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还在下

　　清晨六点，天还没完全亮。白偌昕睁开眼睛，盯着天花板看了很久。这不是自然醒，是身体里那种深层的疲惫让她无法继续沉睡。她慢慢坐起身，动作很轻，像怕惊动什么似的。

　　起床的第一件事是吃药。

　　床头柜上摆着三个药瓶，白色的小药片，黄色的胶囊，还有一瓶棕色的口服液。妈妈已经按剂量分好放在小药盒里，旁边有一杯温水。

　　白偌昕拿起药盒，倒出今天的份量。五片药，两颗胶囊，还有10毫升的口服液。她盯着掌心里这些五颜六色的小东西，突然觉得它们像是某种神秘的符号，决定着她的未来。

　　她先吞下药片，就着温水。药片卡在喉咙里，苦涩的味道弥漫开来。她赶紧又喝了一大口水，强迫自己咽下去。然后是胶囊，相对容易些。最后是口服液，棕色的液体，又甜又苦，味道诡异得让她皱眉。

　　吃完药，她坐在床边休息。身体需要时间适应这些化学物质。有时候吃完药会头晕，有时候会恶心，有时候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更累。

　　窗外，天色渐渐亮起来。十二月的晨光很淡，像是被稀释过的牛奶，苍白而无力。白偌昕看着那片晨光，突然想起王浩晨的网名——晨光微曦。

　　她很久没上游戏了。自从生病请假后，她连拿起手机的力气都没有。偶尔上线，“晨光微曦”都会发来消息：“今天感觉怎么样？”“好好休息。”“记得按时吃药。”

　　他从不问具体的病情，也不说过多安慰的话。只是简单的关心，像晨光一样，淡淡的，但确实存在。

　　白偌昕拿起手机，点开游戏。果然有他的消息，是昨晚发的：“降温了，注意保暖。”

　　她打字回复：“今天吃药的时候，突然想起你的ID。晨光微曦，很美的名字。”

　　消息发出去后，她等了一会儿。对方没有立刻回复，可能还没醒。她放下手机，慢慢站起身。

　　走到全身镜前，她看着镜子里的人。瘦了很多，脸颊凹陷下去，锁骨突出得很明显。校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像是借来的。脸色苍白，嘴唇没什么血色，只有眼睛还算明亮，但眼下的黑眼圈很重。

　　她撩起睡衣袖子，胳膊细得可以看见骨头的轮廓。手腕处的血管清晰可见，青色的，在苍白的皮肤下蜿蜒。

　　这就是生病的身体。脆弱，无力，像一件易碎品。

　　妈妈轻轻敲门：“昕昕，醒了吗？”

　　“醒了。”白偌昕放下袖子。

　　妈妈推门进来，手里端着早餐托盘：一碗小米粥，一个水煮蛋，一小碟青菜。都是清淡易消化的食物。

　　“今天感觉怎么样？”妈妈问，眼睛仔细打量着她。

　　“还好。”白偌昕说，“就是没力气。”

　　“慢慢来。”妈妈把托盘放在书桌上，“医生说了，恢复需要时间。先把粥喝了，趁热。”

　　白偌昕在书桌前坐下，拿起勺子。小米粥熬得很烂，加了红枣和枸杞，闻起来很香。但她没什么食欲。她强迫自己吃了一口，粥很软，不需要怎么咀嚼，但吞咽时喉咙还是有些不适。

　　“慢慢吃，不着急。”妈妈坐在床边看着她，“今天周老师打电话来，说同学们都很想你。苏暖她们准备周末来看你。”

　　“嗯。”白偌昕又吃了一口，“妈，我落下的功课怎么办？”

　　“别想那么多。”妈妈温柔但坚定地说，“现在最重要的是身体。功课以后可以补，身体垮了就什么都没了。”

　　白偌昕知道妈妈说得对，但她还是焦虑。高中课程那么紧，落下一个月，可能就再也跟不上了。而且她是重点班的学生，竞争那么激烈……

　　“我吃好了。”她放下勺子，粥只吃了小半碗。

　　妈妈看着她，眼神里闪过一丝难过，但很快掩饰过去：“好，那再休息一会儿。想不想看会儿书？或者看电视？”

　　“我想写点东西。”白偌昕说。

　　“别写太久，伤神。”

　　“嗯。”

　　妈妈收拾了餐具离开后，白偌昕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新的笔记本。封面是淡蓝色的，上面印着雪花图案。她翻开第一页，拿起笔。

　　笔尖悬在纸上，很久没有落下。她不知道该写什么。写生病的感受？写对学校的想念？写那些说不出口的恐惧？

　　最终，她写下了日期：“12月18日，晴。”

　　然后停住了。

　　窗外的阳光渐渐强烈了一些，透过玻璃照在书桌上，在笔记本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白偌昕盯着那片光斑，突然想起初二那个冬天，她坐在教室里，看着窗外的雪，在日记本上写：“W同学，我今天又在操场上看到你了。”

　　那时候的她，虽然也有烦恼，但至少健康。至少可以奔跑，可以大笑，可以为了一道数学题熬夜，可以为了一场篮球赛心跳加速。

　　现在呢？现在她连从床边走到书桌都觉得累。

　　手机震动了一下。她拿起来看，是“晨光微曦”的回复：“晨光微曦，就是清晨最淡的那束光。虽然微弱，但总是在黑暗之后出现。”

