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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大章】蛇
黄吾堂很少看到李原有表情。
在大多数时候,他都是一副沉默木讷的样子。
唯一让他有些反应的,大概就是去刺激他的伤口,甚至不用太刻意,轻轻戳一下就好。
往往这个时候,他背后的冷汗总会像水一样冒出来,但他不屈不饶,微弱,而不温顺。
口中的呻吟断断续续。
黄吾堂知道,他会像当年桥洞里曾燃烧过的蜡烛一样,慢慢地被耗去最后一丝生命。
他也算好心,他按住李原的左腿,持续挤压着,帮他挤去表层的脓水,直到暗红的血水从伤口中流淌出来。
化脓了就是需要把脓血引出来的,不然他坚持不到自己精心策划的表演开场。
虽然他清楚,挤压可能加速感染,但是他又不是在让他活。
伤口处传来的剧痛让李原再次悠悠转醒。
黄吾堂低头笑了笑,每次他醒来都是观赏性的,该怎么形容你呢,李原?
你其实并没有那么安静,只是伪装吧——
你早就害怕死了。
黄吾堂从车后座随手拿了一瓶白酒,他早把车开出了城,停在不为人知的山窝窝里。
没错,就是李原曾来的路上。
黄吾堂为了李原,不惜一切代价地躲开正规场所,就是为了能好玩地送他上路。
“喝一口吧。”黄吾堂把酒递到他嘴边,他唇色几乎快发灰了。
冷酒抵喉,李原本能地吞咽起来,缓缓地含了一大口下去。
酒精灌入身体的灼烧感,能麻痹神经,短暂分散伤口的剧痛。
看样子应该是要消毒吧,用白酒来刺激消毒……
李原闭紧眼睛等待着。
黄吾堂却转身从驾驶位上拿了瓶无菌生理盐水,开始轻柔冲洗伤口。
他开始正确的去除表面的脓血,杂质,动作温和,避免牵扯破损组织——
李原半睁开眼,正好撞破了黄吾堂直视而来的目光,李原眼神动了一下。
黄吾堂的眼神阴毒如蛇,他再也不笑了。
“你果然——会医学。”黄吾堂加重了力道。
这是黄吾堂一直都在猜测的事情,和李原在流浪那几年,他就在怀疑。
“凭什么?凭什么我一定就得追在你的背影后面跑?”黄吾堂勒紧绷带,又克制松开,快速为他包扎。
不过专业的手法从来不是为了李原活下去。
他或许害怕李原今天就死了,毕竟他想做的事还没完。
可这一刻,意识到李原真的懂医学了后,他是真的想杀了李原。
他曾以为,只要李原死了,那些被掠夺的过往就会彻底清零。
他知道,这是一种釜底抽薪的恶。
可是,李原会医学,直接撞破了他灵魂最深层的恐惧。
那种空洞的刺痛,让他嫉妒到抓狂。
“你凭什么会医学?你凭什么能这么优秀?”黄吾堂按住李原的脑袋,他凭什么永远要活在他的阴影底下。
李原总是能应付好那些利益熏心的成年人,总是可以把残破的生活引向正轨。
他能大大方方地追着光跑,而自己,自己永远只会被他的背影遮去了光明。
他后来掠夺了李原的大学名额,拼命学医,他几乎拿命去拼来了如今的成就。
没人知道如今被冠于天才名号的他背地里学得有多崩溃。
他的记忆总是在恍惚。
每当他躲在实验室里独自学到撞墙嘶吼,被研究课题的停滞不前逼得发了疯。
他总能在黑暗中窥探到李原那游刃有余的身影。
他看得见,也忘不干净,那些流浪时的时光,哪怕他想忘,也如同敲碎了意识,就算碎了都还在原地摆着。
他们曾一起流浪,一起生活,他们总是长期因缺乏新鲜蔬菜吃。
可李原脑子转得快,他没钱买菜,却会懂得如何给他找路边的马齿苋,灰灰菜焯水吃。
吃到稍微变质的食物,李原也不会立刻吐掉,而是教黄吾堂要小口慢慢嚼,让唾液多裹一会儿再咽。
每次到了夏天,他跟着李原路过水龙头时,李原总会用手心接了点水,快速拍在他的颈动脉处。
他说,“那里的血管离皮肤近,能帮你更快降温。”
就算他们长期睡硬地,哪怕他自己睡得腰疼,李原也会把捡来的旧报纸揉软了仔细地垫在黄吾堂的腰下。
偶尔晴天时,李原还会举起他的手心对着阳光晒几分钟——
那个时候的李原总要用尽了心思来照顾他。
可在黄吾堂眼里,这是他一辈子都够不上的天赋。
他哪里会感恩李原,这一切踏马全是黄吾堂的噩梦。
就像李原刚才闭眼,不是怕疼,是知道,白酒处理伤口反而会刺激出血。
他没学过医,没买过医术,可他仿佛天生就知道这样做能活下来。
李原在绝境中流露的生存智慧与温柔,在他眼中不是救赎。
而是刺向他自尊的尖刺。
“所以——这就是你恨我的理由?”李原的眼睛微微睁开,
“我还欠你的了?”
