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骠骑不允(二)
骠骑府夜里并不热闹。府门外两盏灯,光不算亮,却足以照出门内站着的甲士轮廓。
门上悬着写“骠骑”的匾,夜色里黑得看不清笔画。
守门的军士见她一个女吏模样,先是皱了皱眉,“有事?骠骑已歇下了,明日再来吧。”
“史局的李承盈。”她报了名字,声音不高,却不躲闪,“有事求见大将军。”
那军士愣了一下。
这个名字在军府里不是完全陌生。抄军报、对勘旧牒、送日注,来来回回,做这些事的人总是那张冷静的脸。
他犹豫了片刻,只得道:“你且在外廊等,我进去通传。”
府里廊下点着灯,石阶擦得极干净。夜风从花树间穿过,带着一股薄薄的凉意。
承盈站在柱下,手指按在石栏边,指腹蹭着那一层被岁月磨平的纹路。
很快,有内侍出来带路。她跟着他绕过前院,进了偏厅。
偏厅里只点了一盏灯,光打在空着的几张椅子上。案上摆着一副还没来得及收的木棋,黑白子错落着,看不出局势。
“将军稍后就到。”内侍退了出去,把门轻轻掩上。
屋里一时只剩灯火轻微的噼啪声。承盈站在门侧,背先贴上墙,让自己有一个可以倚的地方。
她不是第一次踏进骠骑府,可这是第一次,不是被召,不是送文书,不是被人领着,而是自己走到这里来。
脚步声从廊下由远及近,她下意识抬眼。
宇文岳掀开门帘进来的时候,外头风也跟着灌进来一线,吹得灯火一跳。
他今天未披战甲,只穿一身深色常服,外头披了件轻薄的披风,露出一截干净利落的颈线。袖口沾了点灰尘,看得出刚从外头回来不久。
看见她,他先愣了一瞬,那一瞬间的表情,是不加掩饰的意外。
他道,“这么晚,你自己来的?”
承盈垂下眼:“是。”
“坐。”他抬手指了指一旁的椅子。
“臣女站着说话即可。”她道。
宇文岳看着她苍白的脸色,眉微微蹙了一下,却也没强逼,转而走到案前,把那副未完的棋盘推到一边。
“什么事?”他问,“急着这么晚到我府里来问。”
承盈指节在袖中慢慢收紧,她看着案上的那副棋,黑白几子互相绞杀,忽然觉得有点可笑。
她抬眼,直直看向他,“吏部那道折子是大将军不允。”
宇文岳“嗯”了一声:“太傅跟你说了?”
“太傅只说吏部奏留中不下。”她声音很轻,“臣女猜得出来。”
宇文岳笑了一下:“倒也不难猜。”
他没有否认,反而坦然承认:“我在殿上说了几句。”
承盈道,“说‘史局用人不易’,说‘日注换人反添口实’。”
她重复他的原话,语气平平,却每一个字都像有棱角。
宇文岳听着,眉间那一点笑意慢慢淡了:“你来只为问这个?”
“臣女想不明白。”承盈抬起头,眼里终于带上一丝真正的情绪,“太傅说,史局久处风口,不是久留之地。吏部说,女史出入台省,易招流言。”
她顿了顿,“陛下未必没有这个念头。可是最后,不允的人是将军。”
灯火映在她眼里,把那一点压着的火光照得清清楚楚。
“将军是救我,还是困我?”她问。
宇文岳看着她,很难说那一瞬间他脸上是什么表情。
“救你?”他重复了一遍,像是觉得这两个字有些好笑,“从哪一日救起?从你在御史台台阶下说‘字字相符’那一日?”
承盈咬住下唇。
他缓缓道,“你觉得,你去了临川,做个郡学主簿,便能干净?”
“史册上那行‘畏罪自缢’就会消失?云中军报那一行‘几误军机’也会消失?浚阳旧案就不在了?”
他一字一顿:“你以为那些字会跟着你离洛阳?还是留在起居注局里,等着有心人翻出来,问一句‘当日是谁写的’?”
承盈指节在袖里收得更紧,指甲扎进掌心都没什么感觉。
“臣女只是想……”她顿了顿,声音渐低,“想离开这个地方。”
“离开史局?离开宫城?”宇文岳问。
他向前两步,站得离她更近了一些,“还是离开我?”
屋里灯不亮不暗,他的影子投在她脚边,把她的小半身都裹在里面。
承盈抬眼,直直看着他:“将军又何必问得这样明白?”
