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有本难念的经

　　用过晚膳，淳于翌兜兜转转，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到了瑶华宫的前面。他觉得自己上辈子一定是被下了什么咒，这辈子才会被这个叫荀香的女人吃得死死的。

　　顺喜早就知道淳于翌最后还是要逛到瑶华宫了。以前还有个宜兰宫，还有朵解语花，如今这解语花身陷囹圄，恐怕太子再无处可去了。

　　淳于翌见宫门口既无守卫，也无宫女，跟平日里完全不一样，便好奇地近前查看。

　　宫门是虚掩着的，里面灯火通明。只见一众宫女，太监，侍卫，有的席地而坐，有的贴在墙上，全都在奋笔疾书。而荀香则在大殿上四处走动，一会儿把一个瞌睡的宫女摇醒，一会儿在昏昏欲睡的太监耳边吼一声。她洋洋自得地插着腰，娓娓说道，“我也是为你们好。你们也许久没有学习宫规了，就当是复习了一遍嘛。而且这么多人一起抄，也不觉得辛苦了，对不对？”

　　一个宫女耷拉着脑袋说，“太子妃，奴婢根本不识字啊……”

　　荀香连忙走到那个宫女身边，按住她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好姐姐，不识字真的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你刚好借这次抄写宫规，识得几个字。以后看看小书，写写家书，都不用找人代笔了，还能省一笔银子呢！”

　　那宫女半信半疑，“抄宫规就能识字了？”

　　荀香拍着胸脯保证，“我也一天学堂都没上过，我爹请来的教书先生都被我吓跑了，你看我，不是照样能读书识字吗？”

　　站在书桌旁边的绿珠“噗嗤”笑了一声，接触到荀香射过来的眼刀，立刻又摆出了一本正经的脸，埋头苦写。倒是珊瑚，早就已经笑得趴在桌子上，不小心被墨汁沾到脸，瞬间成了一只大花猫。

　　荀香看见了，乐得哈哈大笑，“珊瑚，你这花猫脸画得还挺传神的嘛。”殿上的众人听见，也纷纷笑得前仰后合。

　　宫外头一片静寂，还有几许料峭未去的夜风。今夜天气不济，黑云压着天幕，没有星月，自然就没有光。瑶华宫里头却是一派热闹和煦的景象，人与人之间的身份，地位，隔阂似乎全都没有了，只是共同地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之下。

　　淳于翌的嘴角微微扬起，心中忽然有了些暖意。孔圣人曾说，有教无类。大佑的制度，尚不能做到此。自小被长幼有序和尊卑有别教养大的皇亲国戚，公子小姐们，绝不可能与那些在他们眼底低等下贱的奴才混在一起，平起平坐。能做到如斯的上位者，放眼整个皇宫，估计也只有他的太子妃一人了吧。

　　淳于翌慢慢收回目光，转身离开。

　　顺喜不解地追上去，“殿下，既然来了，怎么不进去呢？”

　　“我一出现，一定会让所有人都不自在。与其如此，倒不如让他们开开心心地继续。这样的情景，在皇宫里，绝对算是奇景，将来如果史官有兴趣，不妨在我大佑的国史上记上一笔。”淳于翌不由地露出温柔的笑容，“小顺子，你觉不觉得太子妃身上有一种神奇的力量？”

　　“神奇的力量？”顺喜仔细想了想，俯身道，“恕奴才愚钝。”

　　“有让人忘记自己是谁的力量。”淳于翌仰头，看了看天空，“父皇曾经说过，一个人的心胸和见识，直接影响他对人对事的态度。以前我见的女子，哪怕才貌双绝如瑾，博学聪敏如宁儿，都会有自己心中计较的利弊得失。而荀香在皇宫这样的地方，依然能毫无顾忌地做着最真实的自己，以诚待人，从不算计。虽然这有些危险，但也恰恰是难能可贵之处。”

