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日方长

　　晨光很好。
　　海面平静得像一整块打磨过的蓝琉璃，只有边缘处泛着细碎的白浪，如同呼吸般规律地吞吐着沙滩。天空是那种清澈的、近乎透明的蓝，几缕云丝淡得快要化开。
　　明视推着清辉走在木栈道上。轮椅的轮子碾过木板，发出熟悉的、有节奏的轻响。这是她们看过无数次的海，但在这样的清晨，它依然有种初次相见的新鲜感。
　　“今天真安静。”清辉轻声说。
　　确实，海滩上几乎没有人，只有远处一个慢跑者正在折返。海鸥的叫声显得格外清晰，一声声，划破晨空的寂静。
　　明视将轮椅停在海边一个熟悉的观景台前。这里地势稍高，视野开阔，能看见完整的海平线。她从轮椅后侧的袋子里拿出保温杯和两个杯子，倒出温热的蜂蜜柠檬水。
　　清辉接过杯子，双手捧着，小口啜饮。阳光照在她脸上，皮肤在光线下显得异常白皙，几乎能看见淡青色的血管。
　　“暖和吗？”明视问，顺手将清辉腿上的毯子往上拉了拉。
　　清辉点点头，眼睛望着海面：“姐姐，你看，今天的海好像特别蓝。”
　　明视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确实，海水呈现出一种深邃而纯净的蓝色，比往常更浓郁，像融化的蓝宝石。
　　“因为天气好，”明视说，“云少，阳光直射，海水就显得更蓝了。”
　　清辉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神很专注，仿佛要把这片海刻进记忆里。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她也没有抬手去整理，任由发丝轻拂脸颊。
　　明视在她身边的木凳上坐下。她们就这样并排坐着，看海，听浪，感受晨光一点点变暖。
　　时间缓慢流淌。
　　大约半小时后，明视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她拿出来看了一眼，是个陌生号码。
　　“我接个电话。”她轻声对清辉说，站起身，走到观景台另一侧，离清辉大约十米远的地方。
　　电话是快递员打来的，说有包裹需要确认地址。明视简单回答着，目光仍不时投向清辉。清辉依然面朝大海，背影安静，只有毯子的一角在海风中轻轻翻动。
　　通话很简短，不到三分钟。明视挂断电话，正要往回走，手机又震动了一下——是一条工作邮件的通知提醒。她快速浏览了一眼，确认不急，便收起手机。
　　走回清辉身边时，明视的脚步不自觉地放轻了。
　　清辉似乎睡着了。
　　她的头微微偏向一侧，靠在轮椅的高背垫上，眼睛闭着，呼吸平稳而轻浅。双手还捧着那只空了的杯子，松松地搁在膝头的毯子上。阳光在她脸上投下睫毛的阴影，随着微风轻轻颤动。
　　明视停住了脚步，没有立刻靠近。
　　一个念头无声地滑过心底：让她多睡一会儿。
　　清辉最近睡得不太好，夜里常常醒来，白天又容易疲惫。明视知道，这是她身体状况的自然波动。医生说过，随着时间推移，清辉的身体会越来越容易疲倦，需要更多的休息。
　　此刻，在这温暖的晨光里，在这熟悉的海浪声中，清辉睡得如此安宁，明视不忍心打扰。
　　她轻轻走到清辉身边，蹲下身，小心地从她手中取走杯子。清辉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但她没有醒来。明视将杯子放回袋子里，然后调整了一下毯子的位置，确保清辉的膝盖盖得严实。
　　海风似乎变大了些，吹得清辉的头发有些凌乱。明视伸手，很轻很轻地将她额前的碎发捋到耳后。指尖触到皮肤时，她顿了顿。
　　有点凉。
　　但清晨的海边本就有些凉意，何况清辉的身体一直偏寒。明视没有多想，只是从袋子里又拿出一条薄围巾，轻轻围在清辉的脖子上。
　　做完这些，明视重新坐下，就在轮椅旁的地面上。她背靠着观景台的木栏杆，侧头就能看见清辉安睡的侧脸。
　　海浪声持续着，像永恒的摇篮曲。一只海鸥落在不远处的栏杆上，歪着头看她们，黑色的眼睛亮晶晶的。明视对它轻轻摇头，海鸥似乎懂了，振翅飞走，没有发出叫声。
　　时间继续流淌。
　　明视拿出手机，调至静音，开始处理一些琐事：回复邮件，确认购物清单，查看天气预报。每隔几分钟，她就会抬头看一眼清辉。清辉一直睡着，姿势几乎没有变化，只有胸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阳光渐渐升高，温度也上来了。明视觉得有些热，但清辉盖着毯子，应该正好。她伸手，摸了摸清辉放在毯子上的手背。
　　还是凉。
　　明视皱了皱眉，将清辉的手轻轻握进自己掌心，用体温温暖它。那只手柔软而纤细，手指微微弯曲，像一朵即将合拢的花。
