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定胜糕
顾言北上赴考的消息,像一枚石子投入“穗娘小食”平静的日常,漾开几圈涟漪,便渐渐沉入水底,被更汹涌的、属于春日港城的生计波涛所覆盖。阿娘和苏娘子偶尔会念叨两句“不知顾公子路上可顺利”,水生和安哥儿则更关心每日能卖出多少烧肉粽、岩茶酥和三丝卷。穗穗自己,白日里忙得脚不沾地,只有在夜深人静、收拾灶台、或是翻阅那几册顾言留下的食书时,才会对着摇曳的灯火,有那么一刹那的出神。
然而,科举这件事本身,却并未从泉州城的上空远离。恰恰相反,随着各地举子陆续汇聚临安,这座海港城市的文气似乎也被牵动着,隐隐躁动起来。府学的空荡只是表象,更多的议论与关注,转移到了茶楼酒肆、街谈巷议之中。尤其是一些与顾家或府学有旧的士绅商贾之家,更是将目光投向遥远的京城,或期盼族中子弟高中,或观望风色,以便将来结纳新贵。
这日,陈阿婆来店里,神神秘秘地拉着阿娘低语:“听说了吗?城里‘瑞福斋’的东家,前儿特地请了开元寺的师父,做了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又订做了几百个‘定胜糕’,说是要快马加鞭送到临安去,给他那个今年应考的外甥助阵呢!”
“定胜糕?”阿娘好奇。
“可不是!用糯米粉和粳米粉做的,掺了红豆沙、枣泥,模子刻成‘定胜’二字,或是元宝、笔锭的样子,蒸得红红火火,专为赶考人讨个‘必定高中’的彩头。”陈阿婆说得眉飞色舞,“听说临安城里,这时候各家食铺都卖这个,赶考的举子们都要买来吃,图个吉利。那‘瑞福斋’的东家可是下了血本,用的都是上好的材料,还请了师父开光呢!”
这话飘进正在一旁调制新口味沙茶酱的穗穗耳中。定胜糕……讨彩头……她手中的木勺顿了顿。想起自己之前做的“状元糕”,虽也寓意美好,但更偏向清雅茶点,与这民间广为流传、更具象征意味的“定胜糕”相比,似乎少了些直白的、鼓舞人心的热烈。
她不禁想,此刻远在临安的顾言,是否也会看到、尝到这样的“定胜糕”?在那举目无亲、竞争激烈的异乡,面对浩如烟海的典籍和莫测的考题,一点带着家乡味道、饱含吉兆的食物,是否能给他带去些许慰藉与力量?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在她心里扎了根。她并非想模仿“瑞福斋”那般大肆铺张,也无意与那些讲究排场的商家比较。她只是……单纯地想再做点什么。用一种更直接、更“接地气”的方式,遥寄一份祝愿。
“定胜糕”的做法并不复杂,难在心意与巧思。穗穗没有刻意打听“瑞福斋”的方子,而是按自己的理解来。
她依然选用上好的籼米与糯米混合磨粉,但为了口感更扎实、寓意“根基稳固”,籼米的比例稍多。为了那抹吉祥的红色,她不用市售的胭脂红,而是将红曲米研磨成极细的粉,与米粉一同过筛混合,蒸出的糕体是天然温润的淡红色,而非刺目的鲜红。
馅料她准备了两样:一是传统的红豆沙,煮得酥烂,炒得油润,甜度适中;另一样则用了红枣泥,加入少许糖渍橘皮丁,取其“早(枣)日高中”、“吉(橘)祥如意”的双关。模具她没有特意去刻“定胜”字样——那太过刻意,也容易招眼。她只用了家里原有的、最普通的莲花形和小元宝形木模,朴素无华。
蒸制的过程弥漫着米粮朴素的香气和红曲米淡淡的、类似酒酿的醇味。蒸好的糕点小巧玲珑,淡红的糕体衬着莲花或元宝的轮廓,热气腾腾,憨实可爱。
