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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童年
根据阿兹拉尔·格林的记忆,撒旦最叛逆好动的时间,大概是在十一二岁左右。
那是长辈们为了应付未来而开始行动的时段,对大部分贵族男性来说。没错,很遗憾,他们童年的尾巴也终将逝去了。
在撒旦好不容易暂时躲过古板的骑士训练的噩梦之后,接下来又是一系列的“绅士课程”——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曾经所学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更好地在以后管理家族或进行婚姻生活。
一旦敏锐地认识到这点,撒旦就很难再乖顺地任由姑妈或姑父和女仆男仆们折腾了。
那真是鸡飞狗跳的大半个月,阿兹拉尔几乎每天都能听到小王子的各种抱怨,并且偶尔也会被迫参与进与长辈和佣人们的斗智斗勇中。
“这特别恐怖!简直不可理喻!”撒旦瞪大了眼睛气愤地大声说,“如果他们生下我仅仅是为了兰德家族继续绵延的荣誉,那为什么在最开始的时候还要爱我?”
“他们可能…在你出生时还没有想到这么多,大人们只会根据自己的经验来试图让你过得更好,因为他们除了这个就没有别的了。”阿兹拉尔说,“将你纳入他们的经验和阅历中,这让他们觉得很安全。”
撒旦闭了嘴,幽幽地望向好友。
“呃,这是我在书上看到的,我觉得特别有道理。”阿兹拉尔眨眨眼睛,再次用上了那种撒旦一眼就能辨别出来的虚伪拙劣的天真表情。
就在这场谈话后不久,撒旦·兰德干了一件让他姑妈姑父甚至是他父亲格洛斯特公爵都火冒三丈的事。
下午茶过后,阿兹拉尔·格林向往常一样来到公爵府找撒旦。刚进门,他就感到气氛非常不对劲。
他没在小客厅坐多久,就被一个女仆告知“对不起,今天王子殿下身体不适,恐怕不能来见您了”。
庄园中的佣人们都神情严肃,步履匆匆,还有几个一直在走来走去,不知道忙些什么。
“我可以去探病吗?”
望见女仆为难的神色,阿兹拉尔立刻换了种说法:“我有几本书要还给殿下,还有一封信。”
鉴于他是小王子最好的朋友,他这才得以又在图书室逗留了一会儿。
撒旦肯定不是生病那么简单。
联想到最近他与他家人们剑拔弩张的关系,即使知道小王子作为主角不会受到实质性的伤害,阿兹拉尔还是有些担心。
撒旦的卧房紧闭着,看不出里面的情况。非常幸运的是,就在阿兹拉尔准备离开时,他被撒旦的贴身女仆玛丽唤住了。
“格林少爷,万分抱歉。”玛丽将他带至走廊一侧,声音急切而担忧,“虽然公爵大人和勋爵夫人禁止我们向外谈论此事,但我还是擅作主张想要把这件事告诉您。”
阿兹拉尔似有预感,抬起眼眸。
“王子殿下不见了。”
预感虽然成真,但还是心理准备做少了。
“什么?”阿兹拉尔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仆人呢,护卫呢,周围的农户都找过了吗?”
“哦不,不是真正的失踪。是因为今天上午,殿下和勋爵夫人起了一些……争执,就赌气躲起来了。您知道,这座庄园非常大,其中大部分房间都常年搁置,现在虽然有几个佣人在找,但现在都还没有找到。而且,”玛丽的语气非常忧心,“公爵大人对此大发雷霆,命令大家都不要找了,说殿下觉得疲累的时候会自己出来的。”
格洛斯特公爵在日常中总是处于半失踪状态,不怎么插手撒旦的生活起居。能把他惹得这么生气,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
但阿兹拉尔没有就此刨根问底,他很了解撒旦的脾性——这对他来说不是赌气,更像是一场战斗。
“那可能真的要等殿下饿出胃病才会主动出现了。”阿兹拉尔思忖着慢慢道。
玛丽松了口气,为有人和她一样真正关心撒旦、并且支持她私下的决定而感到振奋。
不知为何,虽然格林家的少爷年纪比王子殿下就大两岁,但前者总让人莫名感到安心和可靠。
“就是呢!所以我想冒昧地问问您,您和殿下的关系向来最好,会知道他可能躲到庄园的哪里去了吗?”
