分开。
      他看着她跨着大步拖着行李箱的身影,她回头时看到他果然还在路的尽头。
      他看着她,嘈杂中她似乎还能听到他笑着催她快走的声音。
      她又走了一段,他还在原处。
      直到她转了弯,他才往前走。
      他敲了门,姑姑很快就应声开了门。
      他弯了腰却又偏开头避开姑姑拍在他头上的手掌,“票不好买,拖了两天。”
      “才不是这样。是根本不高兴过来。来了又得被啰嗦不是?”
      他笑道,“哪有。”
      姑姑又问了近况,问了路上是不是顺利才作了罢。
      他把带来的东西放在桌上,听姑姑边起油锅边抱怨着他的没良心。
      他忙说,“是什么的问题?”
      “容易死机。新软件装不了,旧的有的也打不开。这几天都没碰,你自己看看。要是你再不来都准备直接扛着丢掉了。”
      “请个人也行。那要不就丢了,再送你台新的。”姑姑的顾虑其实还是在独居上,能不让陌生人进门还是不会让陌生人进门。
      姑姑头也不回,接道,“小时候教你那些勤俭节约你都忘光了是吧?”
      “怎么会。”说着他还是一声不吭的测试着电脑的问题,备份重做了系统。
      这个比自己只大了十来岁的长辈,才让他有时候把对父母说不出口的话能告诉她。
      他有记忆的时候她在亲戚之中就很出彩,长得很漂亮,当时的高学历,工作收入也很让人羡慕。大概没人想到她会在临近婚期的时候发现对方的出轨,她抵死不肯出嫁。被耽搁的几年一下子让她完美的人生有了污点。这几年时间让她早已成了大龄,在当时再难找到合适的配偶,至今独身。
      他总想着像她这样的人应该是有个不错的归宿,替她期待过,也盼过哪一天能够出现一个自己可以叫姑父的人。
      大概是意识到了他的沉默,姑姑铲子碰在锅里的声音也小了。不多时关了火,轻巧的走到他背后敲了一下,“弄不起来?”
      “弄好了。”边说边给姑姑看了文件和材料的位置,又问了必用的软件。
      “还是男孩子聪明。这些东西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姑姑随口夸着他,过了许久才看到他留在茶几上的首饰盒,是一串很漂亮的坠子。
      她拉在胸前试了试,看着挺高兴,“难得你也开窍了。以后不用担心不会哄女孩子了。”
      他脸莫名热了一下,“你喜欢就行。”
      为了他自在,姑姑把饭菜就布在了茶几上,都是他喜欢吃的小菜。
      他吃了几口,见姑姑欲言又止,他放了筷子。
      抬头时姑姑才对他道,“有些话。不该我来讲。不过你自己明白就行了。”
      “嗯?”他想了想,点了头,然后说,“我知道。这次来就是想告诉你。已经有了。有了喜欢的人。”
      不知道为什么,他说到喜欢的人的时候却没有太过笃定的态度,如同少年时候每次沮丧和低落的时候,他在这个人的面前又低了头。片许又抬了起来,笑着道,“运气还不错,对不对?”
      二人本来就心知肚明的一些事情浮出了水面,姑姑笑道,“是呀。还不错。”
      “是XX。”他微微笑了一下,“坠子是她挑的。说给你当个见面礼。”
      “哦?”姑姑愣了一下,“看来还挺顺利的嘛?这么说是不是我还算半个牵线的?要不是让她租你的房间?”
      他点着头说要给谢礼,想了想又垂头道,“但愿会有好结果。”
      姑姑摸了摸他的头,叹了口气,“别这么说。你都不信,女孩子还怎么相信你。”说着她又觉得自己话重了,他的身体让他的个性难免有了犹疑难决的理由,她也知道他在顾虑之后面临的反对,还有许多无法避免的现实,然而这却是她最不喜欢他的一点,她畏惧他的闪躲,会有一天让他错失良机,让他像她一样面对着无可避免的遗憾。
      在她眼里,他终究还是个孩子,是个晚辈,她经历过的那些事,他未必能够明白,她思忖许久才说,“你能告诉我已经很不错了。这些事,你可以想,可以去假设,但是永远不要告诉她。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最重要的不是任何东西,而是希望。只有有了希望,才有了一切的理由。知道么?”
      他点了点头,靠在沙发上想着这些话,目光停在姑姑收拾着残局的手上片刻又抬开了,站起来擦净了桌子。
      他的动作看起来怪异却十分熟练,微微打着弯后背让他的身形看着更加瘦弱。
