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菩萨

作者:祁月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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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线


      秦长老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被那些自己一直守护着的白水镇民们捆起来。他们按着他的肩胛骨迫使他跪在佛像前。

      那些他曾亲手接骨疗伤的手,那些他曾耐心教导辨认药草的手,此刻正用粗糙的麻绳死死勒进他的腕骨。他们按着他的肩,迫使他跪在佛前冰冷的地面上。一张张脸围拢过来,带着拓印般的笑容,嘴角弯起的弧度分毫不差。他们沉默地看着他,像在欣赏一场猴戏。

      膝盖撞出沉闷声响,秦长老没叫疼。就是忽然就累了,连愤怒都提不起劲儿,只剩一股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疲乏。他扯了扯嘴角,想自嘲两句,喉咙里却只挤出几声干涩的气音。

      四周寂静,只有香灰落在铜盆。

      当玉长老踏着金光走来时,秦长老盯着她衣角上绣的忍冬花纹看。那是他当年从后山采来跟玉长老显摆,说此花耐寒,恰似医者心。玉长老听得有趣,然后隔天就绣在了衣角上。那会薛长老还说她老尼姑装娇爱俏,结果转头也穿上了。玉长老不偏不倚,给他们一人绣了一件。说起来他那件哪去了来着?哦对了,那年锄地的时候弄破了,一直说要补却一直都没补……早知道就先补上好了……

      “师兄。”玉长老的嗓音还带着从前哄他喝药时的温软,“莫要再执迷不悟了。成全了大家,亦是你的功德。”

      秦长老喉结滚动,又把脏话硬生生吞了回去,只是不屑的呸了一口。其实他是想说出口的,他目光死死钉在薛长老脸上。他想听这老家伙再像从前那样,吹着胡子吼他“没个正形”!想听玉长老无奈又温柔地叹一句“师兄你又胡闹”。不是眼前这两个空壳。他想要原装的,要真的……

      都是故人。
      却再也……回不去了。

      “若师兄不愿……”玉长老忽然俯身,用只有三人能听见的气音说,“佛是慈悲的。让剩下的人全部献魂换你一人好好的,也是可以的。”她指尖掠过那些陶俑般的镇民,“或者……由你来选。选谁献,献多少,都由你决定,这样总能……留下些的,对不对?”

      香案上烛火噼啪炸响。

      秦长老浑身一颤。他知道这是阳谋,是淬了毒的诱饵。可这饵食之下,偏偏又悬着一线微光,这亦有可能是一条生路。

      他仰起头,望着那尊拈花微笑的泥佛。香烛的烟霭缭绕在佛面上,模糊了那份永恒的慈悲。

      凭什么!纵然他这一生,拜佛总是偷奸耍滑,经文念得七歪八扭,香火钱能省则省。可他扪心自问,没做过一件伤天害理的事情。老玉呢?她悲天悯人,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老薛呢?他刚正不阿,治病救人从不分贵贱。这满镇的百姓呢?他们勤恳本分,最大的愿望不过是吃饱穿暖。

      难道上天,就真不肯给白水镇留一条活路吗?!

      一股蛮力猛地顶了上来。秦长老被捆缚着跪在地上,脊背却挺的笔直,伤痕累累的下巴高高扬起。

      他不知怎的就忽然想起他的师父,那是一个脾气特别好的老和尚,在他决定常驻白水镇时对他说的话,“医者,当为众生留一线生机”。他那会点头应下,却并不是真的很理解。

      “老子……跟你签!”他声音嘶哑,却字字砸地有声。“我这身血肉皮囊,这点残魂碎魄,你尽管拿去!”

      他目光如淬火的刀,劈开一地金光。
      “但白水镇的人,魂可以给你,但你不能取尽!神智可以蒙尘,但不能全熄!你得给他们……留下一线!哪怕只是一线!一线生机!”