阿兹拉尔脑海里立刻列出几个地点,并且根据其可能性大小排好序。
他先是低声吩咐跟在自己身后的女仆,让她到外面去等,又朝玛丽点了点头:“不要让公爵大人知道这件事,剩下的交给我。”
真是很稳重的一位少爷。玛丽默默地想,什么时候王子殿下也能这样独当一面呢?
—
撒旦·兰德被一阵窸窣的声音,还有几声敲门声惊醒了。
他警觉地蜷缩起身体,向帷幔的更深处靠去,手心碰到了很多灰尘。
现在几点了?
房间里没有窗户,也没有座钟,让他无法判断时间。但根据手臂上浅淡的衣褶压痕和腹部的饥饿程度来看,他没有睡很久,还远远不到日常就寝时间。
紧接着撒旦又想起今晚阿兹拉尔要来,这让他有片刻的懊恼。
他烦恼着:肯定会告诉他我正生着病呢…然后阿兹拉尔又要回去了……他已经走了吗,还是还没有过来?不,不对,他肯定不会相信这么蹩脚的谎言。
“撒旦。”
熟悉的声音与呼唤,让撒旦以为这是错觉。
“撒旦,你在吗?”第二声更加切实了,伴随着衣服布料的摩擦声和极小声的嘟哝,“啊,那熊孩子跑到哪里去了,感觉我又要老十岁……”
“虽然我不知道你说的‘熊孩子’是什么意思,但肯定不是好话,对吧?”
突然出现的甜脆声音让门外安静了几秒,紧接着阿兹拉尔因为激动而轻快起来的声音再次响起:
“哈,我就知道你在这里!我的推理怎么会出错——你还好吗,撒旦?现在外面只有我有一个人,你可以把门打开,然后告诉我这次是发生什么事了,或许我们可以商讨着解决?”
阿兹拉尔的出现让撒旦放松下来。他无法忽略认出来人的那一刻内心惊喜而激动的感觉。
不知何时,撒旦已经将脊背抵在门上,放松了身体。
他的声音也因为精神上的松动而显得懒洋洋的:“你怎么过来了?”
“‘圣子’遇袭,情况危急,作为法师的我难道不应该伴您左右吗?”
阿兹拉尔的话让撒旦嘴角上扬:“如此忠心,应得嘉奖。那么我亲爱的法师,能不能施展魔法将门打开呢?”
“……”
“啊?”
“如你所见,阿兹拉尔,”撒旦继续拖长了声调,耐心、慢条斯理又不失优雅地说,“这扇门年久失修,在被我关上之后就打不开了,可能是有零件卡在锁芯里了吧?”
“虽然我看不到你但我知道你在皱眉,我保证当时关门的力气并不大!”
“所以,”阿兹拉尔沉默几秒后说,“你把自己困在房间里出不来了?”
撒旦的声音强装平稳:“……如果你一定要把话说的那么直白,是的,没错。”
“哈…”一声很失礼的失笑声。
撒旦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对不起,但是哈哈哈哈……”阿兹拉尔的话音里都带着笑颤,“天哪,王子殿下!你也有今天——抱歉我的意思是,这不太像您做出来的事哈哈哈哈…”
在被戳穿后,撒旦反而理直气壮了起来:“这压根不是我的错!这些房间已经太久没有人修理了,谁能想到呢?不过或许这也有好处,例如逮捕窃贼什么的。”
阿兹拉尔的回答里还夹杂着欢乐的笑音:“我知道我知道,您不是故意的——啊…您这也太可爱了!”
