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际种子：与神回家

　　崔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慢腾腾收拾自己的东西。
　　慧送走了其他朋友，走回会议室，看了看崔，又看了看坐在原位的兰。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特的张力，安静，却充满未言之意。
　　慧走过去，温和地问，“崔，要一起吃晚饭吗？我们正打算去附近一家不错的东北馆子。”
　　崔转过身，目光先是落在慧身上，然后，自然而然地，滑向了兰。
　　慧也跟着看向兰。
　　“干什么都看我？”兰蓦然开口，懒洋洋道，“我脸上有什么东西？”
　　慧悄悄扶额。
　　这个兰，经常出一些乱拳打死老师傅的直球。
　　崔没有立刻回答慧的邀请。她依然看着兰，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最终，她对慧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不了，谢谢。我今晚还有点别的事。”
　　慧敏锐地捕捉到了两人之间无声的暗流。她心中那个“她们可能认识”的猜测几乎要变成肯定。
　　“这样吗。可惜兰老师难得过来一趟，还想着大家正好搓一顿，顺便认识认识呢。”慧眨眨眼，“据她本人说——屁股都坐痛了......”
　　“喂！”兰恶声恶气地打断了慧。“慧老师，适可而止啊！”
　　“嗯，谢谢慧姐今天的邀请，分享会很有收获。我真的有事，要先回去。”崔依然坚持，似乎没将二人的玩闹放在心上。她的目光再次转向兰，这次停留的时间更短，几乎只是礼节性的一瞥，“兰老师，再见。”
　　“再见。”兰没有看她。
　　崔背起帆布包，转身，拉开门，走了出去。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脚步声渐渐远去。
　　门关上的声音，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慧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走到兰身边坐下，用肩膀轻轻撞了她一下。
　　“现在可以说了吧？”慧压低了声音，“你跟崔，到底怎么回事？你开会前那副样子，跟见了鬼似的。”
　　“前任。”兰没有一点要隐瞒遮掩的意思。
　　慧愣住了，反应了好几秒。
　　“是她？！”慧低呼，“就是你说的，埃特兰蒂斯的蓝鸟，那个你……”
　　“嗯。”兰打断她，似乎不想听那个标签被完整复述。
　　慧消化着这个信息，许多之前的疑惑瞬间贯通。
　　为什么兰会失态，为什么崔提问时眼神那么深，为什么两人之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
　　慧斟酌着字句，“那你们刚才那算是……？”
　　“算是什么呀，算偶遇呗。”兰语气仍然懒懒的。
　　“你不是一开始盯着人家看吗？都失控了。”慧不打算就这么放过她。
　　“我承认。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所有的记忆，所有的感觉，都回来了。我也没想到会这么强烈。”兰说。
　　“但你很快就用宇宙命运共同体把自己武装起来了。”慧一针见血，“顺便还测试了人家一把，对吧？”
　　用宏大得能吓退普通人的话题贴脸开大，这本身就违反了兰一贯谨慎的社交、工作模式。慧察觉到这样的兰太过反常了。这种剧烈情绪波动后强行用极端理性话题覆盖的行为模式，以慧对兰的了解，她感觉到此事必定与崔有关。
　　一开始，慧还以为，这是一种人才筛选的理念测试。但，当明确到崔是兰的前任后，一切又都变味了。
　　兰没有否认，只是笑了笑：“总得做点什么，不能让场面太难看。而且，我也需要确认一些东西。”
　　“确认她是不是还停留在过去？”慧问。
　　“确认她是不是已经走到了，能够听懂那些话的地方。”兰更正道，“结果比我想象的更好。她不仅听懂了，还问到了点子上。”
　　慧想起崔提出的关于分离感的问题，点了点头。“那确实是个好问题。所以，测试通过了吗？”
　　“谈不上通过不通过。”兰走回桌前，拿起自己那杯已经凉透的水，慢慢喝了一口，“只是确认了，我们可以在那个层面进行对话了。至于其他的……”
　　她放下杯子，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顺其自然吧。”
　　慧其实想吐槽兰，没见过谁这么热衷于搞压力测试的。但一想到兰这两世经历，又怎么都说不出口了，只好把到了嘴边的话拐了个弯。“那，你还会找她吗？”
