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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第1章回城·新命令
省城的冬天比边城冷得更利索。
一夜北风,把省厅大院里那几棵梧桐刮得光秃秃,只剩下几片倔强的叶子挂在枝头,上不去也落不下。早上八点不到,楼下停车位已经挤满了车,冷气从墙缝里往外钻,踩在人行道上的石板都泛着一层白霜。
“真是回到了文明社会啊。”
裴征双手插在羽绒服口袋里,脖子上围着一条不怎么保暖的围巾,一边往楼里走一边感慨,“没有山,没有蛇,没有随时可能掉下来的石头。”
“有你。”沈听澜说。
“我算哪门子的自然灾害?”裴征不满。
“噪音污染。”
沈的左肩仍旧打着固定带,里面是医生一再叮嘱“至少一个月别乱来”的那条旧伤。她套了件普通的灰毛衣,外面罩着大衣,遮住了绷带的存在,走路看起来和往常无二,只是上楼时刻意用右手扶栏。
“你这手还行吗?”裴征故意压低声音,“待会儿会上领导要是点你发言,你要是举不起手——”
“你可以替我举。”沈淡淡。
“我帮你举手,你帮我背处分?”
“梦里。”
两人一边斗嘴,一边走进电梯。
九楼,大会议室门口已经站了几个熟面孔。刑侦那边的队长、药监局的副局,还有市检察院派来的代表。大家三三两两,压低声音谈话,话题大多绕着“边城”“暗河”“远洲”几个关键词打转。
“听说这次要‘一竿子'捅到省城了?”有人小声。
“捅哪儿?”另一个人哼笑,“捅到人家药厂头上?”
“真要这么搞,谁兜着?”
话说到一半,门内有人咳了一声,会议室里灯光暗了一格,示意“可以进了”。
“走吧狗头军师。”裴征冲沈努了努嘴,“上去挨点风。”
·
九层的大会议室相比边城局那间破小屋,气温高了两度,味道却一样——纸张味、咖啡味、还有一点压抑的闷。
靠墙的投影幕布上,挂着一张他们再熟悉不过的大图:省城、边城,被一条条红线连在一起。山中窑洞、小湾子码头、老街冷库,被圈出几个圈,又从老街往上拉出一条线,落在地图中央新画出来的一格:
——远洲医药物流中心
旁边小字写着:“资金流疑点”。
前排坐着的是厅领导和几个处室负责人;中排是缉毒、刑侦、药监;后排留给检察、纪检和其他参会单位。
沈和裴征落座在缉毒那一排。她把资料放在桌上,手指无意识地敲了一下封面。
总队长站在讲台前,翻开简报,没什么寒暄,开门见山:“边城段行动的总结,大家前天应该都看过了,我这里不多说。”
“简要一句话——暗河在边城的一条支线,被我们砍掉了一截。”
屏幕上切出几张照片:山中窑洞被封的洞口,老街冷库里一排排蓝色桶,小湾子码头上被拖到岸上的那只大桶。
“山中制毒点,被封。”总队长一一指,“老街仓库、冷库、码头,这几个中转点暂时瘫痪。”
“边城这摊水,表面上看,比以前清了一点。”
“但这条暗河——”他又用激光笔点回那根红线,“没有断。”
他按下遥控器,下一张图亮出来——是那串被小杨放大的电话和账号列表。
“根据技术组的分析,边城那几份账本里,冷库、码头、山村卫生室,用的都是同一套结算路径。”他道,“账号挂在几个空壳公司下面,最后落地——”
激光点在屏幕中间那个放大的格子里:“远洲医药集团,物流中心总机。”
会议室里窸窣声大了一些,有人低声吸了口气。
“远洲。”坐在第二排的某位处长皱起眉,“我们省的重点企业。”
“国家重点,纳税大户。”旁边有人附和,“这可不是一般小公司。”
“做药的。”另一个人补了一句。“还做公益。”
总队长听见这几句,却只当没听见,继续往下讲:“此外,边城石岭村卫生室的药箱上,印着‘远洲公益基金’,批号与山中窑洞、老街冷库的溶剂、药物高度重合。”
“我们不能说‘这个企业肯定有问题’。”他顿了顿,“但至少可以说——”
“钱和货,都从那里经过。”
“接下来的工作,”他收了收表情,“要从边城,转到城里。”
“缉毒总队牵头,刑侦、药监、检察、纪检配合,成立城市段联合专案组。”
“重点核查远洲医药物流和远洲公益基金在本案中的具体角色。”
下方有人终于忍不住开口:“领导,我有个担心。”
是一位分管经济口的副厅长,他推了推眼镜,语气尽量保持平缓:“我们当然支持查案。”
“只是现在大环境下,企业经营不易。远洲这种企业,在边远地区做公益、送药,本来是加分项。”
“如果因为一条‘疑似资金流’,我们这边就把人当成嫌疑人——”
“容易寒了好人心。”
“张厅这话,”坐在一旁的药监副局长也点了点头,“也有道理。”
“企业做公益,需要鼓励。”
“查案当然要查,但方式方法,也得注意。”
“尤其是,”他顿了顿,“不能一上来,就把人家名字往案卷里写。”
他这句话说完,会议室里不少人目光往后扫了一圈,有落在纪检那位身上,有落在坐得端端正正的检察院代表身上。
那位检察代表戴着一副金边眼镜,脸色冷静,身形笔直,正翻看手边那份资料。
——林幼清。
她抬眼,语气平平:“法律条文里,没有‘纳税大户就是好人’这句话。”
有人轻咳了一声。
“我们不会也不能,凭一两条资金流就给谁定性。”林幼清继续,“但如果资金流和案卷中的嫌疑点高度重合,不予核查,才是真正寒好人心。”
“这份材料现在只在专案组内部流转。”她抬了抬那份厚厚的简报,“还没走到起诉那一步。”
“我们讨论的,是要不要查清。”
“不是要不要定罪。”
话说得不轻不重,却把责任边界划得分明。
前排某领导脸色有点挂不住,咳了一声,转头看向总队长:“你们缉毒那边,有没有具体安排?”