“……我不知道我被困有什么好可爱的。”
“嗯嗯!真是太可爱了,还要强装镇静,怎么这么可爱。”
“……”小王子的拳头硬了。
笑声过后,阿兹拉尔的声音终于勉强恢复了稳定:“别担心撒旦,这锁我能打开,呃这是我从母亲的——”
“母亲的叔叔的远房表侄的弟弟的朋友,在你七岁夏天去那边避暑度假时向他学的,我已经知道了。”
很多时候撒旦都懒得去深究阿兹拉尔身上的秘密。或许他天生敏锐的第六感在两人第一次见面时就已经告诉他,有时候解开秘密换来的不一定是胜利,还可能是别离。
阿兹拉尔讪讪地:“你知道就好。”
然后是门锁处传来金属物品碰撞的细微声音。
“说实话,撒旦,你一个人待在里面,门还打不开,有没有觉得害怕?”
“没有。”
“为什么?好奇怪,你才十岁,就没有想过可能到最后都没人发现你在这里,最后孤零零地离开吗?”
撒旦没对一个十二岁的男孩说另一个男孩“才十岁”发表什么意见。
“怎么可能,我可是公爵唯一的孩子,他们不会让我就这样死掉的,他们还得靠我延续家族荣誉呢。”他讥讽地说。
“有时候倒也不必那么清醒。”
锁芯又“嘎吱”作响了好一会儿,突然,阿兹拉尔轻轻地“啊”了一声。
“怎么了,阿兹拉尔?”
“没什么,煤油烧完,灯灭了。”
又过了片刻,伴随令人惊喜的“咔哒”声,胡桃木门终于应声而开。
房内许久没有人打扫,有股灰尘的气味。撒旦站在黑暗里,没有说话。
阿兹拉尔走进房间。光线太暗了,他即使眯起眼睛,也看不清楚任何轮廓。他顺势垂下眼眸,正想说点什么搪塞过去,却被撒旦率先发现了不对。
“你眼睛怎么了?”他上前握住阿兹拉尔的手,语气是极少有的紧绷。
接着,一只冰凉又柔软的手抚上阿兹拉尔的脸颊,食指在其眼旁摩挲。
视觉被剥夺后的触感更加鲜明,阿兹拉尔忍不住向后仰去,随意地说:“只是光线太暗了,看不太清楚,你应该也是,嗯…我记得你有夜盲是不是?那其实不是什么大病,可能是缺少维生素A造成的吧。”
这时撒旦其实已经离他非常近了,鼻尖对鼻尖大约只有几英寸的距离。他确定阿兹拉尔实际上什么都看不到。
他一直都可以在黑暗里看清事物,以前装看不清只是为了博取阿兹拉尔的同情,他现在才发现,真正有夜盲的人是阿兹拉尔。
这个事实让撒旦的喉咙突然像被某种坚硬而不断膨胀的东西给堵住了,他不由得想起很多散发着霉味与湿气的场景:
放下来的床幔,被单上苍白的手腕,血;黑发男孩低头看书时脆弱的脖颈,各种颜色的药片,血;颤动的睫毛,咳嗽声,血。
很多血,红色的血,即使他没有看见,没有闻到,血也在每一个人、每一种生物,在整个世界隐形的经脉中流淌着,准备某一时刻淹没他。
他伴随着鲜血降生,他的出生是另一个人的死亡。
或许是撒旦哪里表现出了不对。
阿兹拉尔望向房间,似乎看见里面放着一架公爵夫人去世后就再也没有被奏响过的羽键琴,然后他有力地握住了撒旦的小臂:“真的没事,这并不严重,可能等我长大之后就会好的,它不会让我流血,也不会危及我的生命,所以撒旦,不要害怕。”
他友好地摸索着贴了贴撒旦的面颊。
这个场景在六年后的学院纪念日舞会断电时,会无比清晰地浮现在撒旦·兰德的脑海里。
但此刻他只顾着感受阿兹拉尔温软的脸颊和手,根本就没有听清眼前人到底说了什么。
“真的没关系,只要光线再亮一点。”阿兹拉尔牵着撒旦退到有窗户的走廊上,然后安抚的笑容顷刻消失在他脸上,话语的后半段掐成了一声惊恐的吸气。
“我的上帝!撒旦你头发怎么了?”