　　“不知道。”兰回答得很干脆，“也许她会找我。也许不会。我们已经不是需要谁主动找谁的关系了。”
　　“那又是什么关系？”
　　兰想了想，说：“两个知道彼此存在，并且知道彼此在各自轨道上运行的人。至于轨道会不会再次相交，怎么相交，交给时间，或者交给更高的安排。”
　　她说完，拎起自己的外套搭在肩上，拍了拍慧的胳膊：“走吧，不是要请我吃东北菜吗？我的屁股，需要好吃的补偿。”
　　“你这人……”慧哭笑不得，但也松了口气。兰能这样开玩笑，说明最剧烈的冲击已经过去，她正在用自己的方式处理和消化。
　　两人锁好会议室的门，走进暮色渐浓的街道。
　　餐馆里人声鼎沸，锅包肉的酸甜香气弥漫在空气中。兰吃得很专心，仿佛要把高铁上耗费的精力都吃回来。
　　慧给她夹了一筷子地三鲜，状似无意地问：“你说，崔今晚真的有事吗？”
　　兰咀嚼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不重要。她说有事，就是有事。尊重她的说法，就是尊重她的边界。”
　　慧靠在椅背上，伸了个懒腰，惬意得叹了口气，“你倒是想得开。”
　　“也不算想得开吧，是必须如此，也只能如此。我和她的过去，充满了太多的应该和测试。现在，至少从我这边，我想学习一种新的方式，叫做允许。”
　　允许对方有自己的节奏。
　　允许重逢不一定就要立刻续写前缘。
　　慧看着她，忽然明白了兰今天那场宏大测试的另一层深意。
　　那不仅是在测试崔的成长，或许也是兰在向崔展示——看，我已经走到了这里。这里宏大广阔到足以容纳所有过往的创痛，也足以眺望无尽的可能。如果你也走到了能看到这片风景的地方，那么，我们或许可以聊聊，接下来怎么走。
　　“也好。”慧举起茶杯，“为允许干杯。”
　　兰笑了笑，与她碰杯。
　　茶杯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而在城市的另一个角落，崔并没有直接回家。
　　她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看着人工湖面上最后一点天光熄灭，路灯次第亮起。
　　帆布包放在一边，里面装着那本只写了几个关键词的笔记本。
　　她确实有事。
　　她需要独自消化今天发生的一切。
　　那个猝不及防的重逢，兰眼中瞬间的惊涛骇浪，以及随后那场宏大的对话。
　　还有那句“与那些能提醒你‘你是谁’的人相遇”。
　　崔闭上眼睛。
　　晚风带着凉意吹过。
　　然后，她打开一个新的空白页面，开始打字。
　　没有标题，没有格式，只是最朴素的记录：
　　「今天，我见到了她。
　　不是照片，不是梦。
　　她更真实，也更遥远。
　　她讲宇宙命运共同体，像在讲明天的早餐。
　　而我，叫她兰老师。
　　我们之间，不再是祭司与鸟，拯救者与被拯救者，施虐者与受虐者。
　　而是，两个前行者，间隔着无数的时光，对彼此礼貌点头。
　　各自，铺着自己的路。」
　　写到这里，崔停了下来。
　　她抬头，望向江对岸的万家灯火，又望向深邃的夜空。
　　接着，她删掉了最后一句“各自，铺着自己的路。”
　　重新输入：
　　「如果宇宙真是一个家。
　　如果道路终将交汇。
　　那么，这一次，我想以完整的人的身份，走向她。」
　　她按下保存，锁上屏幕。
　　夜风大了些，吹乱了她的头发。
　　崔拢了拢衣领，最后看了一眼兰所在的大致方向，转身，汇入回家的人流。
　　......
　　夜深人静。
　　兰回到下榻的酒店，洗去一身疲惫，脸埋进床里。
　　窗外是城市的灯火，远处高架桥上车流如银河缓缓流淌。
　　就在这时，那个熟悉的声音在意识的深海响起——不是听觉，是来自高维存有的意念共振。
　　存有：兰，蓝星人反应怎么样。
　　兰依旧闭着眼，意识回应：「大部分将信将疑，但没有明显抵触。」
　　存有：意料之中。种子已经播下，发芽需要时间。
　　兰：「嗯。」
　　存有：那跟你契约的蓝星小伙伴呢？
　　「她啊。」兰停顿，「她在人群里，问了一个关于分离与孤独的好问题。状态还算稳。至于别的……看她自己吧。」
　　她选择了最中性的表述。没有提及自己瞬间的失态，没有描述对方礼貌而遥远的微笑，也没有说那句最终被改写的笔记。
　　存有：哦？只是这样？我记得你以前，可是热情邀请过她来星际旅行呢。我还一直期待着，你们能一同来玩。
　　兰：「她那时候估计吓得不行。可能觉得我就是个走火入魔的骗子。」
　　意识那头传来一阵温和的波动，类似人类的笑。
　　存有：我说你呀，这个喜欢动不动就邀人去星际旅行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高维示爱的方式那么多，你偏选最吓人的一种。
　　兰：「改不了。永远好不了。我就爱这样。」
　　她的意念清晰而明亮，像一颗拒绝被纳入任何常规轨道的星星。