明明自己人生里的什么都给这个小孩了,被偷走了一切,直到他都快病死了。
他还要为了这个赶尽杀绝?
李原的呼吸似乎平缓了一些,他又盯着黄吾堂看了一会儿。
他身上的卫衣半湿半干,不知道身上的是污渍是汗水,就像他读不懂这个世界一样。
他真的不理解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到底怎么回事啊?
李原被前世的爸爸妈妈养得好好的,因为天生比别人安静一些,又身体不好,被一个正常的世界宠着爱着。
结果啪唧一下就被丢到这个破世界来吃苦了。
安黎也一定想不到,她的宝贝儿子在她怀里安稳病死之后,却没能得到安息,反而流落他乡,都快苦成苦瓜了吧。
李原的眼神终于暗淡下去,他发现自己真的融入不进来。
他到最后,都在用自己的逻辑,对抗着一个不讲逻辑的烂世界。
他不理解为什么一个曾经还算有心的小孩会成长扭曲成这个样子。
他以前掌握一些基本的常识,真的不是为了炫耀,只是上一辈子的知识残留,无意识间变成了这辈子想让日子好过一些的下意识动作罢了。
李原的话令黄吾堂动摇了一下,可是这种动摇转瞬即逝。
他是一个曾时刻与恐慌和崩溃残酷共生的人,他没那么容易被情感打翻的。
终于知晓了李原身上会医学的秘密,只不过是为他又增添了一个不得让李原彻底消失的理由。
他接下来势必会更加认真对待对李原的绞杀。
黄吾堂独自在泥沼里爬过太久了,为了不让自己再次坠落,而选择亲手斩断所有可能映照出自己丑陋的镜子。
而这面需要被他彻底砸碎的镜子——
就是李原。
就像他今早拽李原上车时,他能从这个人不规律的呼吸声中推测他的肋骨断了。
通过左腿那侧伤口附近的青紫勒痕,他能知道那是李原为自己暴力止血的痕迹。
他不自然的姿态,洋装的正常,总在黄吾堂面前藏无可藏。
可在他看来,李原的医学知识不是闪光点,而是不得不碾碎他的证据。
哪怕李原曾和他说过,他可以拼尽一切去托举他的梦想。
黄吾堂当时还问过李原,他帮助自己成功了后,你的人生该怎么办?
印象里,李原只对他笑过那一次,他说,“你能让我感到熟悉就好。”
李原从未看扁过黄吾堂,他更一直记着黄吾堂随口一提的医学梦。
他对这个世界太陌生,所以才有过一小段时间,真的想要找回一个熟悉的曾经。
他试图让黄吾堂和他一起,不受这个世界侵染,这个世界逻辑太怪了。
他好想抓住一点不孤单。
可为什么,这么恨我?