小王子原本齐腰的一头长卷发已然消失。在清浅的月光下,它们依然是淡到偏银的金色,但只到耳尖左右的位置,还颇为参差不齐,活像是被某种怪物一口咬掉了。
“哦这个,”撒旦终于回神,他满不在乎地摸了一把自己的炸毛头,“是我自己剪的,这样那些人就不用再为我之后到底该如何编发而犯愁了——他们总是说太长的头发阻碍着穿盔甲。”
短发的撒旦看起来更加凌厉从容,虽然他的脸还有点尚未褪去的婴儿肥。
阿兹拉尔震惊了。
“这就是公爵和你姑妈大发雷霆的理由?”
撒旦歪了歪头:“这倒也够奇怪的。姑妈姑父总是在念叨我的发型问题,还一直要拿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给我抹上。我以为剪掉之后他们能轻松一点儿,不用整天为我的头发操心了呢。”
阿兹拉尔在赞叹过小王子的嘲讽艺术之后,很快就抓住了重点:“所以说,你只是出于和家人们较劲这样的理由,就把自己的头发剪掉了。”
撒旦皱眉:“这不是较劲。”
他的好友语气非常严肃:“无论是‘较劲’还是‘赌气’或者说是‘反抗’,总之,你是为了气你家人,而不是自己觉得短发更合适,所以才会剪的,对吗?”
“这有什么区别?”
“啊…这有什么区别——”阿兹拉尔呼出一口气,“区别就是,我觉得你这样不好看,撒旦。”
这句话实在有些伤人。撒旦·兰德说到底也不过还是一个孩子,还是一个总被宠爱、恃美而骄的孩子。
他抬起下巴道:“原来你是因为我长得好看才和我做朋友的吗?”
阿兹拉尔完全没有被讽刺到。
他就像一个宽和包容的长辈,任由对方把话说完,才慢悠悠地回答:“当然不是,但作为朋友,我不希望你以这种方式去反抗。你把自己的头发剪成这样,我感到很痛惜。”
“这种痛惜不仅仅是因为你漂亮的长发消失了,更是因为你本质上是在用伤害自己的形式来对垒。如果你不能更好地爱护自己,敌人是不会为此而心软的,你只会使爱你的人感到伤心。”
他伸手,像梳理猫咪的毛发一样将手指穿过撒旦微凉的发丝。
后者只是沉默着,没有躲避。
“而且,你的头发这样还真的…挺丑的哈哈哈!”阿兹拉尔说完有点绷不住一样地笑起来,“别说,还挺有新锐的艺术感,很像你们前厅里那些漂蓝挂毯的流苏,还像刚出生的炸毛小鸡,噢,还像猫崽狗崽……”
撒旦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抓住那只开始将他的头发揉成鸟窝的手。
他自己揉着脑袋试图让每根头发回到它们该待的位置,同时闷声闷气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你真明白啦?”阿兹拉尔笑眯眯道。
“你在质疑我的脸之后还要再质疑我的头脑吗?”
“当然没有,等会儿让玛丽拿把剪刀再修剪一下,很快就会恢复你的美貌!其实我觉得短发也挺有个性的,等我们长大了有机会的话就离开王都,到时候隐姓埋名,就由我来给你剪发……”阿兹拉尔大概是自觉刚刚说的话有点过分,开始不停地安哄,企图补救。
撒旦·兰德当然明白了。
伤害自己不能痛击敌人,但会让爱自己的人感到痛苦。
十岁的撒旦只深刻理解了前半句——且这成功让他原本就自信的那部分变得几近自私。
而要到他十七岁爱而不得时,他才会从另一个角度去思考后半句。
有时候,他是自己最好的人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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