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隐传

　　“死？”流朱有些发愣，这个问题显然不是我们这样的童龄时代该考虑的。我握住她的肩膀摇晃着她：“你不知道什么是死么？死了的人就再也不会回来！就像我娘，你娘，从她们离开我们的那一刻起，就再也不会回到我们身边。……”我说着，眼泪不禁流淌了出来。
　　那天过后，流朱仿佛果然比从前更为忠心了。这让我好生不甘，乃至心里萌生了拯救的欲望——流朱，我曾经的红红，我不要你做他们的忠仆，一辈子的忠仆。
　　一天的傍晚，我寻了个借口，把正在厨房学做点心的流朱拽回了我们同住的小屋。
　　我掩了门，将身靠在门上，看着流朱，流朱也转过身愣愣的看着我：“浣碧，你干嘛把我拉出来？”
　　“我有话对你说！”
　　“那干嘛不在厨房讲？”
　　“我只能说给你一个人听！”
　　“那你快说，说完了，我还得给小姐做点心去呢！”
　　“我，我……”我实在不知该怎么说，理了好几天，也没想出来最合适的说法，“我想问问你，你以后真的会对小姐，很忠心很忠心么？”
　　“当然了！那还用问？！”流朱不假思索道。
　　“你不可以对她那么忠心！”我不知该怎么劝她。
　　“哪么忠心？”流朱不解。
　　“哎呀，总之不能太忠心。打个比方，要是小姐让你为她去死，你也会去么？”
　　流朱有些动容，却依旧迷惘，“可是，小姐说的那些故事中，很多人都舍生取义了呀。小姐说舍己为人，乃至为他人牺牲性命的人都是值得尊敬的。所以史书上才记载了他们……”
　　我气的直翻白眼——值得尊敬个屁！要是这样的话，甄家人怎么不尊敬我娘，不尊敬我？我为保全他们没有牺牲性命，也牺牲了尊严。可我不能这样说，一时更加捉急，一股脑的说道：“你尽心尽力的伺候小姐，已然很对得起小姐了，没必要为她豁出去性命！再说，忠心是相互的，你对小姐这么忠心，小姐会对你这么忠心么？”
　　流朱推开了我，生气道：“你胡说什么呀，你以为这是小孩子过家家么？小姐讲道理时你不听，现在却胡说八道——历来只有奴才对主子忠心，哪有主子对奴才忠心的？”
　　“不是的。”我争辩道，“小姐说的不对！一个人无私，就叫做忠；一个君主，凡事考虑如何有利于百姓，这也叫忠。所以，所谓的忠心，不仅仅是奴才对主子的。是人与人之间的，相互的。”（脂批：看似杜撰，实非胡说，有典可循。）
　　“人与人之间的，相互的？”流朱被我说的愣愣的。
　　我用力的点头道：“对啊！举个例子，你可以不忠心小姐，因为小姐并不忠心于你。危难时刻，她只是想让你为她而死，绝不会舍身为你而死。你可以忠于我，因为我也会忠于你。我们这叫做互相忠心！……”
　　我说完了这话，心想流朱总该懂了吧。却没想到流朱认真盯了我好一刻，忽然咯咯的笑了起来——“浣碧，你说的这些是谁教你的呢？”
　　“是……”我一下子卡住了，我能说是我读了《左传》，陆乘风教我的么？当然不能——“没有人教我，但，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坚持道。
　　流朱越发笑了，用手点指着我：“怪不得那天周妈数落小蝶——你要有人家浣碧十分之一的心眼子，也不会只会蹲在这里烧火。……”
　　“啊？”我愣了愣，“周妈这样说我？”
　　“对啊！”流朱点头，“周妈说你人不大，心眼子却长了一箩筐！”
　　心眼子是要用箩筐装的？我倒是头一次听说。只听流朱继续道，“我看你却不是心眼子多！”
　　“我是什么？”我好奇道。
　　“我看你就是嫉妒！”
　　“我？嫉妒？”我不可思议道。
　　“难道不是么？打你进府的那一天，你就嫉妒小姐，因为小姐吃喝穿戴都比你好；可你也不想想，小姐那样的人，是咱们能嫉妒的么？现在，好不容易你不嫉妒小姐了，又开始嫉妒起我来。”
　　我被流朱说的愣愣的，伸手指了下自己的鼻头，又指她的——“我，还嫉妒你？”