黄吾堂终于松开了按住李原脑袋的手,李原在昏迷的前一刻,似乎在哭。
他扒拉开李原刚才挣扎时抓在自己血肉里的手,脱下身上的外套。
他长大后,头一回有了盖在李原身上的想法,可随即,只是把白酒瓶里剩下的最后一点白酒喝干。
外套被他丢在一边,静静地听着长久以来不曾再仔细听过的呼吸声。
山窝窝里的天气一直不是很好,从开出城后就在下着毛毛雨。
此刻,终于彻底倾泻而下了。
黄吾堂摇开车窗,任由雨水的腥气倒灌进来,瞬间冲淡了车内的血腥味。
或许黄吾堂曾也有过那么一瞬间感到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其实从未忘记过,甚至还主动做慈善,去帮助那些干工地的孩子,因为会偶尔记得从前去工地找李原的场景。
哪怕被他口口声声说着早已刻意遗忘——
小时候工地多晒啊,太阳能把李原这个高瘦的少爷变成干木条。
黄吾堂印象很深,李原那时候被太阳晒得头晕时,总是不找树荫躲,反而往建筑物的阴影里钻。
对比起露天工地上大多数往树荫底下钻的工人,李原总是特立独行。
甚至可以说是孤独。
因为没人会稀罕一个屁大的流浪孩子。
而且李原经常不坐,而是站着弯腰,让额头抵在膝盖上。
长久的,一直保持这个姿势,他身体不好,他也知道李原很难受。
他真的时刻都在撑不住的边缘了。
可是,绕是这样,在黄吾堂不曾存在过一丝温情的生命里,李原就是一个复杂的例外。
他无法理解他看到李原难受时的情绪是什么。
他控制不了这个意外,对待李原,犹如对付一盘握不住的滚烫散沙。
那,还不如杀了算了。
雨气灌得很凶,开始顺着车窗飘进来,车厢里的温度降得更低。
可雨水只一个劲儿往李原那一侧倾撒,那人无意识抱头躲雨的举动,让黄吾堂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
他不说话,只是任由雨水的冰凉漫进来,任由那人被雨水浸湿。
把那些不该有的,藏在记忆褶皱里的温情,全部浇透,泡烂。
直到只剩下冰冷的——绝不回头。
药剂已经在母亲节前被注射入李原的体内了,他自己也早就知道。
他更清楚那意味着什么。
可李原没有声张。
那天就那么安静地盯着输液袋里的液体砸落,一滴接着一滴地砸。
任由药剂在他体内扩散,碰撞,融合,侵蚀……谁都已经回不了头了。
游戏会继续的——
黄吾堂已经没有耐心等到第二十天了,今天晚上,他就会把李原畏罪潜逃的消息放出去。
他准备好了直播,让王黄和那群家属假装在这个山窝窝里抓住了李原。
让李原在镜头下亲口承认自己的一言一行。
然后——李原会在“惊慌”之下畏罪潜逃,最终不甚脚滑掉下山崖。
黄吾堂要让李原在杀人的耻辱柱上被彻底钉死。
当所有人都觉得李原不是好人时,他的任何辩解都会失效。
他的痛苦会被当成罪有应得,他的消失会变成公众一起推动的为民除害。
哪怕这只是黄吾堂的计谋。
真正干坏事的是他。
而之后黄吾堂不再需要费心去掩盖自己的过去,只需要用死罪把李原拖进哑巴的泥潭。
不会有人记得李原的任何过往。
世界上只会存在一个靠自己从泥沼里打拼出来的天才院长,以及一个适时落幕,从此悄无声息的杀人凶手。
而这最关键的一步认罪环节,他当然可以让李原配合。
打破李原活下去的念头简直简单到令人发指,为了那个害他成了这幅模样的李家。
他竟还要护着他姐安全,为此,不惜背负罪名去死。
等王黄及其亲属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坐着大巴车,又转三轮车,再步行到这座山上时。
黄吾堂已经带着李原在这里等了一下午了。
地点在一座废弃的寺庙。
山窝窝里这种荒唐的地方多得是,这个世界里,早没有任何宗教了。
不存在玷污一切神明,或是其他诋毁宗教的行为。
信神于黄吾堂来说更是个笑话,如果真的有神,那么他应该让李原活得好一点儿。
而不是让他弄到这里满身血污地下跪。
当大雨再次斜斜扫过寺庙的断墙时,那些断裂的山石头正摇摇欲坠,那曾是浑然天成的天然巨砖。
砖缝里钻出的野草被凉风扯得歪歪斜斜。
寺庙内的供桌塌了半边,积灰的香案上,铜烛台只剩一只脚。
折了腰的发霉柱香倒在碎裂的瓷片里——
那曾是观音像的底座,风化了近三百年。
菩萨的脸早就被岁月啃得面目全非,庞大的沙石身躯,如今只能依稀辨认出半道眉骨,它垂眸望着满地烂叶与鸟粪。
香炉裂成三瓣。
里面没有香灰,只有几丛蒲公英,绒毛被风吹得贴在倒塌在地上的蒙尘的木梁上。
李原一直安静地盯着那一片小小的绒毛发呆。
冷风粗粝地掠过他湿哒哒的微卷发,他的头发曾也和那簇开花的蒲公英一样蓬松柔软——
等王黄一行人哼哧哼哧地爬上山时,已经接近晚上八点。
本来其中最积极的就是王黄,几年前李原的那一拳,打碎了他的富贵梦。
还害得舅舅的公司后来飞速倒闭。
可如今他不仅可以报复回来,还能拿到一大笔钱,他成天跟做了美梦似的。
不料,路上正赶上一阵滂沱大雨,山上这群浩浩荡荡的人被冲得一塌糊涂。
王黄拎着走烂的皮鞋,一上来就看到了李原跪在那里发呆,他撸起袖子就要上去捶一拳头再说。
为了祭奠他的新便宜皮鞋。
被黄吾堂伸手拦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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