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后的黑夜

　　接下来的两天，时间像被偷走了一样，流淌得格外轻快。

　　林早和杨辰，像一对最寻常的校园情侣，穿梭在成都的大街小巷。没有计划，没有目的地，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感受着这座城市的烟火气。

　　在人民公园的鹤鸣茶社喝一碗盖碗茶，看当地人打麻将；在春熙路的人潮中随波逐流，分享一支冰淇淋；在九眼桥的晚风中并肩散步，看霓虹倒映在锦江水面。

　　这种平淡的、无需掩饰的相处，对他们而言，奢侈得如同梦境。杨辰脸上的笑意多了，那种属于少年的、不带阴霾的明亮，时常在他眼底闪烁。林早也卸下了心防，嘴角总是不自觉地带着浅淡的弧度。

　　第三天，杨辰原定的出发日。清晨醒来，看着身边林早安静的睡颜，一种强烈的不舍攫住了他。他犹豫再三，还是给支教的校长发了条信息，借口车辆安排有点问题，申请推迟一天进山。

　　校长很快回复表示理解。

　　于是，他们又偷来了完整的一天。这一天，他们甚至没有去任何景点，只是窝在酒店的房间里，看一部无聊的电影，叫外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像所有腻歪的情侣一样，享受着虚度光阴的甜蜜。

　　直到第四天清晨，离别的时刻终究无法再拖延。杨辰背起行囊，林早送他到车站。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是一个长久的、用力的拥抱。

　　“进去吧，路上小心。”林早轻声说。

　　“嗯。你……照顾好自己。”杨辰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汇入了安检的人流。

　　列车启动，载着杨辰离开了成都，也仿佛将那份短暂的、不真实的甜蜜一同带走了。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各自的轨道。

　　时间快速滑入了八月上旬。

　　川西山区进入了雨季。连续两场酣畅淋漓的大雨过后，空气清新，群山如洗。但杨辰的心头却掠过一丝不安。他习惯性地绕到学校后山查看——那片斜坡是学校扩建时平整出来的，紧贴着山体，坡顶距离学校的围墙很近。

　　雨水浸泡后，坡面的泥土显得格外松软，靠近山顶的位置，甚至出现了几道细微的、新鲜的裂痕。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杨辰心头。他立刻找到了老校长。

　　“校长，后山那个坡，最近雨大，我看上面裂了几道缝，怕是不太稳当啊。”杨辰指着后山，语气带着担忧。

　　老校长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脸上露出无奈的苦笑，习惯性地掏出烟点上，深深吸了一口：“唉，杨老师，你看出来了……不瞒你说，这事我心里也悬了好多年了。”

　　他吐出一口烟圈，望着那片山坡，眼神复杂：“可没办法啊。当年为了找这块平地建学校，不知道费了多大劲。这山里，能找到这么一块相对平整的地皮，千难万难呐！”

　　“我们也知道离山体近了点，不安全。前几年也打过报告，想申请点资金做个护坡加固。可是……上面也难啊，到处都要用钱。这点‘潜在风险’，在那些更紧急的大事面前，排不上号哟。”

　　校长的声音里充满了现实的无力感，“这么多年，也就这么凑合过来了，盼着老天爷赏饭吃，别出啥大事。”

　　他拍了拍杨辰的肩膀，像是安慰他，也像是安慰自己：“放心吧，杨老师，暑假学校里没啥人，就你们奥数班几个娃儿，晚上也就你和三个家远回不去的学生住校。咱们平时多留心着点，应该……问题不大。”

　　杨辰看着校长花白的头发和眉宇间深刻的皱纹，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理解校长的难处，在这片土地上，有太多比一个“可能”的山体滑坡更迫在眉睫的困难需要解决。

　　“也只能这样了。”杨辰点点头，压下心中的隐忧，“我们平时多注意。”

　　他抬头看了看那片在雨后天光下显得格外青翠、却也格外沉默的山坡，只能将那份不安暂时藏在心底。希望只是自己多虑了吧。他这样告诉自己，转身走向教室，下午的奥数辅导课快要开始了。

　　连日的雨水让空气湿得能拧出水来，土壤的饱和度早已逼近极限。

　　这天夜里，雨势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变本加厉。不再是淅淅沥沥，而是变成了瓢泼般的倾泻，狂风卷着雨点，疯狂抽打着窗户，发出凄厉的呼啸。

　　杨辰躺在简易板床铺上，被这骇人的动静惊醒，心口一阵莫名的悸动，再也无法入睡。一种强烈的、源于直觉的不安感，像冰冷的藤蔓，紧紧缠住了他的心脏。

　　他猛地坐起身，黑暗中摸索到手电筒。“啪”一声按亮，昏黄的光柱在空气中划出一道摇曳的轨迹。他侧耳倾听，除了风雨的咆哮，似乎还有一种更低沉、更不祥的嗡鸣，来自后山方向。

　　“不能再等了。” 一个清晰的声音在他脑海里炸响。

　　他迅速套上外套，抓起靠在墙角的、那根陪他走过无数山路的结实木棍，又检查了一下手电筒的电量。他没有丝毫犹豫，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房门。

　　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水瞬间扑打在他脸上，让他打了个寒颤。他眯起眼，将手电光投向学校后方——那片在黑暗中如同巨兽脊背的山坡。

　　光线所及之处，雨水汇成的浑浊溪流正顺着坡面肆意奔流。更让他心惊的是，白天看到的那几道细微裂缝，在雨水的浸泡和冲刷下，似乎变宽了，像几道狰狞的伤疤，贪婪地吞噬着奔泻的雨水。

