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记忆皆成空

　　我颓然跌坐在地上，只觉得力气尽被抽光了，还以为已有那样的觉悟，然而，一切都变得如泡沫般虚幻，可□□的寒冷和心头的灼痛又如此真实地煎熬着我，我才意识到，西迦虽然没有给过我多少温暖，可是橘子和素素却真真切切存在我的过去，如今，只能感到无尽的孤独与绝望。
　　“三皇子妃。”我抬起头，愕然地望着悄无声息站在门边的人，竟是多日不曾与我说话的二皇子澈。我装作无意，起身行礼:
　　“二皇子殿下。”
　　这称呼太过生疏，他眼底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停滞，像是昭示着什么。然而很快又恢复正常，随手拿起桌上的一只瓷杯，装作若有所思：“你认为你当真可以离开这里么？”果然是听到了方才我与青的对话，他这算是明知故问吧？
　　“你自然知道我不会走，却来问，莫非又想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了？”我早已收起先沮丧和混乱的情绪，无形中与二皇子哥哥疏离。他不睬我的犀利目光，已然接受了某些实情。只道，“也许你不清楚，我是这里将来的王位继承人。”
　　我不知道的事情岂止这些，意识到他正在发出危险的信号。只得强装镇定回应:“所以？杀人予你而言也无关紧要？”
　　他没打算接我的话，脸上浮现一抹笑容:“孺子可教也，你在王城长大，不会还在奢望什么吧？”
　　这话瞬间戳了我的软肋，心头一紧，哑口无言。
　　他似乎达到了目的，临别道:“以后说话小心点儿，不要等死时还不知做错了什么。”说罢，转身离去。
　　我那迟钝的大脑终于有了反应，胆量瞬间激增，加快步伐，伸手堵住二皇子的去路。
　　“如是这样，我倒有话要问，那医女，确由你杀害？”他静默，连表情都无分毫变化。我终是按抐不住:“为何杀她？难道是怕我知道药方？当时，我说拜托那医女替我拿药方后，你立刻就离开了，很慌张，然后又出现在塔楼上，我不得不怀疑是你动的手！”他已是勾起嘴唇:“如果你已意识到这里有你的敌人，那么也不多我一个。当然，你能在质问我之前，动这么多脑子，说明你还不至像某些不明就里的人那样，死得不明不白。啊……对了，据我所知，当年青与父王到你西迦和谈，你并非没见过他……”他眯起眼睛望着我，“他从西迦归来后，发生了许多事……更准确的说，是改变…三皇子妃，你真的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么？”
　　他的眼神让我觉得，他所说的改变，和我有关？！一股奇异的滚烫从耳根直扩散到脸颊。
　　老天，我在胡思乱想什么？！！
　　二皇子哥哥没再看我，径直转过身：“我曾警告你别有太多好奇心吧？”
　　他一定是想说些什么的。
　　不，他没错，错的是我——我已不是以前的我了，长久以来，我竟都没有认清自己的身份！
　　已是远嫁这里了呀，我乃三皇子的皇子妃，不管愿不愿意，我都是！！谨慎也罢，非得留在这儿也罢，必须活着也罢，什么为了西迦的百姓，这不是我真正的想法，也许战争的残酷对我而言有些许触动，但真正令我痛苦的是发生在橘子身上的悲剧，是橘子，是在我最无助的时候，陪在我身边的橘子。
　　战争只是统治者的博弈，三皇子是对的，我救不了西迦，也救不了那么多的百姓，我只是一个能力稍稍突出些的普通人，我唯一能做的，便是尽己所能，做该做的事情……我忘了，我已经是三皇子的妃了，期间发生了那么多事，我竟没意识到，我是三皇子妃啊……
　　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与其说我是被命运左右，不如说我是被那些所谓的深明大义的使命左右了，我一点儿也不伟大。

