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狗夏天不剃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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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一


      听到谨言和阿圆给皇帝问安行礼,章瑛才知道曹钰来了,连忙背过身去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曹钰似乎也有些心烦意乱,干巴巴地说:“云栖,你不要同邹良一般见识,气坏了身体不好。”章瑛看皇帝如此反应,猜想他也觉得邹良说得有理,心中越发难过。

      章瑛想了想说:“邹御史所言其实不差,陛下确实应当从善如流、拨乱反正。”曹钰问:“这话怎么说?”章瑛道:“微臣之事都是由他人胆大胡为引起,并非陛下本意,陛下也万不该为此背上骂名。既然天下人已有议论,陛下便理应设法使后宫秩序与朝廷纲纪重归正途。”

      曹钰问:“依你所见,要如何重归正途呢?”章瑛咬牙道:“自然是疏远微臣,以示拒斥门阀势力。若能重选新后,则更能安定民心,止息非议。”曹钰道:“原来如此。那么这个新后要到何处去寻?”章瑛道:“去年大臣不是推举了许多人选?陛下不妨再想想。”曹钰道:“若是我不肯另择新后呢?”章瑛急道:“陛下多年来精心治理天下,无数心血怎能一朝尽毁于章瑛身上?若是陛下不肯答应微臣,那么微臣便成了天下的罪人,今后也无颜再与陛下相见了!”皇帝勃然色变,拍案而起道:“章瑛啊,你倒是大公无私!你不是不愿意见朕?如今便遂了你的心愿吧!”说罢便拂袖而去。

      章瑛还从未见过曹钰发这样大的火。等他回过神来,皇帝早就走远了。章瑛气愤至极,不明白皇帝怎么会说出“遂了你的心愿”之类的话。章瑛想,自己又非妇孺,不可能满足于终日躲在后宫,全然不顾舆情与大局。他并不是无理取闹,更不是惺惺作态、以退为进地谋夺后宫权位。他希望皇帝能得到臣属的敬重、支持,始终被人视为明君,这有什么不对?

      忽而怨愤,忽而伤心,章瑛彻夜难眠,天亮时头痛欲裂,腹中也不大舒服。他还没叫人去传御医,这几个月来专门为他检查胎位的杜御医却已经奉皇帝之命来了。杜御医给他诊了脉,仔细摸过他的腹部,就开了几贴安胎定神的药物叫他连续服用,又吩咐他卧床静养几日,不要频繁走动。

      章瑛不知道这个要求究竟是御医按照他和胎儿的状况做出的诊断,还是曹钰不想见他、要将他禁足于蕙兰苑的借口,不过他身上确实难受,也就乖乖服从了。仿佛是感受到了母父不安的情绪,胎儿也有些焦躁,动作十分频繁。

      一想到未出世的孩子,章瑛的心思越发烦乱。虽然前一天还在建议皇帝速立新后,但他此刻却明白过来,假如曹钰真要再跟旁人生儿育女,冷落了自己的这个孩子,自己恐怕也做不到大度地为皇帝感到高兴,哪怕皇帝会因此获得邹良和天下人的赞颂。那么,皇帝是否也觉得他这种自相矛盾的态度正是一种虚伪呢?

      章瑛还是想再跟皇帝深谈一番,哪怕仍旧不能达成一致的意见,他也不希望两人之间留下误会。

      之后的三天,杜御医一日两次地来给章瑛诊视,皇帝却始终没有出现。一开始,章瑛还不断安慰自己,相信曹钰肯定能很快消气,又会一如既往地帮着自己分析利弊,设法解决邹良提出的问题。但是过了两天,他不得不承认事情远不是那样简单,甚至争吵那天曹钰反常的怒气都表明了此事不同寻常。假如曹钰那天的言辞也如惯例一样严肃,那么他所说的“遂了你的心愿”就意味着此后再也不会与章瑛相见。这让章瑛害怕并且忧虑。

      章瑛不知道事情怎么会闹到这个地步。他和皇帝相处了十余年,向来只有他才会着急上火,皇帝则总是十分平静。而现在的情形却明显不是如此。章瑛并非总要等着别人来哄劝、安慰自己,他完全愿意主动前去跟皇帝谈话或者认错。问题是,他仍不清楚曹钰那天为什么会对自己动怒。就算他的建议既不可行也不周全,但他毕竟没有恶意,再说这样的毛病他也不是犯了一次两次了,曹钰怎么会突然计较起来了呢?