待糕点完全冷却,穗穗取来干净的厚油纸,细心地将每两块不同形状的糕点包成一包,再用细麻绳捆好。没有附上任何信件或名帖,只在心底默默念着那份祝愿。
这东西,自然无法像“瑞福斋”那样快马加鞭送至临安。她甚至不确定顾言在临安的确切住处。但或许……总有办法。
她想到了韩岳。韩岳交游广阔,行踪不定,或许有门路托人带往京城,即便不能直接送到顾言手中,若能辗转送至与顾家相熟的商号或会馆,也有一线希望。
正思量间,韩岳竟像是听到了她的心声般,扛着一只还在蹬腿的肥硕野山羊,大步流星地出现在了店门口。
“林姑娘!看!开春第一只肥羊!炖汤、红烧、烤着吃,都美得很!”他兴冲冲地将羊卸在墙角,擦了把汗,这才注意到穗穗面前摆着的一排排油纸小包,“哟,这又是什么新鲜点心?闻着米香挺足。”
穗穗将“定胜糕”的缘由和自己的打算简单说了。韩岳听罢,摸着下巴,罕见地没有立刻大声说笑,而是沉吟了片刻。
“临安啊……眼下这个时节,各路神仙都在往里涌,驿站、会馆都挤破了头。不过,”他眼睛一转,“我倒是认得一个跑南北货的商队把头,过两日正好要押一批泉州漆器和茶叶北上,落脚的地方就在临安贡院附近的大车店。托他带点东西,指个路,应该不难。只是……”
他看向穗穗,目光里带着难得的认真:“林姑娘,这东西送过去,顾公子收不收得到,收得到又会不会吃,都难说。而且,这‘定胜’的意头……会不会反而给他添了压力?读书人的心思,弯弯绕绕,有时候未必喜欢这般直白的。”
穗穗没想到韩岳会想得这般细。她怔了怔,才道:“我也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人在异乡,又在那么要紧的关头,能尝到一点带着家乡念想的东西,或许……能少些孤单。至于压力,”她轻轻摇头,“顾公子那样的人,心中自有丘壑,一块糕点,影响不了什么。这只是……我们这些留在泉州的人,一点微末的心意罢了。”
韩岳看着她清澈而平静的眼神,忽然咧嘴一笑:“成!姑娘既然这么说,那这忙我帮了!回头我就去找那商队把头。这糕点我看着就好吃,就算顾公子不吃,送给那把头和他手下的弟兄们打牙祭,也是咱们泉州的好东西!”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韩岳拿了糕点,风风火火地走了。
几天后,韩岳带来口信,东西已托商队带走,顺利的话,半月左右能到临安。
穗穗谢过他,心中那点悬着的念头终于放下。不管顾言最终能否收到,这份心意,她已尽了。剩下的,便如韩岳所说,交给路途与机缘。
日子重归忙碌的轨道。春日的海货越发丰美,穗穗又尝试着用新鲜的巴浪鱼和紫菜,做了一道“紫菜鱼丸汤”,清鲜无比,很快成了店里新的招牌汤品。林府三小姐那边,也按时派人来取走新做的“茶香鸡”和改良后的“迷你三丝卷”,据说小姐很是喜欢。
只是偶尔,在蒸制新一批定胜糕(后来也开始在店里少量售卖,颇受家里有孩童读书或期盼好兆头的街坊欢迎)时,蒸腾的淡红雾气里,穗穗会不由自主地望向北方。
千里之外的临安,此刻应是怎样的光景?贡院之前,是否人头攒动,士子如云?考场之内,又是如何的肃穆森严?顾言他……提笔答卷时,可还从容?那江南的春天,可也有刺桐花开?
这些问题没有答案。她也无需答案。
她低下头,继续专注于手中的糕模,将拌好的米粉仔细填满,压实,轻叩脱模。一个个淡红色的莲花与元宝,在她指尖诞生,带着米粮的温热与朴实的祝愿。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