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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萍鸣匣
凛风吹得她眼睛发红,但因这一声喊,她双脚冻在地面,决定不再上前一步。
萧晏踢中周元澈膝盖,他嗤的跪倒,厚厚的积雪深埋至大腿。
脊背仍然笔直,殷红的血流像蜿蜒的小蛇,从脸颊滑落至咽喉,他沉默,但轻薄的皮肤裹着的喉结隐隐颤抖。
她莫名有种冲动,想伸手替他擦拭脖子上的血。
“萧晏!”
陈雪游顺着萧晏的目光看去,身披鹤氅的中年男人正立在不远处的马车边,此人面皮白净,下巴有几绺青灰色的胡须,通身贵气,似乎也是皇室宗亲。
“王叔。”萧晏笑脸相迎,鞭子一圈一圈缠在手上。
燕王慢慢朝他走来,拈着胡须微笑,“萧晏,你这是做什么?当街对官员滥用私刑,这可是犯法的。”
萧晏把鞭子插在腰间,斜靠车辕,抱着双手,丝毫没把叔叔的话放在心上。
“燕王叔是想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不会吧,朝廷命官,打了就打了,能奈我何?陛下能宽宥昌乐妹妹,也能宽恕我。”
燕王脸色微微一变,转瞬便恢复常态,“晏儿,看叔叔的面子上,不要再跟周掌司计较。”
萧晏冷嗤一声,“原来这阉竖是叔叔的人啊,早说啊。也罢,打狗还得看主人,侄儿怎么会不给王叔面子呢?”
燕王依旧笑呵呵的,见他松口,急命人上前搀扶周元澈上了自己的马车。
燕王的车很快,可萧晏仍靠在马车边,目光冷冷地望着远去的车影。
细雪簌簌飘落,黏在他发丝间,两鬓赫然华发生,这男人身上骤然染了几分落寞。
忽然,他转过头,看见了雪地里那个穿着蓝袄子,打扮得十分清素的女子。
陈雪游慌忙低下头,那人踏着乱琼碎玉,渐渐行渐近,眨眼已到她跟前。
“小姑娘,这场戏看得如何?精彩么?”
她垂眸,声音怯怯道:“原来是齐王殿下,奴婢正要下车找我家车夫来着。”
“哦,我还以为,你很紧张那位大人呢。方才仿佛听到有人喊着要还手?是你在喊吗?”
“殿下一定是听错了,奴婢没有说话。”
萧晏揉揉她的头发,冷硬粗砺的指腹沿着鬓边划过,划至下颔处忽然用力捏住她颔骨,陈雪游痛呼出声。
“本王对不老实的人,可没有一点耐心。”
陈雪游目中闪过一抹恨色,艰难地挤出个“是”字。
萧晏松手,给了她额头轻轻一个爆栗,“你方才是不是瞪我来着?”
“是。”陈雪游摸了摸自己的额角,语气里已有了几分怒气。
“这样才是,何必藏着掖着,像我的郡主妹妹,可是每天把‘讨厌萧晏’几个字写在脸上呢。”萧晏笑道。
陈雪游只觉得这人又疯又癫,并不接他的话。
“你倒是说说,你和那阉竖是何关系?”
“周大人,”陈雪游缓缓说道:“曾在燕王府救了奴婢一命,是以奴婢心生感激。”
“感激?呵呵。”萧晏轻声一笑,“既然感激他救你,为何不以身相许算了,嫌弃他是个阉狗?”
她抬眸瞪他,辞严义正道:“殿下,不是感激别人就得以身相许的!”
“要是这样,你救了我,他也救了我难不成我要把你俩都娶进门来?”
萧晏扶额,嗤的一声笑起来,“哈哈哈。小姑娘,你说话真是太有意思了。”
“更何况,殿下是天潢贵胄,一口一个阉竖、阉狗,难道不觉得自降身份么?”
萧晏那双桃花眼微眯起,语气带着狎戏:“小姑娘,你说话这么直,就不怕本王揍你吗?”
她直言不讳:“说真话也揍,说假话也揍,随殿下的便,殿下若想教训人,奴婢说什么都是错的。”
萧晏笑得更开怀了,“姑娘真是个妙人,你叫什么名字?你说实话,本王不揍你,不说实话,本王把你掳回府里关起来。”
“……”
“嗯?敢问姑娘芳名。”
“姓段,名青萍。”
“‘绿蚁频斟座上清,青萍时听匣中鸣。’你的名字和你的人一样,都很有趣。”
萧晏说完,扬长而去,这对话收尾收得莫名其妙,她半天都没回过来神。
猝不及防的,那人真就走了?
身后老吴把她叫醒,“萍姑娘,咱们回去了。”
天将暮,雪,越下越大。
“夜里路不好走,你明日再去。”
“是。”
陈雪游从柳姨娘房里出来,脚踩在厚厚的雪里嘎吱嘎吱响,走了一阵,风吹得灯笼里火苗噼啪作响。
院门口站着个人,她不敢再向前。
“谁在那里?”