　　“清辉，”明视极轻地唤了一声，“冷吗？”
　　没有回应。只有海浪声，只有风声。
　　明视左胸一阵抽痛。她握紧了清辉的手，感觉到那冰凉的触感正透过皮肤传来，一直传到心里。
　　“清辉？”她又唤了一声，声音提高了一些。
　　仍然没有回应。
　　明视站起身，动作有些急。她俯身靠近清辉，仔细看着她的脸。清辉的眼睛闭着，表情平静，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像是在做一个美好的梦。
　　但她的脸太白了，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的颜色很淡，几乎是透明的。
　　“清辉！”明视这次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她伸手去探清辉的鼻息。
　　手指停在清辉的鼻尖前，感受不到任何气流。
　　时间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海浪声突然变得遥远，风声也消失了。整个世界缩成一个点，那个点就是清辉安静的脸。
　　明视的手停在半空，然后缓缓落下，轻轻抚上清辉的脸颊。皮肤还是柔软的，但温度正在一点点流失，像退潮的海水，带走了所有温暖。
　　她慢慢地、慢慢地跪下，跪在轮椅前。膝盖抵着木地板，传来坚硬的触感，但她几乎感觉不到。
　　她握住清辉的手，那只手已经彻底凉了。她用力搓揉，想要把自己的体温传递过去，想要唤醒那逐渐沉寂的血流。但一切都是徒劳。
　　“清辉……”她喃喃着，“清辉……”
　　清辉没有回答。她只是静静地睡着，在晨光中，在海浪声里，在她最爱的海边，睡得如此深沉，如此安宁。
　　阳光照在她脸上，给她苍白的皮肤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风继续吹着，拂动她的发丝和毯子的边缘。海鸥又在远处叫了一声，清亮而孤独。
　　明视就这样跪着，握着清辉的手，很久很久。她没有哭，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静静地跪在那里，像是自己也成了这海边风景的一部分。
　　海浪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晨光渐强，将整个海面染成耀眼的金色。远处开始有人声，有孩童的笑声，有狗吠声。新的一天正热闹地展开。
　　但在这个观景台上，时间仿佛停止了。一个女子跪在轮椅前，握着轮椅上另一个女子的手，两人都一动不动，像一尊悲伤的雕塑。
　　不知过了多久，明视终于动了。她极其缓慢地站起身，腿有些麻，但她不在意。她俯身，额头轻轻抵着清辉的额头，停留了片刻。
　　然后她直起身，拿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通话很简短，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挂断电话后，她开始整理清辉的仪容。轻轻抚平她的头发，整理她的衣领，将毯子仔细掖好。
　　做完这一切，她重新坐下，就坐在清辉身边的地上，背靠着轮椅的轮子。她伸出手，握住了清辉垂在毯子上的手。
　　海风继续吹着，带着咸腥的气息。阳光越来越暖，晒在皮肤上有些发烫。远处的海浪声永恒不变，潮起，潮落，潮起，潮落。
　　明视抬起头，望向海平线。那片清辉说“很干净”的海，此刻蓝得深邃，蓝得遥远，蓝得仿佛能容纳世间所有的悲伤。
　　她想起清辉曾说过的话：“海很干净。”
　　是啊，很干净。干净得像一面镜子，映照着天空，映照着云朵，也映照着此刻——一个人来，一个人留，一个人面对永恒的海，和永恒的失去。
　　但清辉还说：“我喜欢海。”
　　明视握紧了那只冰凉的手，轻声说：“我也喜欢。”
　　海风吹过，带走了这句话，把它吹向大海深处，吹向海平线之外，吹向清辉已经抵达的远方。
　　而在那片远方，也许海更蓝，天更清，所有未完成的梦都长成了珊瑚，所有未说出口的爱都化作了珍珠。
　　也许在那里，清辉终于可以站起来了，可以奔跑，可以踩在柔软的沙滩上，可以一直走向海平线，走向光。
　　而明视留在此岸，握着逐渐冰凉的手，看着这片她们一起看过无数次的海。
　　潮声依旧，海浪依旧。
　　只是从此，看海的成了一个人。
　　只是从此，每一次潮汐，都成了漫长余生里，温柔而疼痛的练习——练习告别，练习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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