　　白偌昕盯着这句话，看了很久。

　　总是在黑暗之后出现。

　　她的黑暗已经持续了这么久，晨光什么时候会出现？

　　她打字：“你说，生病的人还能看到晨光吗？”

　　这次对方回复得很快：“能。因为生病的人比任何人都更渴望光。”

　　白偌昕的鼻子突然一酸。她咬住嘴唇，强迫自己不要哭。

　　“我觉得自己像个废人。”她继续打字，“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躺着，吃药，等着身体好起来。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

　　“你不是废人。”对方回复，“你只是在积蓄力量。就像冬眠的动物，看起来不动，其实在为自己储备能量，等待春天。”

　　“春天什么时候来？”

　　“总会来的。只要你等。”

　　白偌昕放下手机，重新拿起笔。在“12月18日，晴”下面，她继续写：

　　“生病第二十三天。早晨吃药时，突然想起‘晨光微曦’这个ID。他说晨光总是在黑暗之后出现。我的黑暗已经持续了这么久，晨光什么时候会出现？身体还是很虚弱，走几步就喘，吃几口就饱。但至少今天没有发烧，没有咳血。这算不算一点点进步？妈妈说我瘦了八斤，校服都穿不住了。镜子里的自己很陌生，苍白，瘦弱，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但即使是这样的一片叶子，也想等到春天。也想再看一次花开，再感受一次阳光的温暖。所以，我会继续等。等晨光，等春天，等身体里的雪停。”

　　写完后，她放下笔，靠在椅背上。很累，但心里轻松了一些。

　　把那些说不出口的话写下来，像是把心里的重量分给了纸张。

　　窗外，阳光更好了。虽然冬天的阳光没什么温度，但至少明亮。光透过玻璃照在她身上，暖洋洋的，驱散了一些寒意。

　　白偌昕闭上眼睛，感受着那片阳光。很微弱，但确实存在。

　　就像晨光微曦。

　　就像希望。

　　虽然微弱，但确实存在。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她睁开眼睛看。

　　“今天天气很好。要不要试着去阳台坐一会儿？晒晒太阳，对恢复有好处。”

　　白偌昕犹豫了一下。她确实很久没出门了。从生病请假后，她就一直待在房间里，最多去客厅吃饭。

　　“我怕冷。”她回复。

　　“穿厚点。晒十分钟就好。”

　　白偌昕想了想，站起身。从衣柜里拿出最厚的羽绒服穿上，又围了围巾，戴上毛线帽。镜子里的她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

　　她慢慢走出房间，穿过客厅，来到阳台。妈妈在厨房准备午饭，看到她出来，有些惊讶：“要出去？”

　　“就在阳台坐一会儿，晒晒太阳。”

　　“好，别太久，小心着凉。”

　　阳台朝南，上午的阳光正好。白偌昕在椅子上坐下，裹紧羽绒服。冷空气还是从缝隙钻进来，但她没有马上回去。

　　阳光照在脸上，很舒服。虽然没什么温度，但那种明亮的感觉，让她想起健康时的日子。

　　她抬起头，看着天空。冬天的天空很高，很蓝，云很少。远处有鸟儿飞过，黑色的剪影划过天际。楼下小区里，有老人在散步，有孩子在玩耍。世界依然在运转，不会因为她的生病而停止。

　　手机又震动了。

　　“在阳台了吗？”

　　“在了。”

　　“感觉怎么样？”

　　“冷，但阳光很好。”

　　“那就好。每天晒十分钟太阳，坚持下去，会感觉好一些的。”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试过。”

　　白偌昕盯着这句话。他试过？他也生过病吗？还是……

　　她突然很想问更多。想问他到底是谁，想知道他为什么这么了解生病的感受。但最终，她只是回复：“好，我试试。”

　　她在阳台上坐了十五分钟。直到妈妈出来叫她：“昕昕，该进来了，别冻着。”

　　“好。”她站起身，慢慢走回屋里。

　　脱下厚重的衣服，重新坐回书桌前时，她发现身体确实暖和了一些。不是外面的暖和，是心里的暖和。

　　晨光微曦说得对，阳光有力量。即使微弱，也能驱散一些寒冷。

　　那天中午，她比平时多吃了半碗饭。妈妈很高兴，一直说“好，好”。

　　下午，她睡了一觉。睡得很沉，没有做梦。醒来时，已经是傍晚。

　　手机里有一条新消息，是“晨光微曦”下午发的：“午安。希望你在做一个好梦。”

　　白偌昕回复：“刚醒。睡得很好。”

　　“那就好。好好休息。”

　　她没有再回复。只是拿着手机，看着那个蓝猫头像。

　　这个陌生人，这个在游戏里认识的人，这个从未谋面的人，却在她最脆弱的时候，给了她最温暖的陪伴。

　　也许这就是网络的神奇之处。隔着屏幕，反而能说出最真实的话，给出最真诚的关心。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夜晚又要来了。

　　白偌昕知道，夜晚总是最难熬的。身体的疼痛会更明显，心里的恐惧会更强烈。但至少今天，她感受到了阳光。

　　虽然微弱，但存在。

　　就像晨光微曦。

　　就像希望。

　　她会继续等。等下一个早晨，等下一束光。

　　等身体里的雪，慢慢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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