　　医女死了，知道青食物有问题的宫女死了，还有对我不利差点害我陨命的小咲死了，从来到这里，无时无刻不是与死亡为伴，危机四伏，如果我无法好好保护自己，就什么也做不成，根本不知道何时就会莫名死去……三皇子是对的，王城里太过危险，我从出生的时候就知道，现在却是他一再提醒我，除非逃离才可以摆脱这种可怕的处境，脑海仿佛触电般，忆起他不断赶我走的话语，难道……自始至终，他都是在保护我？就像多年前曾出手相助一样……我回神，惊觉撞上二皇子的目光，却隐隐感受到从他身体内传递出一种奇怪的气息，像是窥见了我内心的想法，在这注视下，异常不舒服，稳下心絮才道:
　　“我不会离开了……或许，现在的我，早已不属于西迦。”
　　二皇子背对着我，语气肯定：“你明白就好。”说罢离开。

　　几个奴仆模样的人依次闯入，七手八脚挂上床帐，铺了地毯，我有些愕然，他们时而偷瞄，目光总有些探究的意味，待想我问，却又赶忙转开。
　　一切归于平静，当我低头发觉双手颤抖，背脊渗出冷汗，才道是自己依然怕死。
　　空气里充斥着令人不安的气息，压抑得喘不过气，默默推了门出去。青的归来并没使这里的冷寂退散几分，反倒越发阴沉，冰雪不知不觉有些消融，望向廊道的小窗外，宫殿周围的空地，匍匐着枯萎的植物尸体，令人作呕的虐气，是什么时候适应的，不得而知。

　　卧房的位置，青从哪里上楼，去浴室的路，可以说所有日常场所，我都了如指掌，然而这座古旧的建物内部，仿若迷宫，许多复杂的拱门不知通往何处，容易令人迷失方向，也不曾敢擅自闯入。

　　我猜突然见到小满，纯属偶遇，她目光涣散，眼睑浮肿，是服药过度的表现，双手则捧一些洗净的衣物埋头进了东边的一道门。我跟过去，想打个招呼，她却呆滞得如同行尸走肉，不免令人心疼，却无能为力。
　　我犹豫着，环顾四周，只觉惊讶不已，这间屋子无疑堆满杂物，有许多纸本，角落还有几只大箱子，顿觉眼熟，才知道我的衣物原来都被二皇子的人搬到这里。
　　可引人好奇的不是这些，而是厚厚薄薄的纸本，目光可及的地方，就有半人高的三叠，翻开其中之一看了几页，全都是笔记，木琅文字，我认不全，倒是有几页画了血阵，才意识到是与灵术相关。我脑子一热，这些，难道都是三皇子的？当我往前拐过转角，惊愕地推倒了脚边的一摞，出现在我眼前的，竟是足以堆到房顶高的稿纸，这得读过多少书，才能有如此惊人数量的笔记。我想不出自己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应对。
　　小满匆匆离开了，带上门的吱呀声将我拉回现实。我赶忙收了些衣物，回住处，即刻换下青的袍子，镜子里的自己看起来顺眼多了，还真该好好感谢小满无意间带路，虽说西迦的鞋子穿了还是冷得慌。

　　傍晚用餐，所有人沉默得宛若雕像，他们甚至没有一个人惊讶于我身上的西迦服装。最反常的，莫属二皇子，他匆匆吃了几口，在母后耳畔低语几句，便离开了，不一会儿，母后也同父王二人匆忙回去。偌大的餐厅，登时越发空旷，只剩我与长皇子夫妇三人。他们倒是一如往常沉默，只过了很短的时间，便起身走开了，我磨蹭着，食物辛辣得厉害，吃得胃痛，可又别无选择，宫女仆人们倒是先不耐烦起来，我的脑子里却冒出一个疯狂的想法。
　　据观察，监视者在用餐时，因多名皇室成员在场，人数减半。

　　我假装不经意环顾四周，除我以外的人似乎都很松懈，缓缓起身拿水，几个宫女模样的闻声看了我一眼，然后我又重复几次起身拿，渐渐便无人理会，心说时机成熟，赶忙把盘里的几个面粉制的肉类馅饼塞进怀里，然后不紧不慢离开，踏出门的一刻，整颗心怦怦直跳。成功。

