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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1 章
第三十一章重症营的绝望夜晚
1
死的是那个咳血的老石匠。
就是在疫情中期,肠道破裂被林循和姬素问联手救回来的老人。手术很成功,术后恢复也顺利,大家都以为他挺过来了。
但第七天夜里,老人突然开始大口呕血。
不是之前的咳血,是真正的呕血——暗红色,带着血块,像打开的水龙头。茯苓冲去叫林循和姬素问时,血已经吐了小半盆。
“是应激性溃疡。”林循一边抢救一边快速判断,“大手术后的并发症,胃黏膜急性糜烂出血。”
他让老人侧卧防止窒息,用冰水给他漱口,用能找到的所有止血药——三七粉、白及粉、甚至灶心土(伏龙肝),混着水灌下去。
姬素问在针,针的是内关、足三里、血海、膈俞。每一针都扎得很深,捻转提插,针尾剧烈颤抖。
但血还是止不住。
老人的脸色从苍白变成蜡黄,呼吸越来越弱。家属——他的儿子和孙子跪在旁边,哭都不敢大声哭,只是不停地磕头。
“神医……救救我爹……”
“爷爷……爷爷你挺住……”
林循的手在抖。他知道,在这个没有输血、没有内镜、没有质子泵抑制剂的时代,这种大出血几乎是必死的。
但他不能停。
他继续按压穴位,继续灌药,继续用一切能想到的办法。
姬素问也没停。她的针已经换了三套,额头上全是冷汗,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一个时辰。
两个时辰。
到寅时初,老人的呕血终于减缓了。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不是好转——是血快吐完了。
老人睁开眼,眼神涣散。他看了看儿子,看了看孙子,最后看向姬素问和林循。
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但姬素问看懂了。那是“谢谢”。
然后,眼睛闭上了。
呼吸停了。
2
死亡来得寂静而沉重。
没有戏剧性的最后一句话,没有挣扎,只是……停了。像一盏油尽灯枯的灯,火苗晃了晃,灭了。
老人的儿子扑到榻边,终于哭出声:“爹——!”
孙子抱着爷爷的手,喊着“爷爷醒醒”,但爷爷不会再醒了。
茯苓捂着嘴,眼泪直流。柴胡别过脸去。苍术深深叹了口气,走过去扶起家属。
只有姬素问和林循还站在原地。
他们维持着抢救时的姿势——林循的手还按在老人的穴位上,姬素问的针还扎在膈俞穴。好像只要不停下,死亡就不会发生。
但死亡已经发生了。
又一个人,在他们的眼前,走了。
茯苓小心地走过去,轻声说:“师父,林先生……针该起了。”
姬素问这才像被惊醒。她缓缓起针,一根,两根,三根……动作很慢,像在完成某种仪式。
针全部收起,她转身,走向草棚外。
林循也跟着走出去。
两人没有回谷,就在重症营外的空地上坐下。那里有两块石头,平时是值夜弟子坐的。
谁也没说话。
深秋的夜空很清澈,星河低垂。远处传来夜枭的叫声,凄厉悠长。
3
“这是第几个了?”姬素问忽然开口,声音沙哑。
林循在心里数了数。从疫情开始到现在,灵枢谷和隔离营地收治了二百多病人,死了……十七个。
“十七个。”他说。
“十七个……”姬素问重复,“我救活了一百八十三个,但还是死了十七个。”
她顿了顿:“一百八十三减十七,是多少?”
“一百六十六。”林循说。
“所以我还是‘救’了更多人。”姬素问说着,但声音里没有成就感,只有疲惫,“可是那十七个人呢?他们的家人不会算减法。他们只知道,爹没了,娘没了,孩子没了。”
林循沉默。
这是医者永恒的困境——你救了一百个人,但只要你没救活的那一个,是他们的亲人,对他们来说,你就是没救活。
“我父亲死的时候,”姬素问继续说,“也有人这么算。他们说,姬先生南下救了三百多人,只死了十几个,值了。”
她苦笑:“值吗?对我父亲来说,值。他是医者,知道救一个是一个。但对我呢?对我弟弟呢?我们没了爹。”
夜风很冷,她裹紧了披风。
林循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她肩上。
“谢谢。”姬素问低声说,但没有拒绝。
4
两人又沉默了很久。
星空在头顶缓缓旋转,像巨大的、冷漠的钟表。
“林循,”姬素问轻声问,“在你那个时代,这样的老人……能救活吗?”
林循想了想:“大概率能。有输血,有内镜下止血,有强效的抑酸药和止血药。就算救不活,至少……不会让他这么痛苦地走。”
“那真好。”姬素问抬头看星星,“真想去看看……那个时代。”
她顿了顿:“有时候我会想,如果你早来十年,带着那些神奇的药,那些精巧的器械,我父亲……会不会就不会死?”
这个问题,林循答不上来。
天花在现代几乎绝迹,有疫苗,有抗病毒药物。如果他在,如果他有药,姬素问的父亲和弟弟确实可能不会死。
但历史没有如果。
“我不知道。”他最终诚实地说,“但我知道的是——因为你父亲的事,你成了更好的医者。你救的人,可能比你父亲救的还多。”
姬素问摇头:“这不能抵消。人命不是账,不能互相抵消。”
她说得很平静,但林循听出了其中的沉重——那是背负着至亲之死、还要继续救人的医者,特有的沉重。
“姬姑娘,”他轻声说,“你有没有想过……停下来?”
“想过。”姬素问答得很快,“很多次。尤其在救不活人的时候,会想:我学医到底为了什么?我这么拼命到底为了什么?”