　　“对啊。”流朱洋洋得意道，“你嫉妒我对小姐比对你好。你怕有一天我只对小姐好，再也不对你好！对不对？”
　　这好像的确是我担心的，可这并不是嫉妒啊。我生气道：“你胡说，我才没有嫉妒你！我是在挽救你！”
　　“行啦行啦！”流朱无所谓的挥手，又笑道，“你每次说‘才没有’的时候，就一定有。你再不承认，信不信我去告诉小姐？”她说着，一把推开我，就要拉开门出去。
　　“啊？”世上还有这么倒霉的事——一番好心被说成嫉妒，还要被出卖。“不要！你不可以去告诉小姐！……”我气的吇哇的哭了起来。
　　看到我气哭了，流朱有些心软，“好了好了，吓你一吓就哭了，真是胆小鬼！”说着，她啪啪两下打掉我扛着揉眼的胳膊，得意笑道：“看在你方才说我们互相忠心的份上，我不去告诉小姐了，还不行么？”
　　我这才松了口气，抽噎着道：“那以后呢，你还是只忠心小姐一个人么？”
　　流朱点头，却又摇摇头，“我忠心小姐，但也不会忘了你，总该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我扁了扁嘴。
　　“那我去厨房了，你不许再来捣乱啦！”流朱说着，转身拉开门，真的跑出去了。
　　我追到门边，倚门望着流朱的背影，她跑的那么轻快，仿佛很开心的样子，——莫不是，流朱喜欢我嫉妒她？
　　……
　　那件事情，便那样轻飘飘的过去了。可我心里还是不甘——我还这样小，流朱当然不会认为我说的是对的。我想我终有一天，会让流朱明白，我才是对的。只有这样，她才可以避免做甄嬛一辈子的忠仆。……
　　终于到了五月，元氏所说的甄嬛的表舅母一家终于进了京，携家带口的同时，也带了重礼。甄府一连十来日，筵席如流水，来招待这位表兄弟一家。那样的场合，我和流朱自然要陪着甄嬛出席，两家的公子小姐们都处年少时节，一起玩的甚是欢乐。其实我很懒得出席那样的场合，说主子不主子，说奴才不奴才的一身打扮总是惹人多看两眼不说，关键还有人开口直接问出来：“这是二小姐吧。……”一开始我还自己解释：“我是甄府的丫鬟……”后来懒得说了，脸色也不好看，流朱还得替我打圆场：“她和我一样，是小姐的丫鬟。……”
　　那一天午后，才吃了午饭，甄嬛在榻上歪着，手里握着个雕刻红玉荷花，配水晶流苏的簪子摩挲把玩，一旁流朱为她打扇。我空在地上站着，心里暗舒了口气——可算清静了些。刚疏了口气，忽见榻上轩窗一动，拱进个脑袋来——“妹妹好懒，刚吃完了饭就躺着，小心积了食。……”正是少年甄珩。
　　屋里人吓了一跳，甄嬛拍了拍胸口，疏了口气道：“哥哥总爱这样吓唬人！”
　　流朱笑道：“少爷一准儿又给小姐带好玩的东西了。”——流朱说的不假，甄珩与甄嬛各自为家中长子长女，二人颇是兄妹情深。甄珩每次来看妹妹，少有空手而来的时候，一本书，一枚配饰，一包可口的小吃，等等。
　　甄珩两肘挡着窗棂，摊手笑道：“这次我可什么都没带？”
　　“没带？”甄嬛有些纳闷，“哥哥又骗人了！”
　　“真的没有带。哥哥要驮你去看五月开的最红的石榴花，你喜不喜欢呢？”甄珩笑唁唁道。
　　“真的？”甄嬛果然来了兴致，从榻上坐了起来。
　　甄珩从窗上跳了下去，接着大步跑进了屋子，经过我时，仿佛只是经过了一团空气，径直奔向了内室。他蹲了下来，甄嬛开心的将身投在了他的背上。甄珩站起身，撒脚如飞便奔出了内室。流朱一面担心的喊——“少爷不要跑那么快，小心摔了小姐啊！”一面追了出去，不忘回头叫我：“浣碧，你发什么呆？快追上去，保护小姐啊！……”
　　“哦……”我这才醒悟过来，沿着那兄妹二人一路洒下的银铃般的开心笑声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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