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蝶金蕊谟

　　翠翘的表妹沈蓝葵来西安了，第一站就是直奔着梁家。

　　这消息她母亲一个星期前就听着她舅妈计划，她们是在视频通话里面说的，是她母亲邀请她舅妈来这边一块过年的，要一家人一起过来，她舅妈就道：“等蓝葵和姑爷回来的，我们就立刻去你那里。”

　　他们到的那天，她母亲非常高兴，下午动员全家人一起和面包饺子。

　　本来梁翠翘是提议客人远道而来，应该请他们出去吃饭。

　　可是到她母亲身上一点用没有，她母亲冷哼道：“你舅妈，那也是我妹妹，是家里人，哪有出去吃的理？外面卖的能有家里好吃吗？我跟你讲，那外面全是卖的添加剂，就是你们这些年轻人爱吃，要换我们根本不稀罕，什么东西！”

　　梁翠翘无话可说，她现在没有工作，在家里自然弱着一头，处处忍让她母亲，这本来没有什么，可自从那天母女两个吵架后，仿佛什么变了，她只觉得自己是一直在忍辱负重。

　　手机突然响起来，是她母亲的，她母亲忙把手上的擀面杖放下，接了两分钟，转头喊道：“我妹妹快到车站了，老公，你去接啊！现在过去刚好嘛！”

　　她父亲应了一声，立即开始收拾，他的一件棉袄就挂在椅背上面，现在就拿起来穿。

　　她母亲的声音从房间里面传出来，越来越近，回到餐厅里面，她母亲看了看丈夫，眉毛立刻吊了起来，道：“你这样也不行。”

　　梁翠翘也向她父亲身上看了看，没什么细节，大概只记得是一个瘦弱单薄的父亲的身影。

　　她母亲想是不安，接着说：“你让梁翠翘和你一块去，我寻思他们肯定带老多行李来了，你们一块拿。”

　　她推了推翠翘的背，道：“喏，你跟你爸去，你们开车去。”

　　她父母有一部面包车，是方便拿超市的货品买的，开了好几年，副驾驶门上面有一个凹印，是有次被人家擦了，就只有这一个不美观，其他的功能都很好。

　　这时已经是冬季了，她裹一件黄颜色的羽绒服，同她父亲在火车站外等她表妹一家。

　　风非常大，呼咔咔仿佛剁肉的声音，打得人双颊上面的肉颤，梁翠翘把帽子带上，帽子沿扣了一圈人造毛，拉链扣子都弄紧了，还是冷的，她去看她父亲，就站在自己前面，一个后脑勺中间空的一块头皮，旁边的头发已经白了，不过根还是黑色的，肉眼看就非常坚硬，不晓得摸上去会有多扎手？

　　来往许多人，行李箱在地上嚓。梁翠翘双手插在荷包里面。

　　她父亲的背已经驼了，所以看着矮了不少，现在是和自己差不多一样高，他比之前还要沉默；她母亲，仍然是一个喜欢操心家庭的妇人，她不记得了，她母亲几年前是不是还没有现在那样瘦，脾气也不像现在这样爆。

　　究竟是为什么？

　　她离家还没有十年，她父母仿佛大变了样子，她自己也从一个孩子气的人变成了更孩子气的人，然而在社会上还是受尽了委屈，她难道什么也没变？不的，她知道自己变了太多，不过那是心灵的变化，在表面上，她还是一个年轻的人。

　　没活多久，站口走出来一家人，两女一男。

　　梁翠翘已经好多年没见过沈蓝葵了，她对自己这个表妹的印象，只是小时候去舅妈家里面玩，她们曾有一段短暂的友谊。

　　她表妹很好辨认。蓝葵很高，有一米七多，比舅舅还要高一些，舅妈最矮。她舅妈是圆滚滚的身材，嘴角是常上扬的，好几年前去纹了眉毛。

　　她父亲招呼她过去，两家人一见面，舅妈“嗳呦”一声，第一句就道：“这梁翠翘，长这么漂亮了现在！”

　　她父亲笑道：“长大了嘛。”

　　梁翠翘很诧异地抬眼瞥了一眼她父亲，原来他这人不是不爱说话，不过是不和女儿说话，跟亲戚交往倒是笑逐颜开的。

　　她舅妈笑道：“女大十八变，真是这么说！梁翠翘，你还认识你舅妈吗？”

　　梁翠翘笑道：“认识，认识。”

　　她舅妈笑道：“你认识舅妈我，还认识你表妹不？”