　　回去后，天空已泛起深墨蓝，木琅的夜晚总是冰冷的白月光，青还没回来，我把火升旺，便一个人默默坐在炉火边，烧了热水，又把饼温在铜壶盖上。
　　天色暗了，就这样不断变换着姿势，想一些事情，想王城，想曾经的自己，想起八哥哥。借着火光，恍惚间，看到脚踝上的链子，发出幽幽光芒，下一秒推门声便响起，我起身行礼:“三皇子殿下，您回来啦！”这大概是素素橘子附体，虽说没人指导我皇子妃该怎样做，然而，在我心中，母亲、妻子，大概就是这个模样吧。
　　听到我突如其来的问候，青没出声，我犹豫着抬起头，见他神情里有一闪而逝的讶异。坐在轮椅里少年双腿上搁着三本很厚的书，有一本掉落地上，他避开视线，弯腰捡起来，划着轮椅朝惯常坐的窗边移去。
　　起先，我还不知所措，过了阵子，才想起拿食物给他。
　　“嗯，三皇子，那个，我知道很唐突，”他抬起头看着我，神色少有的，很平静，我差点以为是错觉，心中竟徒生暖意，“我偷了吃的东西，给你吃。”他没有接我递去的食物，眼光变淡了，过了片刻，我回过神来，想他可能心存疑虑，便解释:“你不用担心，这个没有毒！我从餐桌偷来的。”
　　青笑了，却是冷漠而苦涩的笑:“不是说过，不劳你费心么？你斗不过这里的人……”
　　“哎？”我愕然，“你的意思是，这个，也有毒？”
　　“错不了。”他没看我，只是埋头继续读书。

　　我不知他为何那么确信，便想乘他不注意，尝一口试试，可是还没放进嘴巴，就被一种奇怪的触感纠缠手腕，仔细一看，吓一跳，那是青操纵的黑色藤蔓，这东西曾经杀死过小咲。
　　他提高声音，严厉了许多:“你想干什么？”。
　　我心惊得整个人都抖起来:“我替你试试，我觉得这个没毒！”因为不是撒谎，所以说得分外理直气壮些。
　　他的脸色变了，有些捉摸不定，很久才开口:“你不是不能死么？”语气的冷淡，和往日的他毫无分别，可是他偏偏说出的是这句话，我忍不住觉得，仿佛看到了另外的人，不是他。
　　咬了咬唇，感到这温暖弥足珍贵:“我，也许很冒昧，以后可以叫你的名字么？”
　　“……”他不言语，埋头读书。黑藤蔓缓缓退去，笼罩在月光下的身影，很孤单，很落寞。
　　“青，我知道你是好人。”他的心里，应该是很寂寞的吧，被所有人称作怪物。我承认起先见到他，和别人一样，只知恐惧，这种恐惧感令我几近迷失，尤其是目睹小咲的死状。
　　可这不该是我的本性，我原本应当更坚强。就像最初见到小满的时候一样，可是，却偏偏和所有人犯了一样的错，青虽然有凶残的一面，脾气也不好，可是这么长久以来，我认识的他，的的确确是个普通的人类。