她声音极轻,却很清醒:“将军家中有妻有妾,臣女不过起居注下执笔之吏。不敢当将军如此相看,更不敢当将军亲自‘不允’。”
这句话带着一点刻意的冷硬,是她这些日子从未对他说过的尖锐。
宇文岳听完,眼色明显沉了一寸。那一瞬间她几乎能听见空气里有什么断掉的声音。
他慢慢开口,“李承盈,你这是在劝我去找别人?”
“将军权势滔天,何至于困在臣女一人身上?”她抬头,勉强笑了一下,“放我走,对将军有什么不好?”
宇文岳忽然笑了。
那笑意里一点温柔也没有,反倒带着一种压抑得太久的暴躁:“今日殿上,江履安把浚阳撕开给百官看,你最后只肯写一句略曰云云。他敢把命摊在案上,你却想着转身走开?”
“你真以为,你只是‘起居注下执笔之吏’?”
他一步步向她走近,不快,却不容退。
承盈下意识想往旁边挪,却被墙角生生堵住。
他抬手,一如无数次在御史台、在廊下做过的那样,捏住她的下巴,逼她抬头看他。力道不算重,却带着不容对抗的意味。
他低声道:“看着我说,你想走?”
她被迫抬眼,与他对视。
那一刻,她看见的是他眼里那些从没在朝堂上露出来的东西——愧疚也有,狠意也有,更有一种病态的固执。
她咬紧牙关:“臣女想走。”
宇文岳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一下。
“想走,很简单。”他道,语气轻得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等我死了,你再走。”
承盈怔住,她从未听他说过这样的话。
“太成纪还没有完。”他在她近得不能再近的地方,慢慢说,“浚阳一案没有完,韩绍一行没有完,云中军报没有完。”
“你写的这些字,都还压在人身上。”他低下头,额角几乎碰到她的,“在他们还没死之前,你走去哪儿?你以为你能走得干净?”
“你要走,可以。”他声音压得极低,“等我死了。”
屋里静得能听见灯芯爆裂的细微声。
承盈觉得胸口有一瞬间的窒息。
“将军疯了。”她低声道,声音发抖,却竭力保持平静,“臣女不敢当这句话。”
宇文岳捏着她下巴的手指紧了一瞬,又慢慢放松。他没有再往前一步,却也没有后退。
“你说我疯。”他道,“可你自己呢?”
“那夜你在史局写‘畏罪自缢’时是谁在旁边?”他问,“韩绍之死是谁落笔?云中军报‘几误军机’是谁写下?你若真要走,哪一条不是拖着你一起?”
承盈闭了闭眼。
“你现在去临川。”他道,“人是走了。卷子却留在这里。”
“十年之后,有人翻起太成起居注,指着那一页问一句:这字是谁写的?你人不在洛阳,就能当从没写过?”
他笑了一下,那笑冷得像冬日河水:“你以为,史官能给自己写一个善终?”
她的手在袖中慢慢松开,又慢慢攥紧。
“我不允你走。”他最后说道,声音里不再有一点转圜,“不是救你,也不是困你。”
“只是告诉你一件事,你的人生卷宗,”他一字一顿,“已经归档在我手里了。”
这话说得太直白,直白到连他自己都微微一顿。
她忽然想到那日在雨檐下,江中丞说“将来史书上,我的名字旁边写什么,多半也要落在你手里。”
如今却有人对她说“你的人生卷宗,已归档在我手里。”
承盈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笑了一下。那笑一点也不愉快,甚至带着一点绝望的轻微:“将军果然疯了。”
她用力推开他按在自己下巴上的那只手,声音发紧:“臣女记下了。”
“如今日注 ‘太成五年五月初二,骠骑大将军宇文岳,于府中自陈已疯。’”
承盈说完拢了拢衣袖,转身要走。她刚抬脚,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唤:“持盈。”
声音不高,却像一指冷水浇在后颈,从皮骨一直浸到心底。
她指尖一紧,脚步在门槛前顿住。
“持盈。”他又叫了一声,语气比方才收敛了许多,甚至听得出一点压着的哑,“转过来。”
她没有动。两人之间一瞬静得出奇,只听见灯芯炸开一点细小的火星声。
下一刻,袖口被人一把攥住。力道不重,却极难挣脱。她被他生生扯回几步,背抵在门侧的立柱上,木纹硌得她肩胛生疼。
宇文岳俯身,几乎把她整个人圈在自己和柱子之间。
“你不是很会写很会记?”他盯着她,嗓音又低又哑,“那你回忆回忆,那几夜你叫我什么。”
承盈偏过脸,极力维持着那一点冷静:“将军自重。”
“自重?”他似笑非笑,“刚才你骂我疯的时候,可没叫我自重。”
他伸手扣住她下巴,逼她抬头:“看着我。”
“那几夜你叫的什么?”他一字一顿,“持盈。”
那两个字从他舌尖滚出来,不再是梦里的低喃,而是清清楚楚、醒着时的逼问。
承盈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脸上血色一下褪了个干净:“将军——”
“你叫我什么?”他不容她躲开,“说。”
那夜在史局,灯火摇曳,他压在她耳侧,半声半喘地在她肩畔逼她开口:“……子衡。”
那一声,她几乎是含着泪咬出来的。如今他要她醒着再说一遍。
承盈咬着牙,死死不肯开口:“将军莫要——”
话还未尽,唇上忽然一重。
不是温柔的吻,更像是把她所有拒绝都按回喉咙里去。
他像是也逼得太狠,唇齿间带着一点隐约的血腥味,不知是谁咬破了谁。她被迫抬头,一时喘不过气来,指尖抵在他胸口,既推不开,也推不真。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稍稍退开半寸,额头仍抵着她,气息还没平稳。
“叫。”他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磨出来的,“再叫一声。”
承盈闭着眼,指尖在他衣襟上发抖。
“……宇文——”
“不是这个。”他打断她,语气近乎固执,“叫什么?”