　　梁翠翘微笑着谨慎地点了头，这就是回答了。她舅妈笑道：“你想你也是记得呀，小时候你跟你表妹可亲近了。哦，有一天晚上你在我家不睡觉，我就说你个小娃要是再不睡觉，你舅妈我就要打你屁股……”

　　梁翠翘听着脸色一红。他们总喜欢开这种刺激的玩笑。她父亲道：“咱们先走吧，到车上再说。”

　　她表妹一家的行李是每个人手上都拎一个，她舅舅拉的行李，她舅妈拿一塑料袋在火车上面没吃完的吃食，沈蓝葵任务最重，扛了两个兜子。

　　她父亲去抢她舅舅的行李，两个人还僵持了一会，舅舅道：“别别别，我能拉。”不过到底给了她父亲。

　　梁翠翘笑道：“唔，表妹，你给我一个兜。”

　　她见沈蓝葵有点拘束，不过是因为蓝葵太高，而且为人不苟言笑。蓝葵是黝黑的皮肤，穿一套的棉服，头发扎在后面一个小揪，额头没有多余的碎发，两只长眼睛，厚嘴唇，没表情的时候仿佛很庄严。

　　沈蓝葵道：“不用。”她说话倒轻些。

　　她舅妈笑道：“给她一个吧！梁翠翘，给你好好锻炼身体的机会啊！”

　　沈蓝葵微微颔首，把一个兜递给梁翠翘，怕她一时拎不动，先开始为她承了不少力气。梁翠翘都感觉得到。

　　她一看沈蓝葵的样子，就想起她母亲之前和自己说的话，想道：我表妹这样子严肃，年轻时候还好，可以当做是女孩子的矜持，以后怎么办呢？

　　也是奇怪，这总时候，她却关心起别人以后的日子，并为此生成忧愁。她表妹本来也是话不多的人，却同样找了一个话不多的丈夫，夫妻两个跟人家交际有许多困难罢。这还是回去之后她母亲提点的。

　　回了梁家也是临近晚上了，大家帮忙把行李先找个地方放着。梁妈妈第一眼见他们，便疑道：“嗳，我外甥女婿呢？”她一只眼睛看她丈夫，她丈夫便装作没有看见，想来他不愿意八卦。

　　梁翠翘第一件事把那么大的兜放到沙发上面，她也在旁边坐下来。

　　她舅妈摆着手，一副不痛快地道：“嗬，别提了，他们工地都忙！这还是商量回来的，让蓝葵先回来，反正他自己在过年前几天就赶回来。”

　　她母亲惋惜道：“嗳呀，太不容易了，这些孩子在外头。”她去寻沈蓝葵，抬头向她脸上看看，道：“这孩子现在这么高呀？”

　　她舅妈道：“可不是吗，我和她爸都矮，不知道怎么回事。”

　　她母亲笑道：“高一点好。”

　　同样的，她母亲问沈蓝葵还记不记得她，沈蓝葵嘴动了动，但没答出来个所以然，她舅妈就在旁边提醒，尽说些小时候的事来让沈蓝葵记忆起来。

　　厅里面有一股油滋滋的味道，混合着韭菜和生猪肉，她母亲准备两种馅，一种是韭菜鸡蛋馅，一种是猪肉加土豆丝馅，有一笼已经在厨房里面烧了，梁翠翘很严重的反胃，在她们说话的时候，她就到阳台上面透气，吹了一会反胃不减，反而心口极震，她一时分不清是怕闻到油味，还是讨厌人声。

　　外面太冷了，她预备回去了，刚推了一点阳台门，她母亲的声音就传过来：“梁翠翘，教你点事做，你带你舅妈去看房间，收拾一下。”

　　她舅妈不肯，因为饺子馅还没全包完，猪肉的还剩一些，她舅妈执意要留下来帮她母亲，她们都是管饭管惯了的人，一看见有吃的事未完，都恋恋不舍，不愿意走。

　　她舅妈就提议说让沈蓝葵和梁翠翘去楼上收拾，她和她丈夫留下来包饺子。

　　她母亲很不好意思道：“都是他们太磨蹭，不然你们到家之前就应该包完了，没准都全出锅了。”

　　她说的“他们”，不过只指她父亲一个人。

　　梁翠翘踩几个台阶，就低头向下望一望，沈蓝葵不紧不慢地跟在她后头上了楼。梁家总共是三间房，她一间，她父母一间，第三间是空着的，一说好沈家要来时，她母亲就令她去把第三间房收拾了，让给她父亲和舅舅住，她母亲和舅妈住梁家夫妻原先那间，而梁翠翘自己要和沈蓝葵睡在一块。

