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人歌

　　回到玉堂殿已是夜里，明月高悬，乌鹊南飞。可叹我归家第一年，八月十五团圆节身边却一个家人都没有。方才我问汀兰姐姐为何没来，她却忙得紧，又是点着银烛，又是换着冰盏，匆匆说了句：“姑奶奶患了风寒，见不得风。”便匆匆告退去管事房了。想来玉堂殿确实过于凄清，难为她在府里都不必如此亲力亲为。

　　偌大的偏殿此时就只剩下我一人，从寝房里走出来，无意识地在堂前踱步，庭中的莲池汇满了新落的雨水，波光粼粼煞是好看。我停在正门前，踌躇片刻，回顾了两侧的行道上杳无人影，只剩下明晃晃的月光铺于青石阶，抚了抚裙摆便坐在又高又宽的朱漆门槛上。

　　垂着头，偶然瞥见一直小蛐蛐被几十只蚂蚁逼到角落，顷刻间已有几只蚂蚁爬上了蛐蛐的肢体，张开二颚啃咬它的外骨骼。那蛐蛐一直奋力挣扎，然而每弹跳一下，又会有更多的蚂蚁涌上它的躯体。可怜的蛐蛐看个头不过半指大小，在蚁群的围攻下溃不成军。不一会便被拆成了零件，被浩浩荡荡的蚁群高高举着，送回了墙角的蚁穴中。

　　我轻轻发出一声嗟叹，食物链低端的他们都遵循着弱肉强食的道理，更何况这个封建社会大背景下的皇家狩猎场呢？

　　耳边传来细微的脚步声，我受惊地回头看去，不想竟看到嬴政站在据我约有五步远的青石路上，身后跟着掌灯的赵公公。
　　我连忙转身跪在地上，行礼道：“王上千岁。”

　　他身着玄色的龙袍，比我上次见他似乎又挺拔了些，双手背在后面，回首对赵公公说：“你先退下。”

　　那赵公公“诺”了一声，迟疑的眼神瞟过跪在地上的我，向后小步退下了，远远地碰上从管事房回来的汀兰，又拽着她一同离开。

　　待二人都走远了，晚风吹拂过嬴政的衣角，夜空中传来不知名的鸟儿振翅声。

　　“你就这样一动不动的跪着，倒是比曾经乖巧了许多。”他轻声开口如是说，听不出丝毫喜怒。

　　我亦柔声回答：“未见天子，但闻其声已感威严，色愈恭礼愈至，奴婢不敢出一言以怠。”

　　嬴政走到我身后，语气里似乎含了一丝嗟然：“天子？．．．你嘴上说着恪守恭敬，却隐瞒沐阳找你求情之事。”

　　我柔顺的回道：“罪者惩罪，罚不及他。长公主出于乌鸟私情，奴婢也不过爱莫能助，一个倾诉一个倾听，不过是姐妹私房话罢了。”

　　“爱莫能助？”嬴政咀嚼这四个字，“若寡人给你这个权利，你要如何助她？”

　　我一顿，凝气回答：“自古无法不立国，唯有趁此尽除奸党，太后安迁它所，终不得出。此举一来恤长公主孝心，二来平抚群臣之言，王上亦得民心。”

　　嬴政没有言语，我垂眸看着他的影子铺陈在我的影上，膝盖跪得冰冷，心中也是冰冷，耳边嗡嗡地混合着屏息的心跳声。

　　二人就这样静默许久，他低沉的声线流入我的耳际：“寡人本对人心无欲，以为臣服足矣。”他缓步绕到我面前，平静地蹲下，我促不及对上他两潭眼波，感觉自己眼神颤抖着，却不敢轻易移开视线。

　　他从袖口抽出一枚碧玺红玉簪子，青铜的纹路精致无比，好似折射着月光的水温。抬起修长的手，轻轻柔斜插进我的云鬓发髻。

　　我睁大了双眼，一瞬间有些不知所措，只是徒然看着他。嬴政的眉眼逆在月光里，那双和他兄弟都极像的眼眸看进我眼里，他身体微微前倾，竟不顾帝王的身份双膝跪在地上支撑自己。他的面容缓慢的凑近，我一点点难以察觉的后倾，直到他的鼻息轻轻扑在我的鼻尖，方才停下。

　　他微微眨着眼，睫毛滑过我的眼睑，声音细不可闻：“这簪子，我本要熔了它，现在看来戴在你身上干净了许多，不如顺水人情送给你。”

　　说罢起身，抚了抚衣襟上的尘土，转身缓步离开。我跪在冰凉的地面上，连忙磕头谢恩：“谢王赏赐，王千岁。”

　　待他走远，汀兰才匆匆忙忙赶来扶起在地上久跪的我，不解的问犯了什么错，地上多冷啊，奴婢去打热水。我坐在榻上，从发间抽出那柄铜簪。烛光下簪子顶嵌着深色的珊瑚碧玺银钿，层理分明的缀着五颗水滴状红玉坠子，轻轻晃动便噼啪作响，在烛光下盈盈映水。然而真正引起我注意的是簪子周身镂刻的浮纹，行云流水般直达簪柄，竟是复杂威严的滕龙纹样。如此工艺在艺术品制造业初显雏形的秦朝哪怕是万里挑一都难以形容，怕是只有皇后才配得起。

　　汀兰挑了帘子进来，我从怀中取出丝帕妥帖地包了簪子，犹豫再三，还是收进了妆奁最底层。

　　夜里被梦魇缠住，再睁眼漆黑一片，却浮现出嬴政那句：“寡人本对人心无欲。”
　　我承认在与嬴政回第一句话时便动了私心，毕竟在正史上嬴政，子婴才是最后的赢家。于是刻意的讨好，对规劝一事撇的干干净净，那建议自然也不是我想出来的，虽然嬴政不说，按时间推算，除党羽，幽禁太后这些事他应是早已办妥了。我只是重复着将他所做之事说出来，倒让他有心意相通的错觉。

　　翻过身睡，沐阳迷迷糊糊的问我：“小姐怎么不睡？”
　　我应声说这就睡了，却迟迟比不上眼，倾耳听着庭外夜风的声音，不知何时才进入了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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