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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一章
第四卷:秋实
第一章
十二月初,上海下了第一场冬雨。雨丝细密冰冷,持续了整整三天,将城市浸泡在一种湿漉漉的、灰蓝色的阴郁里。街上的梧桐彻底秃了,黑色的枝桠刺向低垂的天空,像一幅水墨画的留白,孤寂而凛冽。
默声科技的红砖小楼里,却是一片与天气相反的、近乎焦灼的热度。“守护者”项目的“服务产品化”攻坚,进入了最混乱也最关键的阶段。会议室的白板上贴满了五颜六色的便利贴,写着“标准服务包S1”、“远程培训工具V1.2”、“社区网格员对接SOP”、“成本核算模型V3”……字迹潦草,箭头交错,像一张过于复杂而近乎失控的作战地图。
下午四点,项目周会。长方形的会议桌两侧坐满了人,每个人的面前都摊开着笔记本、平板、或者打印出来的数据报表。空气里混杂着外卖盒饭的味道、熬夜后的体味,和一种紧绷的、一触即发的焦虑。
“郑专员,成本模型V3的数据,我还是觉得有问题。”运营负责人陈昊指着投影屏幕上的一个复杂表格,声音因为疲惫而有些发干,“你把网格员的‘激励费用’压到了每月每户五十元,这在上海根本不可能。现在便利店招个小时工都要二十五块一小时,你让网格员每天多花十分钟关注我们设备的老人,一个月才给五十?他们不会干的。”
郑专员——基金派驻的投后管理专员——推了推眼镜,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声音平稳得像在朗读财务报告:“陈经理,我的模型是基于规模化后的数据。如果我们覆盖一个一千户的社区,网格员平均每人负责五十户,每月额外收入就是两千五百元。这对于社区网格员的收入结构来说,是合理的补充,而不是主要收入。我们不能用试点时期的‘特殊关系’和‘情怀补贴’来估算长期成本。如果这个模式要复制,就必须建立在可持续的商业逻辑上,而不是依赖李会长那样的‘关键人’。”
“可是没有‘关键人’,没有前期的信任建立,网格员凭什么为我们做事?又凭什么相信我们设备的数据?”陈昊反驳。
“所以我们需要‘工具化’和‘标准化’。”顾院长接过话头,语气比郑专员温和,但同样务实,“我们要设计一套傻瓜式的工具,让网格员用最少的时间,获得最清晰的预警信息和操作指引。同时,我们要和街道、居委会谈合作,把‘守护者’服务纳入他们的‘智慧养老’或‘为老服务’考核指标,给予政策或荣誉激励。五十元可以是现金,但配套的积分、评优、甚至培训证书,才是更长久的动力。我们不能只算钱,要算‘综合价值’。”
“那技术这边呢?”林薇抬起头,她的黑眼圈比上周更重了,“为了实现‘语境理解’,我们测试了在设备上加装一个低分辨率的红外感应模块,用来判断老人是否在设备附近活动,辅助区分‘安静’和‘无人’。但伦理委员会第一次评审就没通过,认为这已经构成了‘实质性的视觉监控’,超出了语音数据的范畴,必须重新进行全面的隐私影响评估,而且需要每一位用户单独签署补充协议。这个流程走下来,至少两个月,春节前根本不可能上线。”
“两个月……”吴峰痛苦地抓了抓头发,“那‘服务包S1’里承诺的‘智能判定活动状态’功能怎么办?到时候新社区的用户发现跟宣传的不一样,会不会觉得我们虚假宣传?”
“能不能先上线纯语音版本?用更复杂的声学模型来推测活动状态?比如通过背景音里的电视声、脚步声、开关门声来判断?”另一个算法工程师提议。
“准确率会下降至少十五个百分点,误报率可能翻倍。”林薇摇头,“而且对硬件麦克风的要求更高,我们现在的低成本终端未必能达到。”
会议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雨点敲打玻璃窗的噼啪声,和空调卖力制热的嗡鸣。问题一个接一个,像这没完没了的冬雨,让人透不过气。每个人都提出了解决方案,但每个方案都伴随着新的问题、更高的成本、或更长的延迟。
沈默坐在会议桌的一端,一直没有说话。他面前摊开着两份文件,一份是顾院长和郑专员联合起草的、冰冷而精确的“新社区拓展成本与收益预测模型”,另一份是林薇提交的、充满技术术语和风险提示的“多模态感知伦理评估报告”。两份文件,像两个来自不同世界的信使,向他展示着同一条道路上的两副面孔:一副是资本和效率要求的、必须瘦身、加速、标准化的“商业产品”;另一副是技术和伦理要求的、必须审慎、深入、个性化的“守护服务”。
如何让这两副面孔,融合成同一个未来?