　　顺喜不无感慨地说，“奴才自小跟着殿下，见惯了宫闱里那些肮脏龌龊的事情，本来已经不对人心抱有什么希望了。但自从太子妃嫁进东宫之后，奴才渐渐觉得，人与人之间，还是有温暖的距离的。所以奴才也是真心地喜欢太子妃，希望能尽奴才所能，为太子和太子妃效忠。”

　　淳于翌轻轻一笑，心中默念：黄天在上，愿倾翌之力，守护一生所爱，无怨无悔。

　　*

　　大梁是中原五国中最北方的国家，幅员辽阔，兵强马壮。近年来更有超越大佑，成为中原四国霸主的势头。与大佑不同的是，大梁地处于内陆，两面环山，一面与大佑接壤，一面靠近西凉。得天独厚的地形，使其有易守难攻的优势。

　　大梁国的国都燕京，是天底下最繁华的几个都市之一，也是各国商贸之路的中转点。每年的正月和仲夏，在燕京都有盛大的庙会和集会，在这两个月里成交的生意是普通国家一年的数量。

　　大梁皇宫的轮廓像是一只巨大的飞鹰，展翅昂首，欲一飞冲天。大梁的百姓敬紫色为帝王之色，并视鹰为皇权的象征。传说当今皇太子萧天蕴，能够驱使雄鹰，百姓都视他为神明。

　　此时燕京的官道上，正缓慢行走着一辆马车。驱车的小童长得很是秀丽，路上的行人会忍不住多看几眼。大梁人长年生活在干燥的环境中，雨水很少，很难生得如此细皮嫩肉，一看就是南边的人。

　　初一实在受不了周围人的目光，用袖子挡着脸，不断地催促马儿。

　　马车内的人徐徐说道，“初一，你很赶？”

　　初一愤愤地说，“公子，您在马车里面，当然不知道被人盯着看有多难受了！”

　　马车里的人笑道，“那也是因为你长得俊俏，跟普通人不一样。我这次带着你出远门，也是想让你见识一番。我南越国虽然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但跟大梁，大佑这两国比起来，实在算不得什么强国……也无怪皇兄每年都要向大佑纳贡。”

　　初一嘟着嘴，嘀咕道，“皇上生性多情，性格又优柔寡断，根本就不是帝王之才。先帝明明让公子继承皇位，公子却偏偏不干。公子要是当了皇上，哪还用得着被人逼着娶那个凶婆娘……”

　　马车里的人顿了一下，仍然是寻常的口气，“初一，无礼。”

　　“好嘛好嘛，每次说到这件事情就要被骂。早知道就换我混到大佑的皇宫里去，让半月跟着王爷就好了。”

　　马车里的人轻轻一笑，转而问道，“小蛮那里还没有消息？”

　　“说来也奇怪，这么久了，一点消息都没有。公子，是不是东窗事发，被人发现了？”

　　“小蛮机灵，就算有事，也会想办法告知我们的。稍安勿躁。”

　　初一应了一声，看到道旁有一个体格健硕的大姑娘，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不由地打了个寒战，卖力地驾马往皇宫驶去。

　　马车顺利地驶进了大梁的皇宫。一路上，初一总在“啊”“啊”地惊叹个不停，一会儿说什么花的品种稀奇，一会儿说树的形状诡异。慕容雅坐在马车内，听着他滔滔不绝地说话，淡淡地摇了摇头。之前几次他已经来了皇宫几次，但都没有带着初一。因为那个人，实在是太……可怕了。

　　慕容雅摸了摸怀中，那里躺着一只玉镯。这玉镯，是他母亲临终前，叫他一定要交给未来妻子的。他虽已娶妻，这玉镯却仍然在他身上。想到那天心上人把这玉镯褪下手臂时的决然，他的内心微微抽痛。难道他就如此不值得她有丝毫的留恋？

　　马车没有往正殿驶去，反而停在了花园前面。初一候着慕容雅下车的间隙，忍不住多看了站在花园中，遗世独立的男人一眼。男人身形高大，侧脸的容貌极其俊美，亦正亦邪。他着一件紫色的披风，一身劲装，脚上踏着黑色的马靴。他的肩上立着一只大鹰，正在啄食他掌心中的碎肉。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那双深棕色的眼睛，与他肩上的鹰一样，锐利，霸气，仿佛千古的经纬都映照在这双眼睛里面。

