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错刀

　　金人许以回报呢，看那样子打算不惜代价。”

　　“什么条件？”凌景夏问，“说出来我们也替沐姑娘把把关。”他与杨无咎两个像是说浑话，接口极快。

　　“还不知道，姓崔的颐指气使，所以此事还没认真谈过。”

　　“温敦那细作也关了两年多了！”小文感慨，“其实一味关着也没什么用。他在我面前冒充姓钱那事，我一直记得，倒是觉得十分有趣。他的儒学底子倒也不浅。”

　　“也是。”凌景夏也附和，“关着也没用。听说他还是金人我贵族，也许拿他能换点什么。”

　　“礼部韩大人也说了，不能轻许。沐姑娘有什么条件也尽管提。”杨无咎兴高采烈。

　　小文的心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她张了口，可就在这个时候，下面白地里站客中，暴发出一陈欢呼，“琴娘出场了！”

　　也许是前面的铺垫太多，琴娘的出场，让小文觉得有点失望。只见粉紫相交，华艳艳扫一团锦绣从台口走了出来。风姿袅娜，步踏莲花。台风可用“抢眼”二字来形容。琴娘是个十五、六的小娘，与小文也差不多年纪。因为要登台，打扮自不必说。满头珠翠，服色鲜明是少不了的。可若细看她的相貌，说出众却说不上。至少小文的眼里，这姑娘单论相貌，只能说是可人。谈不上貌美。

　　这琴娘小小年纪，倒是很傲气，抱着琵琶上得台来，也不看人，也不施礼。径直向自己的座上一坐，微抬下颌，睥睨众人的模样。

　　“霸王解甲，霸王解甲……”台下的喊声响成一片。

　　“琴娘第一曲不会弹她拿手的霸王解甲。”杨无咎内行的向其他人的解释，“一夜间，她要上场三轮，霸王解甲会留稍后的时候弹，那时候棚子里人最多，气氛最热烈，她的精神气也最足。”

　　小文其实不在乎她弹什么，她只好奇琴娘到底有怎么的神技，让这么多人叫好。

　　琴娘从在那里，只定了定神，既而悬了皓腕。一时间，台下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直至完全安静下来，人们屏息等待。只见琴娘的指尖一扣，软软糯糯，清清雅雅的几个音跳了出来。小文还在怔忡，旁边王亶突然很有把握的开了口：“出水莲！”

　　这一回，小文对王亶刮目相看了，她原以为王亶的斯文气质是刻意训练出来的，或者说是装出来的。但以他现在表现出来的耳力来看，他还真是有很厚的底子。从这一点上来说，难道又是一个温敦？

　　琴娘的确弹的是出水莲，一支软糯有江南气的中洲曲。轻快短小，谈不上技法的展示。这只是开场，琴娘手还没热呢，弹支小曲，不过是提醒大家：我来啦。

　　琴娘一气弹了三曲。都是些小曲。弹完之后，她便罢了手，曲罢起身，扭头就走，毫不贪恋台下的叫好之声。

　　“如何？”杨无咎很是兴奋，“听出来没有，虽是小曲，但其中技法之高已经显露出来了。那个轮指，那一拨，听出来没有？全是绝技。听出来没有？”

　　小文和凌景夏好像都有些木然，他们两人无语对望，没接杨无咎的话茬。他两人都不懂琵琶，让他们说琴娘技法和好坏可有些为难他们了。其实小文只觉得琴娘弹得好听而已，但到不了那种震撼人心的地步。她以前听过父亲抚琴，曾觉得那琴音里有绵长的情丝在，能让人心思摇曳。小文觉得那才是音乐之美。可这回听琴娘的琵琶，她没有动心。

　　“这姑娘的技法只能说熟练。”王亶突然开了口，“非常熟练，但她今天的心思不在曲上。”

　　小文深以为然，她觉得王亶说的还算客气了。

　　“王副使！”杨无咎一下子高了声。

　　王亶忙冲杨无咎一笑，又拱了拱手，“失言了。”

　　“难不成王副使还是此中高手？”杨无咎语带嘲讽。

　　“不敢。”王亶的神气，竟是十分的自负。

　　他这样的神气，无异于火上浇油。杨无咎冷笑一声，突然推桌而起，“诸位，”他的嗓子本就洪亮，只这一声，便让棚中原本的喧哗之声一下子静了下去。

　　“我这里有一位北方来使的异族朋友，对今日琴娘的演奏有些不屑。”

　　小文一惊，不明白杨无咎是什么意思。她忙去看凌景夏。

　　杨无咎虽没有明说王亶是金人，但他说出了这许多信息，再笨的人也能听出端倪。

　　凌景夏已经在扯杨无咎的袖管了。

　　杨无咎不为所动，“我提议，今日，让这位朋友也为我们弹上一曲，让我们见识一下更高级的琵琶技法。大家说，好不好？”