他感到太阳穴在隐隐作痛,是连续熬夜和高压决策的后遗症。他端起已经凉透的咖啡喝了一口,苦涩的味道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目光扫过会议室里每一张写满疲惫、焦虑、但又依然不肯放弃的脸。他知道,他们都在等他做决定,等他指明方向,等他在这团乱麻中,找到那根可以抽出的线头。
“顾院长,郑专员。”沈默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但很清晰,“成本模型的核心原则我同意——必须可持续。但具体的数字,我们需要更灵活。上海和其他城市的社区结构、人员成本、政策支持都不一样。我建议,我们不要定死‘五十元’,而是设计一个‘激励浮动区间’,比如三十到八十元,由地方团队根据实际情况,在框架内灵活调整。但同时,我们必须设计出配套的、真正能减轻网格员负担、提升他们工作成就感的工具。这个工具的开发优先级,提到最高。”
顾院长和郑专员交换了一个眼神,郑专员在本子上记录,微微点了点头。这意味着成本模型的僵局,暂时找到了一个妥协的出口。
“林薇,吴峰。”沈铭转向技术团队,“伦理委员会的担忧是对的。视觉信息,哪怕是低分辨率红外,敏感性也完全不同。我们不能冒进。‘智能判定活动状态’的功能,春节前我们暂时不上线。在向新社区推广时,明确说明目前仅支持语音分析。但同时,我们要启动一个更长期的、开放的‘多模态感知伦理研究项目’,邀请外部专家、用户代表、甚至社区网格员一起参与,共同探讨在严格保护隐私的前提下,未来还有哪些技术路径可以更温和、更准确地理解老人状态。这个项目,不走产品上线时间表,走研究探索路径。我们需要证明,我们在积极寻找更好的方案,而不是因为困难就放弃对更好的追求。”
林薇明显松了口气,吴峰也点了点头。这意味着技术团队不必被不切实际的时间表逼到墙角,但肩上的研究担子更重了。
“至于新社区的拓展,”沈默看向陈昊和顾院长,“我们不能等所有工具都完美了再动手。下周,顾院长、陈昊,你们带上我们现有的、哪怕还不完善的‘服务包S1’和远程工具原型,去谈李会长推荐的浦东另一个小区,和郑专员筛选的松江一个新城区社区。不谈百分之百复制,谈‘联合共创’。告诉对方,我们有一项不成熟但真诚的技术和服务,希望与他们合作,一起摸索一套适合他们社区的老人守护模式。我们可以投入前期的硬件和人力,他们投入场地、人脉和本地智慧。我们共享数据、共担风险、也共同拥有摸索出来的经验。我们要找的,不是被动的‘客户’,而是积极的‘共创伙伴’。”
这个思路,显然超出了之前“复制-粘贴”的预设。陈昊眼睛一亮,顾院长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郑专员则微微皱眉,显然在评估这种“共创模式”对投资回报和标准化进程的影响。
“郑专员,”沈默看向他,坦诚地说,“我知道,这听起来很慢,很不‘互联网’。但我们要做的这件事,本质是‘服务’,是‘信任’,是‘社区营造’。这些事,快不了。如果我们用蛮力强推,只会制造更多问题,消耗更多成本。‘共创’看起来慢,但如果能真正沉淀下可复制的‘社区合作方法论’和‘本地化服务模板’,长期来看,可能比单纯卖硬件和订阅服务,更有壁垒,也更可持续。基金投资我们,看中的不正是我们愿意走这条‘难而正确’的路吗?请给我们一点时间,去验证这条路的可能性。”
沈默的语气很平静,但话里的分量很重。他在请求,也在承诺。请求资本给予耐心,承诺团队会交付超越短期财务回报的长期价值。
郑专员沉默了十几秒,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笔记本的边缘。最终,他抬起头,看向沈默,眼神里少了几分审视,多了些复杂的考量:“沈总,我需要一份详细的‘共创模式’商业推演报告,包括潜在的风险、预期的产出、以及每个阶段的关键衡量指标。基金可以支持探索,但探索必须有方向,有纪律,有可评估的进展。”