      姑姑似乎想起了什么,“去年给你的配的药用完了吧?这个天煮开了泡澡应该可以。这个天家里冷,我明天再找人抓几副给你妈送过去。变天前后泡泡会好点,没那么遭罪。”
      说着又未免有了些小伤感,他最不爱被提及的就是旧伤,也厌倦满身的药气,却还是温吞吞的听着这些话,始终怨不起她来。
      对于她来说,他是亲人。
      对于他来说,她是长辈。
      姑姑说着自己也叹气了,“你不想提我也得说,你现在不好好护着,再过几年,时间长了更难过。这么大了,也该知道珍惜自己了。”
      他点着头笑了,“还没用完。那边暖,没在家里时厉害。别担心。”
      说不定姑姑也知道他根本没碰过那些草药。
      说不定一切并不如他轻描淡写的简单。
      说不定他被钻入骨髓的寒意惊醒的时候,只是蜷在被中连喝水的力气都没有。
      说不定他根本不打算把这些向任何人提及。
      他和她所希冀又畏惧的见面来得比他们想得都简单一点。
      他们所不曾说出的秘密,她这时候才发现也许早就被他们知晓。
      她有了松了一口气却越加忐忑的心情。
      他亦然。
      她说,“怎么办?”
      他答,“边走边看。”
      他稍许带着些思索的口气让她有了那么一点底气。
      后来才知是真的边走边看,让她和他不免都尴尬一场。
      他的姑姑与她的父母本是旧交,多年的老同学加上几年的工作伙伴在他们出生之前就有的交情让他们之间的联系一直维系到了今日,每年也是例不可少的相互拜访和闲聊,只是他没来过。
      这对于他和她来说大概都是不错的条件。
      他们在她家小聚,他与他的姑姑同往。
      没有往年的饭局,只是几杯清茶的小聚。
      气氛比她想象中要融洽许多。
      她误以为她的小秘密其实还是秘密,她也根本无须担心。
      他们谈着无关紧要的事。
      她打量着他。
      他今天穿得不错,比平时要耀眼少许,更是看着眉清目朗。
      他没有插话,和她一样,冷冷清清的坐在她的左边,面前是她亲自端过去一杯茶,茶叶沉了底,他和她就看着在杯底摇曳着像要倒下的叶芽。
      她偏头看着他的目光,挨过去小声说,“闷吧?”
      他眉头微蹙,看她吐着舌头又微微笑了一下。
      她以为他们的动作无人察觉,却听他的姑姑在一旁笑道,“哎,要是我们家XX没出事。和你家千金也挺衬。”
      她的心情一下跌落谷底。
      她不会特意提及他的身体,他也不喜欢人多提,尤其是听到如果,她总是不忍心替他去想。
      他们都知道不会有如果,如果有了如果,他们之间将毫无遗憾。
      她有些埋怨他的姑姑,埋怨她辜负了他对于她的信任。
      她郁郁的扭着衣服,不时看他是否也为此难过。
      他似乎并没有太多的情绪,闻言偏头看了姑姑一眼,笑,“不都说了,不提这些。”
      并不让人愉悦的话题本该就此略过。
      她的父母却接,“不能这么说。我看他现在也还不错。不过,实在是可惜。”
      粗线条如她,也能听出父母的话中有话了。
      她的心里如同堵了一团棉花,把她想说的话,想做的事都塞得严严实实。
      她都不知道自己听到这些的时候会感到这么难过,明明只是简单的一句话,被他们轻描淡写说出来的时候,却有了千钧的分量,几乎压得她无法喘过气来。
      她的鼻翼微微张了张,似乎呼吸也为此不畅。
      他大约也留意到了她的异样,凑近了,用右肩抵着抵着她的胳膊晃了晃,“别乱想。又没什么事。”
      他的动作不大,也许是他们浑然不觉。
      她却稍许安慰了一些,抬头看他的侧脸,他的眼线很长,眼角微弯,在笑,不知道为何。
      然后他开口接了他父母的疑问,“没影响。挺正常,别人能做的都能做,别人玩得来的都能玩。没什么特别的。也没什么好特殊看待。如果不介意的话,换个话题可以么?”
      她的心突突突跳得快了起来,前面还是他在耳边轻声的宽慰,随即却变成他唐突又稍许有些不礼貌的插话。
      也许父母更不会喜欢他了,沮丧的同时她心中也舒适不少,因为她的父母真的停下了。
      她悄悄的捉住了他的衣角,拉紧了晃了又晃,示意他不要再说话,尽可能的表现得温和一点。