      最后半句是吼出来的,震得金光都停止了舞动。佛唇边的笑意似乎凝滞了一瞬。薛长老金刚般的躯壳几不可察地一震。玉长老眼底最深处,那属于真身的悲悯如溺水者般挣扎着泛起一丝水光,又迅速被金色吞没。而在无人得见的角落,阿朵识海中那缕残魂发出了无声的、撕裂般的尖叫。

      而秦长老就是不肯低头,颧骨绷出坚硬的线条。他任鲜血顺着下颌淌进衣领,在漫天金光中咬出一句:

      “苍天在上!这条生路……你们非给不可!”

      他分明是跪着,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个,站着的人。

      天道垂落一道青白色的电光,扎透屏障,在契约上烙下灼痕。它替佛,或者应该说是伪佛,应下这条契约。

      伪佛或许是怒了,也或许是觉得这蝼蚁的挣扎太过新奇有趣。它的金瞳闪过一丝玩味,完整的绝望,比破碎的魂灵更加美味。它要看着这个清醒者,如何在这永恒的痛苦中维持那微不足道的一线生机。

      它没有取走秦长老的魂魄神智。这两种东西,它腹中早已堆积如山,满得快要溢出来。而作为代价,它抽走了他的血肉。

      它用金光细细剖开他的胸膛。那过程缓慢而精细,像匠人剔去鱼肉,只留下完整的骨骸。秦长老清晰地感知着温热的血肉如何被一丝丝抽离,留下空荡的皮囊在风中发出破败的呜咽。然后,冰冷的蜡油混着枯草被蛮横地填塞进来,粗糙的草茎摩擦着仅存的神经,凝固的蜡块在胸腔里沉甸甸地坠着。

      薛长老的指节捏得发白,金刚躯壳上的裂痕越来越深。玉长老的袖中渗出金液,流淌着、欢欣着、却又在哭泣着。而新生的秦长老站在原地,轻得能被风吹走。

      伪佛确实遵守了契约。
      它吐出了先前吞噬的魂魄——只是大多已被消化得面目全非,像被嚼过后吐出的残渣,带着黏连的涎液。

      秦长老开始爬。
      蜡油在体内凝固成坚硬的壳,每一次移动都像被千万根草茎穿刺。他爬过镇口的青石板,爬过医馆的门槛,爬向那条映不出倒影的河水。姿势狼狈极了。

      他伸出枯枝般的手,将那些破碎的魂灵拢进怀里。

      太轻了。轻得像接住一片雪,生怕呼吸重了就会吹散。
      太重了。重得他空荡的躯壳几乎承载不住。

      他在河滩上匍匐前行。蜡化的关节在碎石间磨出吱嘎声响,枯草从破开的皮肤扎出。他一个一个地,极其珍重地将那些微弱的灵魂拾起。有个孩子的魂灵碎成三瓣,他花了半日才拼凑完整;有位阿婆的记忆褪成灰白,他对着她反复哼唱着镇里独有的童谣。

      他爬进冰冷的河水,河底的卵石硌着他仅剩的薄皮。他颤抖着,将一缕残魂按进石面。

      “阿明……”
      “阿穗……”
      “赵二秃……呸,赵什么来着,哦对了,赵百川,你叫赵百川!”

      他锁一个,叫一个名字。锁一个,就再叫一个。
      他怕这些魂忘了自己是谁,怕他们浑浑噩噩,连阎王殿前都报不出名姓。他把青烟似的魂按进卵石,指腹在石面烙出名字。仿佛这样,这些被遗忘的存在就还能在轮回尽头拼凑出人形。

      剧痛如跗骨之蛆啃噬着他。他蜷缩,喘息,再继续。
      最后他瘫在河床中央,望着岸上那些行走的皮囊,突然发出混着血沫的诅咒般的祈祷。

      “等着……咳咳……总会有人淌过这条河……会看见石头上你们的脸……会想起……你们是谁……会把这座吃人的佛……连根砸碎……”