      章瑛陷入了疑惑之中。他决定先弄清皇帝大发雷霆的原因,否则去找曹钰对话就会变成去敷衍他。接下去的几天,除了吃饭睡觉的时间外,章瑛时刻都在琢磨邹良的言辞以及自己跟曹钰的争执,渐渐地,他确实发现了一些自己原先没有想到的地方。

      章瑛曾认为邹良那天所说的话句句在理。但是冷静下来想想,里面却有许多经不起推敲之处。

      其一,皇帝虽然允许章瑛以宫眷身份参与政事,却只封了他一个奉君的名位,可见确实考虑到了他的门阀出身,其中的用意明眼人自然能够洞察。况且章瑛被封为宫眷之后,皇帝既没有封赠或提拔过章家的任何其他人物,也没有一点为富阳侯和颍阳侯平反的意思,在其他政策上更是毫无变动。这怎能算得上是为了讨好一人而令后宫无序、朝政紊乱呢?即使某些趋炎附势的地方官今后可能会看在章瑛的面子上巴结他的亲友,但这种官场宿疾古已有之,并不完全取决于章瑛的出身,朝廷也尽可以慢慢妥善处置。

      再者,曹氏立国以来,门阀之患已经延续几朝、根深蒂固,不要说金、章二家那些能在朝堂内外呼风唤雨的先人,就是跟前几年去世的金正明相比,章瑛对朝政的影响也是微乎其微,更不至于让皇帝因为亲近他而丧失民心。

      至于被邹良视若洪水猛兽的那条流言,它虽能暂时让章瑛名誉受损,却也不见得会给皇帝带来多少麻烦。章瑛清楚,操纵舆情向来是政坛中最常见的伎俩——门阀及其手下会用,皇帝和朝廷难道就不会用?跟指责章瑛以色相迷惑皇帝的谣言一样,宣布章忠信通过巫蛊之术谋害天子的判决也是毫无根据的无稽之谈,但只要大理寺言之凿凿地昭告天下,百姓们就同样信以为真,痛骂“逆贼”,不知道邹良对于这样的内情又会怎么看?

      按照冠冕堂皇的说法,舆情乃是民心向背的征兆,帝王官员都不能等闲视之。但是高明的御人者却从不会受到舆情的摆布,反而会令其为己所用。就算是天降祥瑞之类的离奇说法,只要传布者精心布置、拼命鼓动,百姓们就会口耳相传、深信不疑。倘若皇帝真的有头脑、有本事,又怎会仅因为坊间某些说法甚嚣尘上便束手束脚?难道就不能拿出有效的反制手段?可见邹良仍是书生之见,不通世故。

      京郊大火那年,攻击十多岁的皇帝施政不利,引发天谴的恶毒民谣都未对皇帝产生多大影响,到了此时,“内侍色诱皇帝,导致朝政废弛”之类的说法又能有什么威力?只要愿意,章瑛今后也能仿效他人先例,策动一些族人自行检举章氏子弟的零碎不法之举,博取“大义灭亲”的“美名”,向天下人展示皇帝对他的宠爱并非毫无道理。

      不过,这些发现却令章瑛愈发疑惑。邹良话中的破绽连他都能想明白,比他精明得多的皇帝肯定早就看透了。既然如此,曹钰又为何那样气愤呢?直到第四天下午,章瑛才恍然大悟——皇帝的怒气根本就与邹良没有任何关系,自己那天的言辞和态度才是症结所在。

      章瑛想到,皇帝虽然贵为天子,但是受到的约束、限制只比常人更多。他能够赐给自己的最好的东西也就是一个后宫名分,而自己却屡次在他面前表示看不上宫眷的位置,甚至劝他早立新后,难怪连曹钰这样自制的人都会失去耐心。对于皇帝的关怀体贴,章瑛向来习以为常,可是一旦遇到麻烦,他的反应却是急于离开皇帝、独善其身。显然,让皇帝极度失望的,并不是章瑛再一次思虑不周,而是他那始终可疑的态度:他总以为自己仍是一个过两年就要出宫自便的内侍,而不是要跟皇帝相伴一生、共历起伏的宫眷。

      章瑛觉得自己的这些念头是非改改不可了。假如仍是内侍,那么他今后不论如何行事都只涉及到自己一人,只要不触犯法度,为所欲为也无不可。但是他眼下已经成了一名宫眷,甚至即将产下与皇帝共同的孩子。所以,他的退缩之举便意味着自私寡情。

      章瑛觉得自己至少比几天前清醒了一些。等到晚间,他便前往皇帝的寝宫求见。

      皇帝照例坐在书房里看书,见到章瑛便冷道:“章奉君又是来劝说朕的?”章瑛摇头道:“不是,微臣是来认错的。”曹钰道:“章忠信任意妄为有错,朕没有问明你的心意,将你强索为宫眷也有错,不知章奉君又错在何处呢?”章瑛道:“我错在遇到难处便动辄求去,未曾将陛下视作至亲家主,不肯与陛下共度难关。”

      章瑛刚刚朝前走了几步,皇帝就摆手阻止他靠近,又道:“你不怨恨朕将你困于宫中、不得自由了?”章瑛次次都被他问到痛处,想了想才答道:“事已至此,怨恨何用?陛下曾说,文宗待秦帝后如何,陛下便待我如何。陛下果然说到做到,微臣却实实地辜负了陛下。陛下如若不弃,微臣愿终身以秦帝后为范,忠心侍奉陛下,不论何时都与陛下同进共退。望陛下看在孩儿的份上再给微臣一次改过的机会。我日后必定尽力约束性子,将以往的毛病都改了。微臣句句实言,还请陛下明鉴。”

      说完,章瑛扶着腰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磕下头去。过了一会儿,曹钰才从书桌后走出,点头将他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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