鳏夫三百年

　　他话中流露出的不是男女之间的情意，想来也是，周灵泽只是因一命之恩记了这么多年，想给李凝心一个无忧无虑的生活。

　　李凝心显然知道这点，她默然一瞬，又答道：“我不能，对不住。”

　　周灵泽仿佛预料到这个结果，苦笑道：“罢了……姐姐又何须道歉？”

　　“姐姐的选择我左右不了，可沈安晏，若你再让她有个万一，我拼了这身修为也必定让你不得好死。”

　　他对沈安晏如此说道，声音是说不出的冷然决绝，南疆领主的做派大抵如此。

　　沈安晏没被他恐吓到，只道：“不用你说，我自会拿这条命护好她，不劳尊主操心。”

　　“哼……”周灵泽最终没再说什么，朝李凝心道，“最近会有人带你们去离境渊，趁着空闲时候，姐姐不妨在这四处逛逛……”

　　从殿中出来，周灵泽唤了个小妖带他二人前往住处，只是特意将李凝心和沈安晏的房间隔得十分之远，明明这点距离对于修道者而言不算什么。

　　李凝心暗自扶额，三百年过去，怎么感觉他也没长大多少呢？

　　对沈安晏来说更是不成阻碍，为了见她，就算远在北域，他也能每日往返。

　　侍从在身前领路，衣袖下沈安晏仍未放开李凝心的手，而她也逐渐习惯了，竟从头至尾都没说什么，大抵恢复了全部记忆，不再那么别扭吧。

　　沈安晏问道：“他方才，同你说了什么？”

　　李凝心眨了眨眼：“啊……就是他问我，愿不愿意留在南疆，和他在一处……”

　　沈安晏：……

　　见他的脸色沉了不少，李凝心怀疑他下一秒就要杀到周灵泽面前，和他打一架。

　　不要啊，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非要打一打？这还是三百年前他交给她的呢。

　　她及时补救道：“但我没答应，你不是都听见了吗？”

　　李凝心用指尖点了点他的手背，沈安晏这才恢复了平日的状态。

　　他侧头看她，缓缓道：“……那是不是，你选了我，你愿意和我回灵剑宗，和我在一起？”

　　李凝心：……

　　她什么时候这么说了？

　　意识到这点，他自顾自雀跃，差点要把她揽进怀里，李凝心推了推他，才安分下来。

　　复生之后，她好像从没见沈安晏这么开心过，他道：“我陪你回西山，带你回灵剑宗，我们去游历五州……”

　　李凝心捂住了他的嘴，打断了话语，她的住处到了，她无奈道：“先休息吧……明天见。”

　　然后被一个清香的气息抱了满怀，沈安晏的手搭在她的腰上，炙热的温度烘得她的心也暖暖的，喜悦的余韵落在他的尾音里。

　　“昭昭，抱一抱……”

　　“怎么办，我一刻都不想和你分开……”

　　她站在原地，任由沈安晏抱着不放。平常几乎要片刻不离的牵手，如今又要抱她……他怎么比曾经那段日子还粘人，这还是沈安晏吗？

　　不过她也很喜欢这种感觉，心里咕嘟咕嘟地冒泡，比御剑的感觉更飘飘然。

　　好吧，就让他抱一下吧。

　　—

　　过了一两日，他们前往离境渊。

　　领路的是他们那日见过的小鹿妖，鹿青。据她说，南疆的妖族不时会有异动，周灵泽也是为了处理这件事，今日才没亲自来送他们进离境渊。

　　李凝心想起那日鹿青急不可耐地维护周灵泽的情景，心下好奇，问她道：“你们尊主，对你们怎么样？”

　　“好，尊主大人对我们特别好！”鹿青年纪不大，一路上蹦蹦跳跳的，“我、燕景还有很多妖都是他收留的……”

　　“动乱那时，大妖可不止盯着你们人类祸害，我们这些妖也险些没逃过它们的魔爪。若不是尊主收留我们，我们恐怕早就没命了……”

　　“他也不像有的妖族，把我们这样实力低微的妖不放在眼里、任打任骂。他对很多妖都很好的！有些人误入南疆，只要没有坏心思，他也会把他们送出去！……所以燕景哥哥才说，他是南疆的主人，当之无愧！”

　　“我问过尊主大人，他为什么要对我们这么好，他说多亏了以前一个救过他性命的姐姐，他还说你是五州的恩人，若没有你，我们都活不到现在，他只是学着你的样子，对别人更好一点罢了。”

　　说到这儿，鹿青有些歉意：“对不起啊姐姐，那日我太心急了，就冲了进去，冒犯了你，不知道你就是尊主大人的救命恩人。”

　　李凝心怔然，她竟然对他有这么大的影响吗？没想到周灵泽所做的，远比她以为的多得多。她心下愈发笃定，妖人一事不是他所为，这幕后另有其人。

　　“那很好，”她柔声道，“我没有这么厉害，是你们尊主心善。”

　　“嘿嘿，我也觉得尊主是好妖，不过姐姐你救过尊主大人，你也是好人！”

　　鹿青冲她甜甜一笑，这时才把目光转到沈安晏身上，皱了皱眉。她道：“但是！这个哥哥总是很凶，我见过他来这里好几次，他还和尊主打架呢！”

　　她躲在李凝心身后：“姐姐，你离他远点。”

　　李凝心：……

　　沈安晏：……

　　沈安晏的笑僵在脸上，这就是周灵泽带出来的小妖？果真一脉相承。

　　他拎着鹿青的领子，把她从李凝心身后拽了出来，语气也颇有几分咬牙切齿：“再乱说，一会儿你和我们一起进离境渊。”