　　兰：「我的邀请，从来不是甜言蜜语或世俗承诺。那是我的最高诚意，把我眼中最真实壮丽的宇宙图景，与我认定的灵魂共享。她愿意来，我就带她去看星辰诞生、文明轮回、法则的弦如何振动。她要是不愿意，那也只是说明，我们共振的波段，尚未抵达那个频率。」
　　存有沉默了片刻，意念中流淌过赞赏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感慨：说真的，兰，我很佩服你。
　　兰：「佩服我总是把人吓跑？」
　　存有：不。是佩服你，无论在哪个维度，哪个世代，总是第一个冲在前头，去建立新范式的人。就像这种灵魂契约，彻底跨越了维度、时空、地缘，整个高维，也就只有你敢起这个头了。大家都在看，看你可以做到什么程度。
　　存有：在动荡年代，你是少数清醒地穿梭于对立阵营之间，试图保存文明火种的执火者；即便来到蓝星，作为星际种子，你选择的也不是轻松的体验之路，而是最艰难的建设者之路。你总在挑战旧有的边界，总在尝试连接不可连接之物，总在邀请他人踏入未知的深渊。哪怕被误解，被恐惧，甚至被伤害。
　　存有：这种特质，让你承受了太多，也失去了太多。但你似乎，从未真正改变过内核。你，真的很有勇气。
　　兰：「这不是勇气。只是一种本能。一种无法忍受停滞，无法假装看不见新可能性的本能。」
　　兰：「而且，这样不是很好玩吗？本源她，就喜欢我这样会玩又爱玩的孩子吧。」
　　存有：确实。她对你格外宽容。
　　「不是宽容。」兰纠正，「是纵容。因为她知道，我不会玩脱。再疯的玩法，最后都会落回爱与创造的基石上。」
　　沉默在意识间流淌了片刻，并非尴尬，而是默契的留白。
　　存有：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兰：「等。」
　　存有：等？这可不像你的风格。
　　「这次不一样。」兰睁开眼，望向窗外那片深蓝的夜空，「以前是我制定规则，别人跟进。这次……我想看看，有没有人能跟我一起制定规则。或者，甚至走到我前面去。」
　　存有：你在说那个契约的小伙伴啊。
　　「我在说所有准备好了的人。」兰的意识平稳无波，「只是她，碰巧是那个我认识最久、也伤得最深的样本。」
　　存有：如果她没准备好呢？如果她选择留在安全的岸边？
　　「那就留在岸边。」兰答得很快，没有犹豫，「宇宙很大，道路很多。我邀请，但不绑架。」
　　存有：你变了，兰。
　　「是成长了。」兰轻笑，「摔了那么多跤，总得学会怎么走路不踩到自己的脚。」
　　兰想到什么，翻出笔记本开始打字。
　　存有：你在......记录我们的对话？
　　兰：「嗯。我把我的经历写成小说了，真假参半那种。写埃特兰蒂斯，写蓝鸟，写那些火烧眉毛的日子，也写现在我怎么在蓝星上当个苦哈哈的咨询师，还得兼职宇宙销售员。」
　　存有似乎垂下了眼。兰能感觉到某种翻阅般的波动，像是在检索什么数据库。
　　存有：以当前蓝星主流叙事偏好分析，你的故事类型属于：小众、灵性、非线性、情感浓度过高、结局未定。数据模型预测：受众面窄，传播效率低。简单来说——
　　存有顿了顿，吐出一句话：没人看啊。
　　兰嘁了一声，吊儿郎当道：「爱看不看，不看拉倒。」
　　存有：.......你去了蓝星之后，好像变得——用蓝星的话来说就是痞气吧？还是匪气？
　　兰乐了。「这叫落地三维。你不懂的。」她拖长了调子，像个老油条在教新生，「高高在上多没意思。就得沾点泥巴，说点糙话，偶尔再为五斗米折个腰，这才叫活着。」
　　存有：这样啊。
　　那声音里居然听出了一丝似懂非懂的困惑。
　　存有：那好吧。
　　兰笑得更开了。她仿佛能看见一个眉头微蹙、试图理解泥巴是什么乐趣的学霸形象。
　　「对了，」兰忽然想起什么，「你要是无聊，也可以看看我写的东西。」
　　存有：我不会评价。但我会阅读。
　　「都行。」兰说。
　　存有忽然弱弱地：......嘁。
　　兰愣住了。
　　随即，她一个人在寂静的房间里，对着发光的屏幕，毫无征兆地大笑了起来。
　　不是意念中的轻笑，是真正从喉咙里溢出、带动肩膀震颤的笑声。
　　见诱骗管用，兰眨眨眼，又说：「三维很好玩的。你要不要也下来试试？」
　　意识那头彻底沉默了。
　　过了很久，才传来一声极轻的波动。
　　存有：......再议。
　　兰再次哈哈大笑。
　　意识那头的波动变得更加温暖，仿佛无形的拥抱。
　　存有：兰，继续去玩吧。用你的方式，照亮你的路。你契约的小伙伴要是愿意来玩儿，我们一定热情款待；若她选择走自己的路，我们也为她祝福。本源爱着所有孩子的探索，无论走向何方。
　　「知道。」兰的回应很轻，却重如承诺，「所以我才敢这么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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