“有。”总队长把话接回来,“城市段专案组,前线负责——沈听澜。”
坐在那一排的视线齐刷刷往后头某个方向扫去。
沈听澜抬了抬下巴,算是回应。
她没起身大表决心,只简单说了一句:“承任务。”
“这次,你的任务不只是上街抓人。”总队长看着她,“更多是盯线、串线。”
“你肩上那条命,”他补了一句,“以后别再轻易往山沟里送了。”
有人忍不住笑了一声,很快又收住。
“技术顾问。”总队长又看向另一边,“温止。”
坐在后排靠边的那个身影动了一下。
她今天穿的是一件最普通的衬衫,外面套着深色针织开衫,头发简单扎在脑后,胸前挂着那张“技术顾问”工作证。
她抬了抬眼,算是应声。
这次没有人再像第一次那样,当场质疑她的身份。
边城那一串案情简报里,“温顾问”的名字出现在了几个关键节点后面——夜勘河道、山中制毒点、冷库勘验。
在很多人眼里,她已经不再是十年前卷宗里那个“叛逃技师”的名字,而是一个“会嗅药味、会写算法”的专业符号。
只是符号后面那层复杂的东西,仍然只有极少数人知道。
“另外,”总队长话锋一转,“这次专案组里,除了你们缉毒和刑侦之外,还会多两个角色。”
他看向后排:“检察院这边,林检全程参与。纪检组也会派人挂名。”
“我们查暗河,也得查我们自己。”
纪检那边的人淡淡一笑:“查案查到一半,发现自己这边有小水沟通出去,那就不好看了。”
有人忍不住想到不久前刚被“请去喝茶”的黄民,表情微妙。
郑铭一直坐在靠前那排,听到这里,才笑着开口:“边城那边的情况,也给我们提了个醒。”
“风口第一层,是喜欢给朋友打电话的好心人。”
“第二层,是拿了好处的通风筒。”
“我们这回,”他看向后排,“就不希望再有第三层了。”
话说得很漂亮,像是在替纪检那边“预热”,也像是在替专案组敲警钟。
沈听澜抬眼,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
十年前那份“夜间提审申请表”的放大件,正折成一小块纸,躺在她内侧口袋里。那串潦草的签名,此刻仿佛在那一方布料下烫着皮肤。
“郑副总说得对。”总队长顺势,“这次,既要查暗河,也要看影子。”
“边城那边的初步调查,已经立案。”
“这边——”他顿了顿,“就看我们自己的决心。”
·
会开到近十点才散。
会议室门一开,走廊里的空调风扑过来,吹散了一屋子的咖啡味和纸粉味。
“城市专案组前线指挥,沈队。”裴征走在她身边,笑着半开玩笑,“感觉如何?”
“比边城那条山路平。”沈说。
“别高兴太早。”裴征哼了声,“城里这条路,坑比山上多。”
“这次你不光得防暗河,还得防电梯里给你打招呼的人。”
沈没答,视线越过他的肩膀,看向窗外。
九楼走廊的窗外,省城夜景一片灯火通明。远处几栋大楼顶上的霓虹标志格外醒目,其中一个熟悉的蓝色LOGO赫然在目——
远 洲医药
光从那四个字上倾泻下来,照亮了楼下的玻璃幕墙,仿佛给那栋楼镀上一层温柔的光。
温止跟在两人后面,走到窗边时也抬头看了一眼。
“灯挺亮。”她说。
“亮得刺眼。”裴征嘀咕。
“那是因为你知道它后面那摊东西。”温止淡淡,“对路人来说,就是四个字。”
“‘知名企业’。”
“你呢?”沈问。
“我看到的是试剂瓶。”温止说。
她手插兜,侧头看着那块LOGO:“十年前,我爸办公室的书架上,有一本企业年报。”
“封面就是这四个字。”
“后来呢?”裴征问。
“后来那本年报不见了。”她语气平静,“我爸也不在了。”
沈指尖在窗台上敲了一下,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口袋里那块折叠的纸。
“现在它又出现了。”她低声道。
“这次,”她抬头看着那栋楼,“我们不是在年报上看。”
“是在账本上看。”
“也在现场看。”温止补一句。
“石岭村卫生室、山里窑洞、冷库和码头。”
“每一个地方,都有‘远洲’的影子。”
“这回,”裴征叹了口气,“轮到我们去他们家做客了。”
“客人多了,人家会请律师。”沈说。
她转身往楼梯口走:“那就带上检察官。”
楼道的灯微微有些晃,脚步声在水泥地上回响,一层一层往下。
边城那条暗河已经绕了一圈,水从山里、村里、河道边流过。
现在,它流进了城。
奔着霓虹最亮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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