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烙印
穆聿息的问题,如同最锋利的刀尖,抵在了柳泗的心脏上,让他无法呼吸,无法思考。
他想要什么?
复仇?自由?还是一个……连他自己都不敢承认的答案?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所有的伪装、所有的狠厉、所有的挣扎,在这个男人赤裸而直接的注视下,土崩瓦解。他就像被剥去了所有外壳的困兽,露出底下最柔软、最不堪一击的内里。
穆聿息的目光依旧沉沉地锁着他,那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审视,有探究,有一种近乎残酷的耐心,等待着他的回答。
时间仿佛再次凝固。
楼下的爵士乐换了一支更慵懒的曲调,却无法侵入这间包厢内紧绷到极致的寂静。
柳泗的指尖微微颤抖,他几乎能感觉到内袋里那把匕首冰冷的轮廓,但它此刻带来的不再是安全感,而是一种荒谬的讽刺。
杀了他?还是……
就在他心神激荡、几乎要崩溃的刹那——
穆聿息忽然动了。
他没有逼近,没有逼迫,反而极轻地、几不可察地叹息了一声。那叹息里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疲惫,和一丝……或许可以称之为遗憾的东西。
然后,他向前迈了极小的一步。
距离瞬间被拉近到几乎鼻尖相触。柳泗甚至能感受到对方呼吸带来的、极细微的气流,带着淡淡的酒香和烟草味。
他全身僵硬,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却被对方身上那股强大的、不容置疑的气场钉在了原地。
穆聿息抬起手。
动作并不快,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迟疑和……克制。
柳泗的心脏狂跳起来,瞳孔微微收缩,以为对方终于要动手。
然而,那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却并未袭向他的要害,而是缓缓地、极其轻柔地,拂开了他额前几缕因为紧张而被汗水微微浸湿的黑发。
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的皮肤,带着军人特有的、略微粗糙的温热触感。
那触碰极其短暂,一触即分,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窜过柳泗的四肢百骸,让他猛地一颤!
他愕然地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穆聿息。
穆聿息的眼神深不见底,那里面似乎有汹涌的暗流在奔腾,却又被强行压抑在平静的海面之下。他的目光专注地落在柳泗光洁的额头上,仿佛那里有什么极其吸引他的东西。
然后,在柳泗完全怔愣、毫无反应的情况下——
穆聿息微微低下头。
一个轻柔的、干燥的、带着无尽复杂意味的吻。
落在了柳泗的额间。
不是唇间,不是任何带有情欲色彩的地方。
只是额头。
一个近乎……怜惜的、带着某种沉重叹息意味的触碰。
轻柔得如同羽毛坠落,却又重得仿佛烙铁,瞬间烫穿了柳泗所有的防御和理智。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静止。
柳泗的呼吸彻底停滞,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世界只剩下额间那一点短暂却无比清晰的温热触感,以及对方身上传来的、冷冽又矛盾的气息。
为什么?!
他为什么要……?
无数的疑问和巨大的震惊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
穆聿息很快便直起身,退回了原来的距离,仿佛刚才那惊世骇俗的举动从未发生过。但他的眼神却依旧牢牢锁着柳泗,那里面翻滚着某种压抑到极致的、几乎要破笼而出的情绪。
“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吗?”
穆聿息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张力,“沉默,和……引颈就戮般的顺从?”
柳泗猛地回过神,额间被亲吻过的地方仿佛还在燃烧,带来一阵阵战栗。巨大的羞耻感和一种无法言喻的慌乱瞬间攫住了他。
他不是来屈服的!他不是!
“不是!”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激动而尖锐,带着一丝被戳破心思的狼狈,“你——”
他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穆聿息在他开口的瞬间,眼神骤然一沉,那里面所有的复杂情绪仿佛在瞬间凝结成冰,一股强大的、冰冷的威压骤然释放开来。
“那就拿出你的答案给我看。”
穆聿息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用你的行动,而不是像个不知所措的孩童一样站在这里!”
“拿出你从苏州河杀出重围的狠劲!拿出你在嘉兴雨巷反击的果决!甚至拿出你昨晚走进这里的勇气!”
“告诉我,柳泗,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到底想要什么?!”
一连串的逼问,如同冰冷的鞭子,抽打在柳泗混乱的心神上。
刚才那片刻诡异的温情和触碰仿佛只是一个错觉,瞬间被凌厉的现实撕得粉碎。
柳泗被这突如其来的转变打得措手不及,额间的温热尚未散去,心却如同坠入冰窖。
他看着穆聿息瞬间恢复冰冷的眼眸,那里面再也找不到丝毫刚才的复杂和……或许是他看错了的怜惜。
只剩下熟悉的、冰冷的审视和压迫。
原来……刚才的一切,依旧是一场试探?一场更高级、更残忍的戏弄?
为了逼出他真正的反应?逼出他的底牌?
巨大的羞辱感和愤怒再次疯狂涌上,瞬间淹没了刚才那片刻的悸动和慌乱。
他猛地后退一步,眼神重新变得冰冷而锐利,甚至带上了一种被彻底激怒后的、毁灭性的光芒。
“穆聿息!”
他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你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
穆聿息看着他瞬间竖起的尖刺,眼底深处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什么,但很快便被更深的冰冷覆盖。
“混蛋?”