她唇线绷得极紧。
宇文岳看了她片刻,忽然笑了一下,那笑意里带着几分近乎自嘲的狠:“算了。”
“你不肯叫,”他道,“我记着就好。”
他松开捏着她下巴的手,却没退开,只是换了一种更糟糕的靠近。
手掌落在她腰侧,指节隔着衣料收紧,把她整个人牢牢按在柱子上,像是怕她真就此从自己指缝里滑走。
“你刚才说,要离开我。”他道,“那我今日再替你记一笔。”
“从此以后,你要么跟我一起往下沉。”
他在她耳边极轻地笑了一下,“要么盼我早死。”
承盈被他说得一阵发冷:“将军说这种话,有何意义?”
“有。”他在她耳边一字一顿,“你知道你退到哪一步——都还踩在我身上。”
他停了停,像是在自己心里翻过什么极荒唐的话,最后索性一把掀开:“持盈。”
“你若有了我的孩子,”他道,“我便让天下人都知道——你不是浚阳余孽,而是我宇文岳明媒正娶的夫人。我自有法子,叫天下都闭嘴。让他们只记得一件事,你站在我这一边。”
这话说得太轻,轻得像戏言,偏偏字字都带着毒。
承盈整个人僵住了。她从未听过如此——如此疯、如此荒唐、又如此透心凉的一句“承诺”。
那不是救她出泥潭的话。那是要拉着她一起沉底的话。
“将军真是,疯得厉害。”她声音发颤,“连婚姻大事,也可以这样拿来当说嘴。”
“你不是要走吗?”他盯着她,眼底的偏执几乎要溢出来,“不是嫌自己脏,不肯留在洛阳?”
“那便干脏到底。”他近乎低喃,“将来别人提起你,只会说,那是宇文岳的夫人。看谁还敢问浚阳,看谁还敢提起你父亲——”
啪——
清脆的一声,在偏厅里炸开。承盈的手掌狠狠落在他脸侧,力道之大,连她自己的手腕都被震得一麻。
那一瞬间,连灯火都似乎抖了一抖。
宇文岳的脸偏到一侧,脸颊上很快浮起一片赤痕。
屋里安静得出奇。承盈手还悬在半空,指尖微微发抖,呼吸乱了,胸口起伏得厉害。
“宇文岳,”她咬着牙,一字一顿,“你当我是什么?”
他缓缓转回脸来,侧颊上的指痕在灯下清清楚楚。片刻,竟笑了一下。
那笑意淡得近乎冷漠:“你当我是什么?”
话落,他忽然伸手,一把扣住她被打得发红的那只手腕,将她整个人再度拖近。
“你再打。”他低声道,“打到你肯走为止。”
承盈用力去挣,反被他顺势一拽,撞进他怀里。她胸口抵在他胸膛上,耳边都是他急促却压着的呼吸。她想推开他,手刚抬起,就被他抓住,反剪到背后。
“你松手——”
“你要走。”他贴在她耳侧,笑得近乎温和,“走到哪儿去?”