她转头看他:“但每次想完,第二天还是会早起,还是会去看病人,还是会想办法救下一个。”
“为什么?”
“因为……”姬素问想了想,“因为如果我不救,就没人救了。石家坳没有我,李家沟没有我,这些山里的人生病了,就只能等死,或者去找巫医喝符水。”
她顿了顿:“我改变不了所有人都会死这件事。但我能改变……他们怎么死,什么时候死,死的时候痛不痛苦。”
这话说得朴实,但林循听出了其中的伟大。
医者的意义,也许不是战胜死亡——那是神仙的事。
而是在死亡面前,尽可能地,让生命多一分尊严,少一分痛苦。
5
“那你呢?”姬素问反问,“林循,你从那么好的时代来,看到我们这里这么……落后,这么无力,你不绝望吗?”
林循认真想了想:“绝望过。尤其刚开始,看到你们用放血疗法治蛇毒,用符水治疟疾,我也想过:这怎么救?”
“那为什么还留下来?”
“因为……”林循看着她的眼睛,“因为我看见了不一样的东西。”
“什么东西?”
“看见你用嘴给我吸毒血——虽然不科学,但有效。看见你用艾草苍术烟消毒——虽然原始,但美。看见你一眼看出那个汉子的危象——虽然解释不清原理,但准。”
他顿了顿:“还看见石叔带头喝开水,看见柴胡舍命采药,看见那些病人刚能下地就学五禽戏……看见生命在最艰难的时候,还在努力活下去,努力变得更好。”
姬素问怔怔地看着他。
“所以我不绝望。”林循说,“相反,我很……感动。感动于你们的坚韧,感动于医者在这个时代的坚持,感动于……”
他停住了。
“感动于什么?”
林循看着她,月光下,她的眼睛清澈得像秋天的潭水。
“感动于遇见了你。”他终于说了出来,“一个真正的医者。不是把医道当职业,是把医道当……命。”
这话太重了。
重到姬素问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
她赶紧别过脸,用手背去擦,但眼泪越擦越多。
“对不起……”她哽咽着说,“我不该哭的……我是门主,我该坚强……”
“门主也是人。”林循轻声说,“是人就会难过,会累,会……需要一个肩膀。”
他伸出手,不是抱她,只是轻轻揽住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肩上。
姬素问起初还僵着,但渐渐地,她放松下来,靠在他肩上,无声地流泪。
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襟。
但他一动不动,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哄孩子一样。
6
不知道哭了多久。
当姬素问终于平静下来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她坐直身体,眼睛红肿,但眼神清明了许多。
“谢谢你。”她哑声说。
“谢什么?”
“谢谢你让我哭。”姬素问说,“也谢谢你……说那些话。”
她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腿,然后看向东方的天际:“天快亮了。”
“嗯。”林循也站起来,“新的一天。”
“又要开始救人了。”
“对。”
两人并肩站着,看着天色一点点亮起来。黑暗退去,晨光熹微,鸟开始叫。
“林循。”姬素问忽然说。
“嗯?”
“等疫情彻底结束,”她说,“我想给我父亲和弟弟扫墓。十年了,我都没敢去。”
她顿了顿:“你……能陪我吗?”
这个问题她问过一次。但这次,林循听出了更多的含义——不只是陪伴,是见证,是……某种仪式。
“好。”他说,“我陪你。”
姬素问笑了。虽然眼睛还肿着,但那笑是真心的。
“还有,”她继续说,“等扫完墓,我想……重新整理父亲的医案。把他救过的人,用过的方,都记下来。配上你的注解,配上我们这次疫情的经验。”
“做成一部书?”
“嗯。”姬素问点头,“就叫……《秦岭医案集》。不只为纪念他,也为后来的人能学。”
这个决定,像某种和解。
与父亲的死和解。
与医者的无力感和解。
与自己和解。
林循看着她,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我帮你。”他说,“我们一起写。”
“好。”姬素问说,“一起。”
晨光终于完全照亮了大地。
重症营里,值夜弟子开始换班。厨房升起炊烟,药房传来捣药声。
新的一天,真的开始了。
而那个死去的老人,已经被妥善安置。他的儿子和孙子在苍术的安慰下,渐渐止住了哭声。
死亡是结束。
但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
还要继续……救人。
7
那天上午,姬素问和林循照常去巡查病区。
他们的眼睛还红肿着,但脚步坚定。
在轻症区,他们看见了那个之前被一眼看出的重症汉子——他已经能自己走动了,正在教另一个病人呼吸操。
“姬谷主!林先生!”汉子看见他们,激动地走过来,“多谢二位救命之恩!”
他跪下就要磕头,被两人赶紧扶起。
“好好养着。”姬素问说,“等完全好了,教你五禽戏,以后少生病。”
“哎!一定学!”汉子憨厚地笑。
走出轻症区时,林循轻声说:“看,你救活的人。”
姬素问点头:“嗯。救活的人。”
她顿了顿,又说:“但死去的人,也要记住。记住他们是怎么死的,为什么死的。这样下次,才能少死几个。”
这话,林循记在了心里。
后来他在笔记上写:
“医者之痛,莫过于救而不活。
但医者之勇,正在于痛过之后,依然伸手去救下一个。
因为知道——救活一个,是一个。
而每一个被救活的人,都会继续活,继续爱,继续……救别人。”
他写完,放下笔。
窗外,灵枢谷在晨光中苏醒。
药田里,弟子们在劳作。
厨房里,炊烟袅袅。
诊室里,又有新的病人在等待。
生与死,救与不救,希望与绝望……
这一切,都在这片古老的山谷里,日复一日地发生着。
而他和她,还在其中。
至少现在,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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