　　梁翠翘就领沈蓝葵去自己的房间，好在她回来不久，这房里原本就是空落落的，她自己的东西放的不多，可以多腾出些位置来放她表妹的物品。

　　翠翘搬了张椅子来，准备沈蓝葵的大件行李搬到衣柜上面躺着，她自己举不动，沈蓝葵便在旁边帮她推着边角，合力将它推上去了。

　　梁翠翘扶着椅背下地，那椅子忽然动了一下，她忙道：“我来搬。”不过是客气，她倒还期望沈蓝葵帮她搬椅子。她表妹搬椅子推门出去，翠翘在后面目送她，举着胳膊擦擦额头，道：“嗳呀，不要摔跤了！”

　　她去床上坐着，把床单四个角扯一扯，扯得床平整了些。沈蓝葵开门回来，梁翠翘笑道：“你也来坐一会。”

　　看着她表妹坐在旁边，她突然有点笑不下去，到底不熟悉，不过晚上却要一块睡。

　　她向沈蓝葵安慰几句话，笑道：“我听我妈说，表妹你和妹夫现在一块干工地。”

　　沈蓝葵点头道：“是这么回事。”

　　梁翠翘的视线向下移，到她表妹放在腿上的那双手上，五指关节的肉纹很明显，破了皮的白，翠翘注意着她两只大拇指内侧也都有白白的一块，那是茧。仿佛蚕织的一座房，它不会破茧的，里面没有蝴蝶，假若你不修理它，这茧就永远存在。

　　梁翠翘看着，心就软化了。

　　她不过是想到自己，她手上原先也是有茧的，如果手上没有茧，脚上没水泡，就相当于不是一个好服务员，只是酒楼拆了后，她有段时间不工作，所以保养好了。

　　她表妹忽然把袖子撸下来，遮住了半只手背，梁翠翘一顿，想她表妹有些窘罢。她抬起头笑道：“每天在外面跑，皮肤很健康呀。”

　　她说完才考虑到，不知她表妹是否会芥蒂，以为她说的是挖苦的话，毕竟每天在外面东奔西跑可不是好事。

　　好在她表妹脸上有一点笑。沈蓝葵道：“也不是在外面跑，我们是给人家做装修工作的。”

　　梁翠翘似懂非懂，她毕竟没有经验，道：“还可以吧？累点，但是说每个月钱多？”

　　沈蓝葵道：“钱多，花的也多。”

　　梁翠翘道：“唔，是，大城市消费高。”

　　沈蓝葵道：“表姐你在做什么呢？”

　　梁翠翘非常受宠若惊，这是蓝葵第一次喊她表姐，小时候虽然也喊，不过那已经是天真无邪的时候了，和现在一定不一样，她笑道：“我——”

　　她笑得怪，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其实失业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尤其是亲戚，怕他们瞎传，虽然看沈蓝葵是个正经人面貌，但恐表里不一。

　　不过要是吹嘘——她不愿意，且这瞒不过人的，她母亲就会把女儿的私事往外说。

　　想了想，梁翠翘叹了口气，道：“嗳，别提了。”

　　她这么说，并不是严肃地要沈蓝葵不问，不过是一种迂回。沈蓝葵当然要继续问。梁翠翘道：“我跟你说，我是带着一肚子怨气回来的，被人家欠了很多钱。”

　　沈蓝葵道：“啊。”

　　梁翠翘看出她的犹豫来了，自己话已经出口，容不得她拒绝，她不继续问，自己就主动告知，道：“我那个公司，有钱不发给我们，老搪塞，最后老板跑了，地方也拆了，我还不是被拖最多钱的，我们那有一个姐姐，被拖了两万块钱。”

　　她越说越心里阻止自己继续，因为半路发现好像跟表妹说这些不好，有一点宣扬自己的窘迫，不知道沈蓝葵心里要怎么想她呢，不会以为下一句就是要跟她借钱罢？

　　沈蓝葵听完半晌没言语了。梁翠翘只好自己捧场，笑一笑，自作结语道：“就是这一点事，没什么。”她不知道自己的笑容是否很苦涩，但总之有一点那个意思。

　　沈蓝葵过了一会才道：“这些人，就是欺软怕硬。”

　　梁翠翘笑道：“嗳。”

　　沈蓝葵道：“表姐你现在还周转得开？”

　　梁翠翘道：“有的，有的。”

　　当然不能说没有，这不是单关乎自己，而是她的父母也有一份面子。她终究怕沈蓝葵乱传，心里已经有点后了悔。

　　她想自己不过是因为沈蓝葵的一双手心软了，以为可以互诉衷肠，但这情感是很短暂的。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