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或许吧。”
“但至少,我知道自己要什么。”
“而你,”他的目光如同最锋利的刀,再次剖开柳泗,“依旧在逃避。”
话音落下,他不再看柳泗,转身走向门口,毫不留恋。
“给你一晚时间考虑。”
“明天,给我答案。”
“或者,用你的方式,给我一个‘了断’。”
门被打开,又轻轻关上。
包厢内,只剩下柳泗一个人,站在原地,额间那一点虚幻的温热早已被冰冷的空气带走,只剩下无尽的羞辱、愤怒、和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定义的……巨大的失落和空茫。
穆聿息……
你到底……想要我怎样?
柳泗缓缓抬起手,指尖颤抖地触摸着自己的额头。
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一个看不见的烙印。
一个属于猎手的、残忍而温柔的印记。
包厢门合上的轻响,如同最终审判的槌音,将柳泗独自钉死在原地。
额间那一点短暂虚幻的温热早已消散殆尽,被冰冷的、弥漫着雪茄和酒气的空气取代,只剩下刺骨的寒和火辣辣的羞耻。
混蛋!
穆聿息这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他怎么能……他怎么敢?!
用那样轻柔的、近乎怜惜的触碰,在他几乎卸下所有心防的瞬间,又用最冰冷的言语和最残酷的逼问,将一切撕得粉碎!
只是为了逼出他的反应?只是为了看他狼狈不堪、不知所措的样子?
一种被彻底玩弄、羞辱的暴怒如同岩浆,瞬间冲垮了柳泗所有的理智!
他猛地抬手,狠狠擦拭着自己的额头,仿佛要擦掉那个根本不存在的、却带着剧毒的烙印。
皮肤被搓得通红发热,但那被亲吻过的感觉却如同跗骨之蛆,更深地钻入骨髓,带来一阵阵战栗和恶心!
他环顾这间华丽却令人窒息的包厢,只觉得每一寸空气都充满了穆聿息的气息,充满了那场精心策划的、残忍游戏的余味。
不能再待在这里!一秒钟都不能!
他猛地转身,一把拉开门,几乎是踉跄着冲了出去。
走廊里空无一人,厚厚的地毯吸走了他仓促的脚步声。他无视身后可能存在的目光,无视楼下传来的靡靡之乐,只想以最快的速度逃离这个地方,逃离那个男人布下的、无处不在的阴影。
他冲下楼梯,撞开旋转门,一头扎进上海夜晚微凉的空气里。
霓虹闪烁,车灯如织。
繁华的街道此刻在他眼中却扭曲变形,如同光怪陆离的噩梦。他漫无目的地向前狂奔,冷风刮过发烫的脸颊和额头,却无法吹散心头的灼烧和混乱。
额间那个地方,依旧在突突地跳动着,提醒着他刚才发生的一切。
那个吻……
轻得像叹息,却又重得能压垮灵魂。
那里面到底藏着什么?是戏弄?是试探?还是……别的,他更加无法承受的东西?
穆聿息最后那双瞬间凝结成冰的眼睛,和那句“拿出你的答案给我看”,如同魔咒般在他耳边反复回响。
答案?他有什么答案?
他连自己为什么会站在这里,为什么会因为一个敌人的触碰而心绪大乱,都搞不清楚。
他只是一个杀手,一个亡命徒!
他的人生本该只有任务、逃亡和杀戮!
为什么偏偏惹上穆聿息?
为什么偏偏是他?!
柳泗猛地停住脚步,扶住路边冰冷的墙壁,剧烈地喘息着,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
他抬起头,看着上海灰蒙蒙的、看不到星星的天空,一种巨大的、前所未有的迷茫和绝望攫住了他。
无处可去。
无路可逃。
甚至连恨意,都变得不再纯粹,被那些该死的、不受控制的悸动和探究欲污染得面目全非。
穆聿息就像一味无解的毒,早已渗透了他的五脏六腑,腐蚀了他的意志。
他缓缓滑坐在地上,将脸深深埋入膝盖,肩膀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不是哭泣。他早已忘了如何哭泣。
只是一种极致的、找不到出口的疲惫和混乱。
额间被亲吻过的地方,依旧清晰地烙印在感知里,像一个永恒的耻辱标记,又像一个无法破解的谜题。
一夜时间。
考虑?了断?
他还能怎么考虑?他还有什么资格去了断?
主动权从来就不在他手里。他一直都是那个被掌控、被玩弄、被逼到角落的人。
或许……穆聿息说的对。
他一直在逃避。
逃避追捕,逃避感情,逃避自己早已冰封却再次被搅乱的一颗心。
可是,不逃避,又能怎样?
难道真的像穆聿息暗示的那样,交出自己?交出那把一直抵在心脏位置的匕首?交出所有的仇恨和挣扎?
然后呢?得到什么?另一个更加精心设计的囚笼?还是最终不可避免的毁灭?
冰冷的现实如同兜头冷水,浇灭了他短暂的失控。
他缓缓抬起头,眼神重新变得空洞而冰冷。
没有什么答案。从来就没有。
他和穆聿息之间,从一开始,就注定只能是你死我活。
那个吻,不过是猎手更加高明、更加残忍的手段罢了。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脸上所有的情绪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种麻木的平静。
他最后看了一眼百乐门那依旧璀璨的霓虹,然后转身,向着与光明喧嚣相反的方向,一步步走入更加深沉的黑暗之中。
额间的烙印依旧清晰。
但此刻,它不再带来悸动,只带来刻骨的冰冷和决绝。
穆聿息。
你要答案?
好。
明天,我就给你一个答案,一个用血写的答案。
柳泗的身影消失在上海的夜色里,如同水滴融入大海。
而那双在暗处始终注视着他的眼睛,也缓缓收回,眼底深处,是一片无人能懂的、深沉的晦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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