　　杨无咎此言一出，可想而知，牡丹棚里一下子就炸了锅般，口哨、起哄自不必说，有人已经在大骂金狗，还有许多人试图涌上神楼来。

　　小文吓了一跳。她从来没见过杨无咎这么失态，他是礼部的官员，难道不知道眼下百姓对金人的仇视吗？他难道想不到，这样当众说出王亶的身份，还带些挑衅的话语，让百姓听了会是个什么反映！？

　　小文此时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拉着王亶向外冲，赶紧离开这事非之地。两国交战还不斩来使呢，王亶今天出了事，这责任杨无咎承担得起吗？

　　而凌景夏也被杨无咎吓了一跳，他拼命的把杨无咎向下拉。“无咎，你别闹了。”

　　小文拉着王亶一阵狂奔，在所有人反应之前，以最快的速度冲下了神楼的斜梯，她只听见伴随着脚下木板的咚咚响声，是身后的喧哗和王亶爽朗的笑声。

　　等小文拉着王亶冲出了牡丹棚，汇入中瓦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时，小文才放慢了脚步。她丢开王亶的手，“这并不好笑。”此时身边穿梭的是闲闲取乐的百姓，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二人。

　　“是啊，乱民其实也挺有力量的。若是他们合力全都扑上来，我还真是无法抵挡。”王亶笑得半真半假，显是没把刚才那些愤怒的百姓放在心上。

　　“那你还笑！刚才十分的危险。”小文瞪了王亶一眼。

　　“我是笑你。”

　　“你……”

　　“真是机灵。越发不像是大家小姐的作派了。”

　　小文扭过脸去。

　　此时天已经黑了，不过中瓦却还是热闹，家家席棚都撑了灯，火烛之光，把半个天空都照得通明。

　　“帝师之女，其实是很尊容的身份了吧，可惜却人死灯来灭，早早被人遗忘。”

　　小文眼睛一弹，瞪了眼前这说话不知轻重的家伙一眼。

　　王亶缓缓与小文并了肩，“家父也是早逝，我也曾遍尝人间冷暖，虽有尊崇的名位，却不过是别人眼中之刺。几经生死，这中间的苦处，我深有体会。”

　　小文不愿与他谈论这个问题，她别过脸去，“你真会弹琵琶？”

　　“会弹，而且弹得不错。那个琴娘，”王亶试探着说，“沐小姐你给个公允的评价，你认为，她真的弹得好吗？”

　　小文苦笑，摇了摇头。

　　“我觉得她的技法也就是中上之技，人还有些浮燥，今日也不够镇定。”王亶说，“也许她今天状态不好吧，总之我是有些失望的。”

　　“你弹得有多好？”小文问王亶，“难道竟敢自称为上上之技？”语气中并不那么信服。

　　“上上之技不敢说，但肯定比琴娘好就是了。”王亶笑，“不信的话，回去我弹给你听。”

　　小文没接他的话茬，只问：“那你说，琴娘的琵琶为什么红？”临安城中弹琵琶的极多，绝不止琴娘一个，而且据小文所知，也有几个真正堪称好手的人物在。比如以前在汴凉就有些名气的陆九之流，南渡多年，此时技法应该更趋成熟，哪里会让了琴娘半分。

　　以小文的感觉，琴娘虽好，也不至于能红成如今这样。

　　“很多原因吧。”王亶笑，“琴娘是个妙龄的女子、有中上之姿，可能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嘛……”王亶卖了关子不说。

　　小文好奇，“另一个原因是什么？”

　　“另一个原因，可能是她的身份。”

　　“身份？什么身份？”小文不解，“听今天那两位客商所言，连琴娘的师从都无人知晓，王副使又怎会知道她的身份。”

　　“她这样的姑娘，没有人鼎立支持，怎么可能红呢？”王亶说，“我年幼的时候，也有人说我的琵琶弹得神乎其技。我自己也信以为真。后来我遇到了我的老师，在他的指点下，我才真正知道什么是叫弹得好。弹琵琶，可不是仅仅指头轮得飞快就能称为‘好’的。意、韵、神、思缺一不可。我幼时有人说我好，那是因为我的身份让有些人不得不那么说，而另一些人则是不懂而跟风。”

　　小文歪头想了想，“美人、技法、支持，所以琴娘生逢其时。她运气不错。”

　　“我猜想，推崇她的不会是珂罗。”

　　“是啊，”小文点头，“王珂罗不过是个异乡人而已，哪有那个能力。”

　　“但她有可能因此而拒绝珂罗。”王亶凉凉一笑，“世态人心往往如此，这姑娘寻常时，可能与珂罗交好，一旦飞上枝头，就翻过脸去。这样推测你看可有道理？是不是正合了：珂罗有一相好女娘，却最终如那命理所言，事不能谐？”

　　小文含含糊糊的点着头，心里却依然觉得缺了些什么。王珂罗的确有情事困扰，看样子，也确实有可能认识琴娘，但……“王珂罗曾替一个男子算命呢。”小文说，“这男子好像命也不怎么好，担惊受怕不得长久的命势，”小文笑起来，“你说这男子会是什么人？”

　　“琴娘那背后的支持者？”王亶的眼睛一亮。

　　而小文却是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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