腰间的衣带被指节勾住,轻轻一带。布料绷紧,又松开。
承盈浑身一震,怒极之下,整个人几乎是本能地抬头,在他肩窝里狠命咬下去。
那一口毫不留情,隔着衣料都能尝出铁锈味来。
宇文岳闷哼一声,肩头剧烈一颤,却只是更紧地箍住她的腰,把她整个人死死按在自己和柱子之间,不留半分退路。
“再用力一点。”他在她耳边低声道,嗓音哑得厉害,“咬得越狠,就越跑不掉。”
“你真是疯子……”她骂他,声音已经有些发哑,“宇文子衡,你真是疯子。”
“我疯。”他承认得极轻,“你也好不到哪儿去。”
“你满意了吗?”她气急,又累,声音发哑,“你拖着我一起脏,一起疯,一起烂——你满意了没有?”
宇文岳额头贴回她额头,呼吸炽热,却说得极慢:“还差一点。”
灯火被风吹得一跳,廊下的影子纠缠成一团,看不清谁是谁。
承盈没有再说话。她一次又一次想推开他,每一次手抬到一半,都像是被什么东西绞住了力气。
她恨他,也恨自己。恨自己明明知道这一切有多错,却在他疯病一样的纠缠里,一次又一次失了力气。
不知过了多久,厅里的灯终于燃到尽头,火苗抖了两下,熄灭在一阵风里。
只余外廊零星几盏灯,将一截半掩的门影子拖得很长。
这一夜,不会写进起居注里。
史册上只会记:“太成五年五月初二,晴。”
至于这一天晚上,谁把谁按在墙上,谁在谁肩头咬出一片血痕,只会记在两个人的骨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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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章的起点,其实很简单:承盈第一次,认真地想为自己的人生“申请调档”。
吏部那道折子里写着“调外州清职”“择清贵人家赐婚”,在旁人眼里是天大的恩典,在她眼里,是一个可能的出口:临川、郡学、主簿、账册,一种很小、很安静的人生。
但她背在身上的东西太多了。
她写过韩绍“畏罪自缢”,写过云中军报里被删掉的数字,亲历过浚阳,又在雨檐下被江履安戳破——你已经替很多人选过了。
所以她若此刻就转身离开,不是轻盈退场,而是留下大堆她亲手落下的字,将来随时可以被翻出来问一句:当日是谁写的。
夜里去骠骑府,不是投怀送抱,而是去质问那个不让她走的人:“将军是救我,还是困我?”
她需要一个答案,哪怕这个答案,比她想象中更糟。
另一方面,这一章的宇文岳,也跟前文不一样。
之前他永远是“压着”的那一个:把责任推给“奉军令”,在朝堂上说对的那一套,偶尔露出一点少年影子,又很快收回去。
这一次,他等于把“骠骑大将军”这层皮脱了,赤脚站在她面前,说了几句很难听的话:
“想走,很简单,等我死了再走。”
“你的人生卷宗,已经归档在我手里。”
“要么跟我一起往下沉,要么盼我早死。”
“有了我的孩子,我就娶你,让天下都闭嘴。”
这些都不是浪漫承诺,而是非常病态的占有宣言。
他知道自己在拿婚姻、孩子、名分当工具,知道这是在“拉着她一起烂”,但他还是这样做——说明这个人已经走到了“宁可毁掉也不肯放手”的阶段。
同一章里,其实出现了两种婚姻。
吏部提的赐婚,是体恤:把她从“起居注女史”换成“外州主簿之妻”,远离风口浪尖。
宇文岳提的那一句,则是利用:“有了我的孩子,我就明媒正娶”。把她从“浚阳余孽”改写成“骠骑之妻”“某个孩子的母亲”,用他自己的名字,覆盖她原本的身份。
两种婚姻,本质都不是“纯爱选择”,而是身份与叙事的重新包装:国家给她一张新标签,或是他给她一张新标签。
章节最后那几句,其实是全章的核心:
“这一夜,不会写进起居注里。
史册上只会记:‘太成五年五月初二,晴。’
至于谁把谁按在墙上,谁在谁肩头咬出一片血痕,只会记在两个人的骨头里。”
起居注只写天气,只写朝会,不写一对人如何互相摧毁。
“晴”是史书上的好日子,风和日丽,朝仪如常。对这两个人来说,却是他们关系彻底变质、彼此正式沦为同谋的一夜。
所以,如果要给这一章下一个小注释的话,大概是,这不是一场“强取豪夺”的爽戏,而是两个早就被浚阳绑死的人,在彼此身上继续延长那场灾难。
他知道她脏在他手里,她知道他脏在她笔下。既然都干净不了了,他们就只好一起往下沉。
承盈这一章,不是被虐,而是在认真尝试逃跑。
宇文岳这一章,也不是突然黑化,而是第一次把“我早就疯了”摊开给她看。
历史书上会写:太成五年五月初二,晴。真正的风暴,只发生在他们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