　　这个就是大名鼎鼎的大梁皇太子，萧天蕴。

　　慕容雅下了车，见初一直盯着萧天蕴瞧，大有下巴脱臼的前兆。便笑了一声，对萧天蕴大声说道，“慕容雅不才，再来拜访！”

　　萧天蕴本来正专心地喂食自己肩上的鹰，听到慕容雅的话，慢慢地把目光移过来。

　　只这一眼，就让初一双腿打颤，险些跪倒在地。好强的气势！他见过大佑的皇太子，俊美无匹，能让人静静地欣赏。这个皇太子，美则美矣，却让人不敢直视，好像多望一眼，就多一点自卑，甚至心生惭愧。

　　萧天蕴做了一个手势，鹰扑腾着翅膀直冲向天空。那些恭敬地立于他身后的太监和宫女，连忙往后退得更远了一些。

　　萧天蕴往这边走过来，与慕容雅隔着一丛海棠花相望。他扫了一眼初一，冷冷地说，“诚王，我对你的小妹妹没有兴趣，你来几次都是一样。”

　　慕容雅仍是温和地说，“太子殿下连画像都没看过，就拒绝雅，有些不近人情。前两天看大食，天竺那些远道而来的使臣，都是递了画像才离宫的。”

　　“放眼这中原四国，你算是少有的聪明人。那些所谓的虚礼就不必了。此次娶妻，并非我本意，然皇榜既已招式天下，各国时辰来访，便不能拒绝。若论有资格嫁给我萧天蕴者，也就淳于瑾一人而已。”

　　“你又怎知那宜姚公主肯嫁给你？”

　　萧天蕴转身，披风扬起，形成一道强劲的弧线，“淳于瑾想要的，我有。而她有的，我要。”

　　慕容雅虽然早就知道是这种结果，但萧天蕴说得如此坦白，倒教他有一些受宠若惊。恐怕如今在四国馆的那些使臣，还不知道皇太子殿下心中早有计较，各个还做着本国公主也许能嫁给大梁皇太子的美梦。就凭萧天蕴的才貌，野心，也确只有宜姚公主能相配。

　　“那你扣押大佑出使西凉的使臣，又意欲何为？”

　　萧天蕴盯着慕容雅，棕色的眼瞳里透出危险的讯息，好像下一秒，便要取人性命。慕容雅微微一笑，“你不用吓我。有人扮作舞娘刺杀你的事情，在整个燕京闹得沸沸扬扬，我不用多做打听，就能知道那三个人的下场。”

　　“不愧是慕容雅。”萧天蕴微仰着头，看着天空，眼睛眯成一条线，“萧沐昀对于我来说，本来无关痛痒，但他对于宜姚公主来说，却是一张好牌。难道不是？”

　　慕容雅原来并不知道宜姚公主和萧沐昀之间的事情，听了萧天蕴的话，恍然大悟，倒暗暗有些佩服这个男人的本事。这应该算是宫闱里的秘事，普通的朝臣都不一定清楚，他一个外国的皇太子居然了若指掌。也勿怪大梁今年来国力日强，渐渐有凌驾于大佑的趋势。

　　慕容雅知趣地说，“既然如此，雅即日便返回南越复命。”

　　“不送。”

　　慕容雅登上马车，初一驾着马，飞也似地逃出了大梁的皇宫。他只觉得手脚发凉，再在那个皇太子身边待一会儿，自己一定会变成冰窟里面的千年寒冰。他转头问马车里的慕容雅，“公子，我们马上离开燕京吗？直接回方羽？”

　　慕容雅斟酌了一下，摇头道，“不，我们去凤都。”

　　初一听了，差点没从马车上摔下去，“去去去，凤都？！可是，可是皇上还在等您复命呢！”

　　“不知为何，我心中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去凤都见过她才能安心。”

　　“好吧。”初一叹了口气，驾着马车，离开了燕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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