      他停了口,他们所听及的台词有了稍许的变动,她的父母与他的姑姑谨慎的表示着对他的质疑。
      他们并不会勃然大怒。
      他们也不会言辞激烈。
      然而正是这些含带着不满与无可抹去的偏见让他们表示着自己的不喜欢。
      他似乎没有她哪有天然的敏感,似笑非笑,任由她细长的指尖在他腰上点来点去。
      她附耳对他说,“他们烦死了。”
      他笑,“都这样。”
      “你生气么?”
      “你才会生气。”
      她真的生气了,生了他的气,为了他这一句随意的话语,他赌气推开了凳子,蹭蹭蹭跑回了房中,埋在了被子中大口呼吸。
      她的父母显然对于她的反应始料未及,终于终止了让所有人都不愉悦的话题,也许这时候称之为问询更为合适。
      他们急切的探究着她的情况,他与姑姑借机告辞。
      回去的路上姑姑为了自己的失言像他道歉,不像平时拍着他的脑袋耍赖。
      他走在前面的身子停了片许,走回来,又走到了她的身后,弯腰用肩推着她往前走,“我又不会生你的气。快走快走。”
      姑姑转身把他推正了,“你骗谁都行。我你怎么可能骗的了。你生气你难过的时候,哪一次不是不肯让我看见,往我身后站着。”
      “你又没说错。”他站直了,没再赖着。
      “我说错了。”他的脸色未变,她却还是郑重道,“我是你姑姑,我最不该这么说。”
      “你只是不小心说出了大家都知道的事。这很正常。如果你不是我的姑姑,你也会这么想。不了解的人,谁都会这么认为。”
      “才不。”姑姑大略是察觉出他的负气,揪着他的耳朵,“我要是她的父母,保管一口答应。先锁住。”
      他的脸色微微红了一下,摇了摇头避开了又要肆虐的手掌,“行了。我不难过。不过她脸皮没我磨得这么厚,会尴尬。”
      说到她的时候,他不自觉又微微笑了起来,“以后都别当着她的面说。省得她会计较。”
      “她?”姑姑大笑了起来,“小时候她欺负人的时候,没看到这么多愁善感。”
      “刚开始,总会特别小心。慢慢说不定她就好了。”他倒也没那么笃定,笑意稍减,“就算一直在意,也是正常的。”
      他和她的后续,在几天之后。
      她的父母没有用言辞的抗拒来让她屈服,而是采用了最实际的行动试图打消她对于他的感情。
      一天之中需要面对的几个父母口中的精英让她的火气蓄积到了顶点,她没再在旁人面前扮演品行优良的少女,而是将她和他的合照甩在了桌上,对着那些蠢笨又痴肥的精英们道,“看,你被耍了。老娘有主。”
      她说话的腔调里终于又找回了中学里做大姐头的风范,唬得那些老实的对象们一脸茫然。
      照片上的他和她的确十分契合,他眉眼含笑,她古怪多变,她在那时也刻意的将他的不便掩去,她总是搂着他的肩膀,或者是在他身前展开双手遮蔽。
      如非十分了解,没人能从照片上轻易分辨出他其实很特别,很不一样。
      她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去回护他,只因为与他在一起的时候,能更像自己一点,只因为他从来不去评判她该是什么样的模样。
      她原来对他的感情没这么深刻。
      他对她入微,做得越多,像是绑得越紧,越是不想分开。
      细想她真是一个慢热的人,开始只是稍许的好感,日久才能浓烈,再如同酒一样的醇香。
      她总想能够用明确的言辞去对旁人说出自己的感受,话到嘴边又无法成言。
      她所能感觉的,未必是旁人所能见到的。
      她能理解父母的顾虑,也为此尝试深谈。言辞的苍白根本无法改变彼此的观点和想法,她也不愿用过激的情绪去刺伤彼此的感情。
      她将他约了出来,向他倾诉了心中的苦闷。
      他还是只是听,几乎不发一言。
      她话说尽,心中埋怨也起,“你就不能给点主意。或者,或者我们就此挑明?!”
      他点了点头,看她笑言,“我的父母倒从没这么烦过我。”
      “为什么?”
      “因为条件实在不佳。”
      她竟为此郁闷大减。
      他才接着回答她,“另外,我大概还需要半年,半年之后我亲自去说服你的父母。怎么样?”
      他说话含笑,她总觉得他在哄着她玩,因此将信将疑。