      河水无声流淌,带不走他怀里的重量,也带不走他刻进石头的执念。那千百个卵石,那千百个被封印的魂灵无声的发出共鸣。

      秦长老趴在冰冷的河床上,用一具填满蜡与草的空壳,守着满河床的墓碑。
      等着那个近乎于奢望的希望。

      伪佛享受着它建立的秩序。在金光永恒笼罩下,只有三条以不同形态挣扎的鱼,和一条由无数沉默卵石铺就的路。

      玉长老的皮囊是它在人间的容器,那双曾抚慰过无数伤痛的手,如今只为它拈起象征供奉的香;那张曾吟诵慈悲经文的唇,如今只替它吐出甜蜜的规训。薛长老的躯壳是维持镇子运转的冰冷枢纽,他依旧能吼,能怒斥,能精准地处理每一桩事务。只是那雷霆般的咆哮里再无灵魂的震颤,那双环眼里再也映不出对与错的挣扎。

      而秦长老……它格外享受注视他的痛苦。
      每当魂灵收集的额度不足,伪佛便会透过玉长老的唇,吐出几个温柔的字眼:“师兄,该做选择了。”
      于是秦长老必须坐下,用枯草填充的手指握住笔。每勾选一个,他都会狠狠咬住下唇,防止名单上出现浑浊的蜡痕。

      伪佛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阿朵身上。

      她体内流淌着薛长老的神智,浸润着玉长老的残魂,又因天生痴傻,魂魄像面破碎的镜子,反而映照出最本真的模样。她甚至能偶尔挣脱玉长老的视线,溜到秦长老身边,往他手里塞一点奇奇怪怪的玩意,小石头啊小木块啊小铁片啊,那都是她眼中映出的真实。

      伪佛觉得这很有趣。
      一个不算生者,不算死者,连做成傀儡都无法完全受控的存在。这是多么奇特的玩具。

      于是,伪佛亲自为她摩顶受戒。
      “既然不受控……”伪佛拈花微笑,指尖掠过她的唇。
      半截舌头落在地上,像被掐断的花蕊。这让她永远失去了组织完整话语的能力。

      阿朵怔怔望着佛,没有哭嚎,只是用剩下的半截舌头抵住上颚,发出幼兽般的呜咽。从此她看世界的眼神更空了,像一口被填埋的井,水面下却涌动着无人能懂的暗流。只是当她偶尔与秦长老擦肩而过时,那被夺走舌头的口腔里,会发出极轻的“嗬嗬”声。像风声穿过枯骨的孔隙。

      伪佛满意地注视着自己的作品,一个不能言的见证者,才是最好的见证者。它让慈悲成为帮凶,让刚直沦为工具,让清醒变作酷刑,最后把纯真锻成哑巴。

      而白水镇的镇民,在初期的混乱后,他们的生活又重新变得有逻辑,虽然只不过是在重复着被设定好的日常片段。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交谈,劳作,一切都在精准地循环。他们不再需要进食,伤口也会在金光中瞬间愈合,但躯壳残留的本能却让他们感到哪里不对劲,于是医馆门前依旧排着长队,他们茫然地伸出手腕,哀求着。
      “长老,给我看看,我不舒服。”

      而秦长老和阿朵,成了镇子里唯二清醒的疯子。

      秦长老用嬉笑怒骂掩盖着内心的荒芜,而阿朵,大多数时候仍是那个痴傻的阿朵。可一旦那残缺的神魂偶尔拼凑出短暂的清醒,巨大的悔恨便会如潮水般将她淹没。她看着这由她亲手引入救赎,最终却沦为永恒囚笼的小镇,看着那些连痛苦都已遗忘的傀儡,只能泪流不止。

      这份刻骨的忏悔,甚至烙印进了她痴傻时的本能里。于是,每一个深夜,当镇子陷入死寂,她都会直挺挺地跪在冰冷的地上,朝着佛像的方向,一下一下,将额头重重磕向地面。

      佛享受着这跪拜,并未阻止,反而放松了对阿朵的监视。

      但它不知道,阿朵拜的不是佛,也不是魔。她是在用这种近乎自毁的方式,向这片她无力拯救的土地,向那些因她而永困此间的魂灵,忏悔自己最初的选择。

      白水镇终于彻底的成了一具华丽而空洞的躯壳,靠着不断献祭魂灵维持着虚假的生机。
      但佛,依旧饥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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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发表时间:3天前 来自:吉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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