　　鹿青欲哭无泪，头顶的呆毛也耷拉下来，不敢说话了。最后还是李凝心给了她一颗糖，她才喜笑颜开。

　　离境渊前，潮风阵阵。

　　离境渊是一方水渊，地处南疆中心，水渊下便是掌人妖轮回的幽冥司，人与妖死后灵气尽数归于此，经过洗涤净化，再转世为人或为妖，有失有得，如此五州灵气运转才能稳定。

　　鹿青在前，口中念念有词，像是南疆特有的语言，她神色正经，手中结印，离境渊前的封印便露出了一个可供一人通行的小口。

　　没想到这孩子年纪不大，修为却不少，周灵泽定是十分悉心培养她，李凝心感叹，五州代代都有不可小觑的少年啊。

　　沈安晏道：“从这里下去，就是幽冥司了。鹿青，你留在岸上接应我们。”

　　鹿青点了点头，李凝心望着水面，一言未发。她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眸中是一片清凉，她朝沈安晏道：“我们走吧。”

　　灵气漩涡在水面涌动，二人落入其中，沈安晏灵力的金光指引着他们朝深处而去，不多时就到了幽冥司。

　　这是李凝心第一次来到这里。和她想象中不同，幽冥司宛若真正的海底，有数不清的灵息在这片水下世界跳跃，这些是灵气尚未被净化的人与妖；

　　再往深处走，便是一方楼阁，楼阁内摆放着数以万计的石架，其上放置的透明瓶子中盛有灵息，这些是马上回进入轮回的人与妖。

　　沈安晏道：“这里无法运用术法，你师父的灵息，我们只能自己动手探查了。”

　　李凝心有些紧张，也忘了问他如何得知这里动用不了术法一事。

　　早在她身陨之时，他便来过此处，离境渊的水三日未曾平息，皆因他也一步一步走过这石架，不死心地探查过她的灵息，寻一个她的转世。

　　他们分工行动。李凝心不知道看了多久、找了多久，她都没有感知到师父的存在。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师父的场景、他对她笑、他关心她有没有受伤、他给她带各种山下的东西、他领着她第一次俯瞰紫霄宫……

　　桩桩件件，好像也变成了这晶蓝的灵息，映在她的视线里。

　　她停下了动作，揉了揉眉心，放松了片刻。李凝心继续沿着架子看过去，期盼着那道熟悉的灵息出现，却在一个瓶子前停下了动作。

　　那道晶蓝的灵息映出她怔愣的神色，仿佛也融进了她的眼里，片刻之后，一道水痕从她的脸侧滑下。李凝心死死盯着瓶中的灵息，好像用尽了此生的力气。

　　那不是她师父季逢山的灵息，却是另一道她永远不会忘记的灵息。

　　她的母亲，李平芜。

　　她小心翼翼地将指腹贴在瓶身上，那灵息似乎感知到熟悉的气息，眷恋似的隔着瓶身蹭了蹭她。

　　娘……

　　这样温暖的感觉，她已经记不清上次拥有是什么时候了；母亲的笑脸，她也记不清上次拥有是什么时候了。她记得最多的，是母亲冷然的神色。

　　那是无悲无喜、无怒无怨的神色，在她心里，除了李凝心所肩负的使命和族人的生存，其余一概都不重要。

　　李凝心很少能见到她母亲，她总是被关着修炼，旁的孩子在嬉笑玩闹的时候，她只能对着晦涩的书籍和枯燥的功法，一遍一遍地修习。

　　她原以为这些能换来母亲的笑容，但她仍是那副神色，暼过她一眼，然后离开。

　　为什么……难道我不是你的女儿吗？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不要、不要抛下我一个人啊……

　　娘，你到底是爱我，还是恨我？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瓶中的灵息仍在没头绪地乱窜，李凝心的指腹却不再贴在瓶上，她想，自己可能也许都不会知道这个答案了。

　　她的母亲即将入轮回，会迎来自己全新的人生，从前的诸多事，对母亲也如水波一样，掠过无痕。

　　沈安晏走到她身边的时候，李凝心已经拂去了脸颊上的湿意，她又恢复了往日的样子，轻声问沈安晏：“来到这里，你见过你师父他们的灵息吗？”

　　沈安晏的目光投向远处，他道：“师父和沉檀师叔，在两百年前左右就转世了。这一世，他们都是普通人，托身在富贵人家，挺好的。”

　　“师父的性子还和之前一样，不拘管束。他曾经可没少说我跳脱，也不想想这性子随了谁……”他话语中带着几分怀念。

　　“沉檀师叔倒是比以前更开朗了，上次曜灵路过，看到她正和别的小姐姑娘在院中玩闹，很是开心。”

　　修道者的寿数很长，长到他迎来了一些爱护他的人，经历了生离死别，又亲自看着他们转世；长到他恍然觉得，身为灵剑宗大师兄的那些日子，如同上辈子发生的一样。

　　不止师父师叔，很多师弟师妹，曾出手相帮的，曾落井下石的，他都见过他们的灵息，也许在尘世中看到了他们的转世。

　　偶然记起谢映雪和卫苍，想去看看他们会如何，才发现他二人身灵散尽，早已不入轮回了。

　　人死之后，恩怨也被时间暂停到那一刻，随着岁月蹉跎慢慢淡化，只有留下的人反复咀嚼回味。

　　或者说一句不恨了，就此恩怨了之，或者仍怀有执念，直到迎接死亡。

　　沈安晏和李凝心都没有再说话，水波从他们指尖滑过，宛如天地间一道短暂的回响，宛如亡者最纯粹的祝愿。

　　祝愿他们一往无前，替他们看未曾看过的大好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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