　　想来自己嫁到木琅，悉数发生过的事，遭遇诸多危险，终是下定决心，起身替他斟了杯茶:“青，你能教我灵术吗？你是我见过最棒的灵术师。”
　　他合上书本，直起身，眉头微皱:“据我所知，西迦长皇子是你的监护人，绝非等闲之辈。”
　　我愣了神，原来三皇子对我的底细了若指掌，可我…除了上次听晴惜姐姐说的那些，几乎对他一无所知。
　　忍住内心的紧张，开口解释：“很抱歉，长哥哥并没有特别指导过我，只给我书让我练习，你或许记得，当初在西迦，决斗时，我还一点经验都没有，尽管灵术好坏与个人资质有很大关联，不过，如果有更加有经验的灵术师指导的话…”
　　“不行，我使用力量的方式不同，若你想学，我明日带你去书房便是。”他的声音虽然依旧冰冷的，可我第一次发现，有的事情，如果开口告诉他，他似乎也不会特别不近人情。
　　“那个……我有点好奇，你说你使用力量的方式不同，是怎么回事？”我猜我大概得到鼓舞太得意忘形。青的脸色颓然变冷，接下去的几秒，简直令人心惊胆寒，可他没做什么可怕的事，倒是躬着背低咳。我刚蹲下，他却腾出左手朝我挥了挥，不知道是要我走开，还是告诉我他不要紧。
　　空气凝滞如胶冻，许久过后，才见他微微抬起头，没看我，而是望着窗外，声音有些轻:“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没有腿。”
　　几乎同时，他的话令我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作答，才想起灵术的使用，是身体每个部位的协调，甚至有时精密到心跳和血液循环，青是不能够教我的，他没有双腿，经脉走势就会不同……而且他中途失去双腿，便意味着要重新适应身体，重新学习灵术，甚至没有现成的书籍可以指导，这么看来，也不知他花了多少功夫找回灵术，这种惊人的操控力，简直不可思议。
　　我回过神，看到他的背影，后悔自己说话太过冒失，腔子里隐隐传来疼痛:“……对不起。”
　　他回过头，嘴角和脸颊还染着血渍:“你没对不起我，我本来就这样。”话毕，便推着轮椅到门口，我加紧几步追上他:“请等一下。”
　　他依旧垂首，我居然心疼的喘不过气……弯下腰，直视那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孔，鬼使神差伸手替他蹭脸颊的血迹，他没动，惊讶得反应怒不过来，当我试图拨开遮掩他毁掉的半张脸孔上的长发时，他终于抬手握住了我的手腕，垂下眼眸。我没有要退让的意思，所以就这样僵持着。
　　“青？”试探着唤了一声。
　　“…”他放手，迅速退开来，想绕过我。
　　我想了想，还是问他:“你去哪里？我和你一起…”
　　他调转轮椅的方向，望着我:“吃东西。”过了几秒，见我还呆呆的，便露出往日那种冷漠与嘲弄的神情，“你不会想看吧。”
　　“青，请早点回来！我一个人在这里，会，会怕。”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可刚才的请求，对我而言是真心的，是发自肺腑的，同时，也紧张得几近崩溃。
　　他转身离开了，什么都没有回答。许是不该跟他提什么害怕吧，真蠢。

　　回到房间，嗅到他方才归来，令这里充斥的花香，还未散尽，心就变得柔软起来。将冰冷的双脚挪近火源取暖。

　　我为什么没有问过他，是什么害他双腿尽失？
　　在所有人眼里，他是杀人不眨眼的怪物，即使是怪物，大概也希望被温柔对待吧，我的脑海里浮现曾经八哥哥的模样，戒备的高墙，轰然倒塌。
　　是我的话，不会的。

　　躺在炉子边，天色暗若墨汁，月亮也升入半空，困倦侵袭，意识就悄然模糊，等再醒来，是被后半夜的寒气冻醒的，果然睡在炉子边的地上容易浑身酸痛，伸展了四肢，起身活动一下，往炉子扔了些木头，感觉火旺了，暖和一些，才想起青来，也不知他回来没，我想起不和他同床共枕，会被母后发落，有点紧张，这致使我莫名又想起小咲的死，心里更不舒服了。
　　可是，床铺是空的，他没回来，甚至桌上的书本位置也没改变过。

　　我叹了口气，顿觉脊背升起恶寒，果然不该在这种时候想可怕的事，然而越是阻止自己，越是画面清晰。
　　真是没出息，呆了一阵，着实受不了，便起身，心里宁愿呆在别的什么地方。

　　可是，当我拉开门，侧过头的一瞬——是三皇子，他半靠在门外冰冷的墙壁，垂着脸孔，孤零零坐在地上，轮椅不在身边，月光洒满他的金发，仿佛一瀑水银。他应该早就听到了动静，可是抬了两次头，都只是微微颤抖，已经不能动了。
　　“你怎么不进去？”
　　我不奢望得到他的回答。
　　“你……害怕。”

　　因为无法抬头，他的声音和着不均匀的呼吸，可是那几个字眼，令我的眼睛湿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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