“是我。”那人说道:“褚明月。”
一竿青竹,被雪压弯,偶然听到啪嚓声响,大团积雪洋洋洒落。
她紧了紧领口,瑟缩着身子。
真是受不了,偏要在这种地方见面。
“段姑娘,你明天不能去兰芳女塾。”褚明月道。
“什么意思?”
“你别忘了,你的任务是接近郑鹤秋以及他可能亲近的人,你把心思放在一个他不重视的庶女身上,简直是浪费时间。”
陈雪游沉吟片刻,“我明白,我会想办法,你先回去。”
实在是太冷了,她只想立刻回屋子烤火。
褚明月是练武之人,不惧寒热,因又道:“你近来可有什么法子?还是照原计划?不如我们详谈一下。”
她浑身打了个寒颤,喉咙隐隐发痒,“不必了,我可不像你那么能挨冻,不然真就‘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了。”
“告辞!”褚明月拱手,转身踏雪而去,倏忽间一个起落,人已到了墙外。
陈雪游回到下房,屋内烛火明亮,炭盆里烧着柴炭,烟气呛人。
“你回来了,吃过没有?”瑞云问道。
陈雪游咳嗽两声,把头摇了摇。
瑞云顾不得冷,掀开被褥下床,“厨房里有点剩菜,我热一热你吃。”
“不用忙,瑞云姐姐,和你商量件事。”她握住瑞云的手,把她赶回床上,重新盖好被子。
“你说。”
“明天我就不去了,瑞云姐姐替我照顾三姑娘可好?”
瑞云一脸狐疑地看着她。
“因为瑞云姐姐照顾得好,我想三姑娘出门在外,还是得你在身边妥当。”
纵使憨傻如瑞云,也看出不对劲,“你不会是有什么秘密瞒着我吧?”
陈雪游震惊,但一时却想不到更好的回答:“怎么会?”
微笑着搪塞。
谁知瑞云今日如此敏锐,微敛起凤眸深思。
两个人沉默地看着对方。
忽然她嗤的笑起来,“我知道了,你舍不得二爷。”
“啊?”
“你呀,也不用在我面前装模作样,要实在喜欢他,想给他做姨娘,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陈雪游松了口气,走到桌边提起茶壶倒了杯茶,还是热的,应该是她刚回来那会儿,瑞云特意煮的。
说的瑞云有些脸红,那时她讨厌段青萍自然说话刻薄,对她要求也十分严苛。
现在不同,段青萍是她的好姐妹,自然要站在青萍这边了。
瑞云绕开话题,“可是孙姨娘那关很难过呢,还有个跋扈的表小姐,我真是担心你。”
陈雪游抿了口茶,胃里心里都暖暖的。
她转头,看着瑞云明亮的眼睛,“谁说我就一定要选二爷,他虽好,也得我欢喜,先看看再说,兴许哪天他对我不起,我就不要他了。”
“夫妇之道,参配阴阳,通达神明。信天地之弘义,人伦之大节也。是以《礼》贵男女之际,《诗》著《关雎》之义,由斯言之,不可不重也。”
学堂内,书声琅琅,郑霜华忍不住在走神,听说青萍姐姐以后不来了。
她的心猛的往下沉,瑞云姐姐不是一个会拿主意的人,自己也不是,不知以后在这女塾里将如何度日。
“郑霜华!”
书声停顿的间隙,老师的声音插|进来,三姑娘打了个寒颤,心虚地低下头。
“你怎么不张嘴?”
郑霜华一脸歉疚,“我……”
那女塾师手持戒尺,冷着脸逼近前来,“稍后其他人去用饭,你留下来把《夫妇》篇抄十遍。”
“是。”
午膳,其他人纷纷回厢房歇息,自有专人前来送饭。
郑霜华握着羊毫笔,埋头在书案前抄写《女诫》第二篇。
瑞云没等到她回房,直接找了过来,“姑娘,你怎么不回来用饭?”
三姑娘抬起头,苦笑道:“不必等我,你先去吃。”
“姑娘都没吃,奴婢怎么能先吃,奴婢去把饭给姑娘端过来可好?”
“我说过,不必等我!”郑霜华忍不住高声道,手里的笔霎时一抖,墨点泼洒在纸上,整篇文章都作废,她烦躁得揉成一团。
瑞云微微一愕。
她从未见三姑娘如此恼过,心下甚是茫然。
“你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是。”瑞云应道,掀起暖帘出去。
“我还以为,你是不会生气的呢?”
郑霜华蓦地转身,只见昌乐郡主从身后一张书案前站起来,歪着脑袋冲她笑。
“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郑霜华一脸警惕。
“我呀,根本就没出去,只是坐到后面,想看看你什么时候写完去用饭。”
“……”三姑娘苦着脸,又发愁。
也许郡主真的缠上她了。
就像水里的女鬼,迫切地渴望人的体温。
郡主握住她的手,把持住羊毫,蘸墨,落笔于一张斗方上。
“‘夫妇之道’这几个字,应该这么写才好看,知道么?三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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