      她不置可否,他也不加追问。
      家乡的天气并不算太好,起着风,风从她的领口往里钻,比他们记得的风都要冷。
      行人大多匆匆,偶尔能有几个粉饰得十分漂亮的小姑娘也会穿着不应时的装束从路人身边擦过,些许带着些无法掩饰的战栗。
      她不禁搓了手,“今天真冷。”
      他笑她,“冷也不知道多穿件衣服。”
      她佯作生气,气呼呼的将手插在了他的外套里,从一边的口袋里摸出一副花哨的手套,另一侧则是叠好的丝巾。
      她说,“你明明就等着我来找。也不说。”
      他说,“是呀。天天准备着。就等说不定有一天,你想起来找。”
      她说,“你冷不冷?”
      他说,“也有一点。”
      她搓着他的脸笑,“那你也不见得聪明。”
      他倒笑弯了身子,她踮着脚也能看到他颈后被灼伤的瘢痕。
      她替他拉高了领子,藏了瘢痕,他就这么低头看着她,没说话。
      她说,“有时我不知道该怎么才好。”
      他还是看着她,目光稍许软了,“我知道。”
      她说,“你是不是更喜欢那种很温和的人,不像我这样。”
      “不是。”他摇摇头,立刻又说,“长久的小心谨慎,比不过口渴时候的一杯水。”
      “嗯?”
      “对我来说,你这样就是最好的。”他想想笑道,“我可能过了爱做梦的年纪,没那么多幻想。真想不出喜欢的应该是其他什么样的,你这样就挺好。最适合。”
      他是她所见的第一个把这样感性的话题说到理性的人,她却犯了执拗,问道,“那你爱做梦的时候呢?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喜欢?”他沉默了片刻,“喜欢一个勇敢,聪明,有想法也喜欢尝试的女孩。”
      她看他眉头锁紧,站在原处也跟着愁了起来,“然后呢?”
      “然后。在我喜欢做梦的时候,告诉了自己要去开始,无论她心里怎么想,有一天说不定会反过来看到我。”
      他说这些的时候,就像他平时看着电视时遇到想提及的话题,说得平淡无奇。
      他说,“所以,那就是做了个梦。开始过,没有结果。”
      她没再问,问那个人是谁,问他们有过什么样的故事。
      他并不想再继续做那个梦,所以她也不再问下去。
      他回头看她的时候,她看着他正出神,他笑着用额头撞了她的额头,“回家吧,快下雪了。”
      当夜就真如他所言,下了一场小雪。
      她的父母又提及那个让人不悦的话题,言辞逐渐激烈,终于失了往日的修养。他们不住的埋怨着她,埋怨着他,也埋怨着他的姑姑,这些带来开始的人,每个都是十恶不赦,终于也触及她心中最后绷紧的那根弦。
      她这时候也意识到,在他之前一定有过很多个这个时候,他的身体被当作罪过提及。
      她没告诉他这些,他却从她电话时低落的语调中猜出。
      他说,“这都值得难过。是你遇得太少。”
      她只是想听他说话,无论什么都好。
      他说,“我说过的,开始了我就不会让它结束。抓到了我就不会再松开。”
      她觉得他这样的台词有些可笑,却在电话那头笑着笑着也笑出了鼻音。
      她一直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肯开始,却知道了他开始了就不会放弃。
      她说,“我有时候会看不清你是什么样的人。”
      他说,“很普通。”
      她说,“也很特别。”