“没问题。一周内,报告给你。”沈默承诺。
会议在一种略带疲惫但目标重新清晰的氛围中结束。人群散去,各自去消化、去执行。沈默独自留在会议室,走到窗边。窗外的雨小了些,成了蒙蒙的雨雾,将远处的城市轮廓晕染成一片模糊的水墨。路灯提前亮起,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出昏黄而破碎的光晕。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母亲所在养老院的护工发来的消息。沈默点开,是一段十几秒的视频。视频里,母亲坐在轮椅上,面对着窗户,外面是灰蒙蒙的天空和雨丝。护工在画外音轻声说:“阿姨今天一直看着窗外,好像在找什么。我问她看什么,她转过头,看了我很久,然后很慢、很清晰地说了一句:‘等小默。’”
沈默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呼吸骤然停滞。视频很短,很快就结束了。但他盯着已经暗下去的屏幕,很久没有动。雨声,空调声,远处团队隐约的讨论声,都消失了。只剩下胸膛里那颗沉重跳动的心脏,和耳边反复回响的那三个字——“等小默”。
母亲已经很久没有清晰地说出过他的名字了。大多数时候,她是茫然的,安静的,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这句“等小默”,像从记忆深处突然浮上来的一枚贝壳,带着被时光磨蚀的痕迹,却依然有着清晰的轮廓和重量。
他忽然感到一阵难以遏制的、巨大的疲惫和无力。他在会议室里,和一群最聪明、最努力的人,争论着成本模型、伦理边界、社区共创,试图用技术和商业,去守护成千上万个像母亲一样,正在被时间一点点带走的老人。他制定战略,平衡利益,鼓舞士气,像一个冷静的船长,在风雨中努力掌舵。
可当母亲用那双已经浑浊的眼睛,清晰地望向虚空,说出“等小默”时,他所有的铠甲、所有的理性、所有的“船长”姿态,都在一瞬间被击得粉碎。他只是一个儿子,一个在母亲最后的记忆里,那个需要被等待、却总是让她失望的、忙碌的儿子。
深深的愧疚,像这冬日的雨水,冰凉地渗透进骨髓。他靠在冰冷的玻璃上,闭上眼睛,感觉眼眶发热,但流不出泪。太累了,累到连悲伤都显得奢侈。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又震了一下。他睁开眼,是周屿发来的消息,只有简单的一句话:“基金最终协议签署完毕,章已盖。晚上老地方,请你吃面,庆祝一下?”
后面跟了一个小面馆的定位,是他们之前常去的那家。
沈默看着那条消息,看了很久。然后,他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回复:“好。但我可能会晚到,这边会还没开完。”
发送。他深吸一口气,直起身,用手抹了把脸。窗玻璃上,倒映出他模糊的、疲惫不堪的面容。但眼神,在短暂的溃散后,又重新一点点凝聚起来。
母亲在等他。团队在等他。周屿在等他。那些试点社区里,将信任交给他们的老人,也在等。
他没有时间沉溺在个人的情绪里。路还很长,雨还在下,而他们,必须继续往前走。
他整理了一下衬衫,推开会议室的门,重新走进那片嘈杂而充满生机的忙碌之中。问题还在,挑战还在,但至少,他们知道了下一步该往哪里走。
至于心底那片冰冷的、属于“小默”的愧疚和疼痛,他只能暂时将它压到最深的地方,用更多、更扎实的“做到”,去一点点填满,去证明,那个被等待的“小默”,没有让她,让他们,让所有人,等得太久,等得太空。
夜色渐浓,雨未停歇。而城市里,总有一些灯火,在风雨中固执地亮着,为晚归的人,指引方向,也提供一点点,微不足道却真实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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