　　“要出事！” 杨辰的心脏骤然缩紧。他转身，毫不犹豫地冲向不远处那间亮着微弱灯光的宿舍——那是三个因为家远而假期留校参加奥赛培训的男孩住的地方。

　　他用力拍打着门板，声音在风雨中显得急促而有力：“小川！阿木！石头！快起来！都起来！”

　　门很快被拉开一条缝，露出小川睡眼惺忪却带着警觉的脸：“杨老师？”

　　“没时间解释了！快，叫醒他们，把所有能穿的厚衣服都穿上！雨衣雨靴穿好！把你们的书包清空，只装最要紧的东西：手电筒、水壶、还有宿舍里那点备着的饼干和糖块！快！五分钟内到门口集合！”杨辰的语速极快，但条理清晰，不容置疑。他没有流露出恐慌，但眼神里的凝重和紧迫感，足以让任何孩子瞬间清醒。

　　长期的山区生活赋予了这些孩子超乎年龄的成熟和应对突发状况的能力。他们没有多问一句“为什么”，甚至没有流露出过多的惊慌。小川立刻转身去推醒另外两个同伴，黑暗中传来窸窸窣窣、却异常迅速的穿衣声和摸索声。

　　杨辰站在门口，借着手电光，冷静地扫视着宿舍内部。他看到阿木熟练地将几块独立包装的压缩饼干和一小袋水果糖塞进书包，那是学校给他们晚上饿的时候备着的。

　　石头则迅速检查着自己的手电筒是否亮着，并把一个军用水壶挂在腰间。他们的动作虽然匆忙，却不见混乱，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在艰苦环境中磨炼出的有序。

　　“杨老师，我们都好了！” 不到五分钟，三个孩子已经穿戴整齐站在他面前。他们穿着厚厚的、有些旧但干净的棉衣，外面套着颜色各异的雨衣，脚上是沾着泥泞的雨靴。

　　每个人的书包都鼓鼓囊囊，装满了生存所需的“干货”。小川手里甚至还多拿了一卷粗麻绳，那是他们平时玩游戏用的。

　　看着眼前这三个在危急关头表现出惊人冷静和效率的学生，杨辰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心疼，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骄傲。他用力点了点头，声音沉稳地下达指令：

　　“好！跟着我，保持安静，注意脚下！我们去地势最高的那个观测点！”

　　他没有说“逃”，而是用了“去观测点”。这个词巧妙地减轻了孩子们的恐惧，将这次行动赋予了一种“任务”般的镇定色彩。

　　他率先转身，重新投入狂暴的雨夜之中。手电光划破黑暗，为他身后的三个小小身影引路。孩子们紧紧跟随着他，像三只默契的幼兽，沉默而坚定地，向着更高的安全地带撤离。

　　他们的脚步踏在泥泞的山路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很快就被淹没在更大的风雨咆哮和那来自山体深处、越来越清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撕裂声中。

　　杨辰打头，手中的光柱在泥泞湿滑的坡道上剧烈晃动，竭力寻找着稳固的落脚点。冰冷的雨水像鞭子一样抽打在脸上，几乎睁不开眼。他不敢有丝毫停顿，更不敢回头看，只能用吼声来确认孩子们的位置和状态：

　　“跟紧！一个跟着一个！踩我踩过的地方！”

　　“晓得了，杨老师！”身后传来小川沉稳的回应。

　　杨辰的大脑在极度紧张中飞速运转，结合他这几个月对周边地形的观察，迅速做出了判断。

　　“往左上方切！去那片石头平台！”杨辰大吼。他记得那边有一片由几块巨大岩石构成的突出平台，下方是坚硬的山体，位置足够高，视野也相对开阔。

　　就在这时，紧跟在杨辰身后的阿木突然脚下一滑，惊呼一声，半个身子栽进了一丛湿漉漉的树丛里。

　　“阿木！”杨辰心猛地一沉。离阿木最近的石头已经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了他的背包带子。

　　“抓住！”石头闷哼一声，瘦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小川也立刻扑上去顶住，两人合力，硬是把阿木拖了出来。

　　阿木呛咳着，脸上全是泥水，急声道：“没事！快走！” 整个过程不过几秒钟，高效而冷静。

　　就在他们手脚并用地向那片岩石平台攀爬时，一阵低沉得仿佛来自地心深处的轰鸣声，压过了风雨声，从他们右下方传来。那不是雷声，是山体内部结构在彻底崩溃前发出的呻吟。

　　“快！再快点！”杨辰的声音嘶哑。

　　年龄最小的石头边跑边喘着气喊道：“杨老师！声音是从‘地鼠沟’那边先响起来的！”他指的是右下方一道容易汇集雨水的狭窄冲沟。

　　他对山形水脉的熟悉，立刻印证了杨辰选择的正确性——他们正在远离那个最危险的方向。

　　四人终于连滚带爬地冲上了巨岩平台的顶部。狂风裹着暴雨抽打在他们身上。他们不约而同地扑到岩石边缘，惊恐地向下望去。

　　就在这一刹那。

　　下方他们刚刚离开的那片山坡，像一块被水泡烂的巨型蛋糕，整体地、缓慢而又不可阻挡地向下坍塌、倾泻。粘稠的、混合着巨石断木的死亡洪流，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吞没了一切。

　　他们眼睁睁看着，那股巨大的、灰黑色的“泥龙”轻而易举地冲垮了学校的围墙，吞没了那几排熟悉的校舍……所有的一切，在短短十几秒内，就在他们眼前消失了，被深达数米的泥石彻底掩埋。

　　风雨声、山体的咆哮声依然震耳欲聋。

　　杨辰和三个孩子浑身湿透，泥浆沾满了衣裤，呆呆地站在原地，如同四尊泥塑。极度的恐惧和后怕，像冰冷的泥浆，瞬间灌满了他们的心脏。

　　世界，在他们脚下，被彻底改变了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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