      年节时的难关在他们的返程之后暂告一个段落,让她的情绪稍许转好,开始期待他说的半年。
      半年的时间,不长也不短。
      她一直在等着结局。
      等到有一天,他该回来的时候没有回来。
      她打去电话,他请了假,请了几天。
      她心有点慌,大概猜他去了哪里。
      她猜不出他会有怎样的言辞,也不敢想会有怎样的结果。
      半年里他们的确做了很多。
      他历程颇长的考试在这半年里有了结果。
      一个不小工程在这段时间里收尾,他得以休整了一段时间,在公司里换了职位。
      他对她时渐渐也学了些浪漫,是他放在桌上的花,或者是挂在她门上的礼物。
      他们养了猫。
      她意识到他从来没有亲自交给她任何东西。

      他回来之前,她给父母打了电话,对于他们的结果,她没问,父母也没有提及。
      她试探着问了一句,“XX是不是去过?”
      他们说,“嗯。”
      她没了下文,他们也没了下文。
      天高皇帝远是她一直得以庆幸的决定。
      他很快也回来了。
      她知道他这半年里瘦了很多。
      他还是满面笑意,她看不出她想要的答案。
      她说,“怎么样?”
      “可以开始了。”
      “开始?”
      “我们可以开始了。”他说。

      他求她的父母,将他们之前的质疑一件一件打破。
      他的言辞并不严厉,说,“我只希望我们开始的时候可以有祝福。”
      他不期求所有人的目光,不期求所有人的认同。
      只替她求了他的父母,做了他一贯不会去做的事。
      那些在所有人看来都难堪的事。

      她说,“你并不需要这么做。”
      他说,“必须。反正我不在乎。”
      他靠在沙发上,她站在沙发背后,他的头靠着沙发,她调皮的抱着他的脸。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你是不是,从来不递东西给别人。”
      他点头。
      “为什么?”
      “是习惯。”
      她还想追问,他却截住她的话头,“我会改了。很快。”
      他并没有很快,而是慢慢地改了这个习惯。

      她与他,也慢慢地开始。
      一开始她的父母还是在说起他时不满,试图打消她的念头。
      她也不激烈,如同她与他之间一样随意。
      时间久了,她的父母不再提及这样的话题。
      她和他渐渐的契合。
      他并不算麻烦,渐渐多了点小脾气。
      她也开始会和他吵架,与他争执。
      原来的亲密无间在时间中终于有了小摩擦,却更加的自然。

      她送给他的猫没多久就逃出了门外,她和他冷战许久,却在他晚归的一天发现阳台上一直有着充足的水粮,那只傻猫也会在夜半时分偷偷的从外面跳进来餍足一番。
      她想起来他说过它们喜欢自由。

      她特别喜欢和他在一起。
      喜欢他。
      他亦然。

      她看到他脚踝上有个很深的疤,问了来历。
      他说,“七八岁的时候。被狗咬的。”
      她似乎能够记起,有个胖墩墩的小男孩抓着自己猛跑,然后战战兢兢的回头,对着大狗说,“你咬我吧!”
      他七八岁那年常被姑姑接去,有时会被指示看住走路还打着晃的她。
      她从小爱惹事生非,招惹了邻家凶猛的大狗。
      她吓得不知所措。
      他也只知道拉着她跑。
      狗穷追不舍。
      他把她推在身后,叉腰向前,“你,咬我吧。”
      他如愿被狗撕下一块皮肉,险些为此瘸了条腿。
      当时的他是她的盖世英雄。
      她总喜欢粘着他。
      他的父母打趣,“要不以后长大了就嫁给他?”
      她恼怒的摇头,“才不要。”
      他却比她傻得多,只知道拼命点头,“好啊好啊。”

      他终于还是将埋在心里的事永远埋在心里。

      他给她补习的那个暑假。
      他与她已经很久没见。
      她见他的第一面。
      她以防备坏人之名索取他的身份证。
      他用脚拿给了她。
      她看了一眼丢在一边,到水池洗了手。
      他之后再也不将东西递给任何人。

      她拉着他去了服装店,磨着他试衣服。
      强行脱了他的衬衣之后却借口有事走开。
      她带走了他的衬衣。
      他在试衣间站了很久,最后穿上试穿的衣服对着推门进来的导购说,“这件我买下。”
      他极少试衣,看着合适便立刻买下。被她笑称土豪。

      她知道他在中学的操场跑步。
      带了一帮同学去看他肩上扭曲的伤口。
      她带着他们笑。
      带着他们指指点点。
      他只对她说了一句,“这一点也不好笑。”
      之后,他再也没有为了舒适而脱去衬衣。

      他送给她他央求同学借来的模考试卷。
      半路下了雨。
      他连同包被淋得透湿。
      试卷却包在了密封袋里幸存。
      他迫不得已借用她家的洗手间。
      她却好奇他怎么脱下自己的衣服。
      她偷窥时被洗手间地上的水滑到,扑倒他的同时也让他的后背被地上锋利的玻璃片划了很长一道。
      这是他给她补习的最后几天。
      她离他很近,发现他的样子真的很帅。
      血流了很多,满地。
      她不敢让父母知晓。
      她第一次求他,“你别告诉我爸妈好么?我给你弄。”
      他轻易同意。
      她笨拙的替他擦着伤口,看着后背上的旧瘢发呆。
      他被她浇上来的酒精刺激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由于伤口感染发了高烧,被父母发现送到了医院。
      她去看他,担心他是否将实情说出。
      他的伤口剪去了腐肉再缝合。
      他清晰的感觉着针线穿过皮肉的恐惧。
      他说,“我没说。说了不说就一定不会说。”
      她并不相信。
      事后也的确被父母训斥得很惨。
      她笃定是他违背了诺言。
      她赌气没有去看他。
      她的补习,结束在这之后。

      他和她的这一段不欢而散。
      他高中毕业,成绩十分优秀。
      她比他小了四五岁,成天懒懒散散。
      她不记得这些。
      他没忘掉这些。
      他有很多习惯。
      习惯的由来从来不是毫无根源。
      她当时只觉得这些是玩笑。
      因为她想看他生气的样子。

      他喜欢的人一直是她,从小,很小很小。
      她勇敢,聪明有想法,但是他再见到她的时候却不敢靠近也不想开始。
      她一直想知道的答案,他说不定一辈子都不会告诉她缘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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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两小无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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