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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波
天刚蒙蒙亮,邱家的大门就被一群人粗暴地踹开。新娘逃跑,搜寻一夜无果,胡泽谦大发雷霆,等不及来兴师问罪。
“滚出来。”他站在院中大吼,一脚踹翻一口陶缸。
哗啦一声响,在安静的早晨显得格外刺耳。
邱家人陆续醒了,匆匆忙忙地套上衣服,见胡泽谦嚣张跋扈地站在院中,不敢吱声。
邱老被人搀扶着,自房中走出,看到胡泽谦,和气问道:“胡公子,出什么事了?”
胡泽谦怒极反笑,他踱步凑近,慢悠悠道:“老家伙,还给小爷装无辜呢。说,把那贱人藏哪了?”
这般言语粗鲁,邱老一时愣在原地,隐隐约约从话里听出了点什么。
婉儿跑了?
他心里一惊,眼风扫过邱族英和儿媳,见他们垂头不语,已是明白大半。
他顺了口气,强颜欢笑道:“胡公子,这中间是不是有些误会。婉儿自从被接走,老夫就再也没见过她了,何来藏一说?”
胡泽谦哼笑一声,环顾四周:“搜。”
一群人鱼贯而入,翻箱倒柜半天,一无所获。
临走前,胡泽谦显然有些失望,他扫视了一圈缩在角落的邱家人,恶狠狠道:“老实点,别给我耍花招。若是被我发现私藏贱人,你们邱家就等着卷铺盖走人吧。”
他一甩长袖,带着一群人气势汹汹地离开了。
前脚刚走,李氏便支撑不住,拂袖呜呜痛哭起来。
邱族英顾不上安慰李氏,小心瞅着邱老的脸色。
邱老拄着拐杖的手微微发颤,目送胡泽谦的背影良久,缓慢地转过身来。
“爹……”邱族英心虚上前,欲搀扶。
“跪下!”邱老厉声道。
邱族英自知理亏,闷声跪了下来。
“我老了,管不了你了,”邱老强压着怒气,声音发颤,“你瞧瞧你做了什么……”
邱族英垂头不语。
“逆子,逆子……邱家祖祖辈辈的心血,全都要被你毁了!”邱老恨铁不成钢地盯着邱族英,见他一声不吭,冷哼了一句,回屋去了。
邱族英在地上长跪许久,被家人好说歹说,想起未开张的店,才挣扎着起来。
到了店里,他整理好思绪,重新张罗起生意。一人迈入店内,他习惯性地吆喝,却觉着来人眼熟得紧。
“你女儿救出来了,”葵生开门见山,附耳轻声道,“若想见她,莫忘了先前的约定。”
邱族英听到女儿得救的消息眉头微微舒展,却又在听到约定后皱了皱眉。
他抹了把脸,陪笑道:“大人,可还容我耽误几日?近来生意繁忙,实在走不开……”
葵生看他一眼,答应了,临走前报了个地儿:“若是想好了,来这便是。”
“小的明白。”邱族英连忙应道。
他的心中一团乱麻,先前救女心切,未曾细想便答应了。如今小女救出来了,爹的一番话又让他如坠冰窟。
那胡泽谦可不是善茬,胡家有权有势,捏死邱家如同捏死一只蚂蚁。现今还未动手,只是还没寻着婉儿罢了。
为了一个女儿拉整个邱家下水,他做不到。
况且,那些他看见的听见的,说出来就有用了吗?他还是太天真。这世道从来险恶,若非如此,盐价怎能一步步攀升,婉儿怎能光天化日就被抢走?
邱族英越想越颓丧,不知该如何是好。罢了,先拖着吧,拖一天是一天,他想。
——
南水门外,观音山。观音山地处广陵南郊,山形如莲台捧月,溪流环抱似玉带缠腰。
一架金丝楠乌木马车正缓缓行驶在蜿蜒山路上,有笑声时不时传出。
“五殿下,再饮一杯?”杜琼玉举起玉盏,声音妩媚如丝。
“美人发话,本王恭敬不如从命。”叶望朗声笑道,接过玉盏,一饮而尽,再放下时眼底已一抹幽深。
一日前,他托胡升泰向临波先生递了封拜帖,大致意思是在婚宴上被他的画作惊艳,想登门拜访,一睹大师风采。
临波先生近来声名鹊起,不少富商官宦有意结交,这样的拜帖并不突兀,自然也未被搪塞。
临波先生的住处在观音山后山上,古柏苍松间隐见屋舍,时有钟磬声自云深处传来,恍若世外仙境。车辙声渐止,二人也收了笑。
庞谨掀开车帘,恭敬道:“殿下,到了。”
叶望与杜琼玉下了车,俱是一惊。丛林掩映间,是一座雕栏玉砌的府邸,门前石狮镇守,金钉朱户耀目,气派程度不输官家大院。
一侍女立于门前,打量来人气度不凡,忙躬身请入内。
府内更是华丽,亭台楼阁参差,曲廊回环如迷,正厅悬"水墨乾坤"匾额,地铺昆山白玉。后院引活水成池,九曲桥畔立十二生肖像,假山怪石嶙峋。
院中草庐内,坐着位长须男子,约莫不惑之年,正提笔勾勒画卷。听到声响,他撂下笔,朝着来人恭敬一揖:“草民参见殿下。”
叶望亦回礼:“久仰先生大名,而今终临贵府,微薄小礼,还请笑纳。”说着大手一挥,庞谨同一侍卫捧着红木箱上前,里面装满金银珠宝。
临波先生眼中精光闪过,明显雀跃了些:“这怎好意思,殿下实在太客气。”
叶望无所谓地摆摆手:“一点诚意罢了,先生收下吧。”
临波先生应下,令小厮将箱子收好,笑看面前的二人,阿谀道:“都道五殿下玉树临风,今日得见方知传言未及万一。这位想必便是绮陌楼的琼娘子吧,果真似芙蓉出水,天姿国色。二位并肩而立,恰似瑶台双璧,蓬荜生辉呐。”
一通溜须拍马,叶望微微一笑:“先生过奖。”
寒暄过后,临波先生将他们引至内院,展示自己的过往画作,叶望颌首听着,偶尔夸赞,相谈甚欢。
“这些都是已经示人的吗?”叶望忽道。
临波先生愣了一下,点头。
“先生创作至今,想必定有些私藏的心爱之作,”叶望看向他,眼中有些期待,“不知本王可否一睹一二?”
“这……”临波先生有些迟疑。要说私藏,确是有的,只是还从未带人见过。不过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看在五殿下充满诚意的见面礼上,带他见见也无妨。
想到这儿,他浮起笑,殷勤道:“乐意之至。”
叶望与杜琼玉跟着他来到一处偏院,入了正堂。堂前是一道屏风,绕过屏风,竟是一条密道。庞谨欲跟上前去,只听临波先生为难道:“殿下,这密道通往的乃鄙人私地,不便旁人入内……”
“大胆。我护殿下周全,出了事你担待得起?”庞谨沉声道。
“无碍,”叶望摆摆手,“一个私库罢了,你且在这守着。”说着同杜琼玉一起入了密道。
密道内狭窄,艰难穿行数十步,过了转角,眼前豁然开朗。硕大的暗室仿若地窖,整齐挂着一幅幅精美的画卷。
临波先生显然对自己的收藏颇为得意,兴致满满地介绍着。
“这幅是米朔大师的手稿……这幅是天福大师的……”众人渐渐走入密室深处。
“殿下看这幅……”临波先生正在兴头上,步伐也随着挂画向前,他走到一幅画前站定,殷切回头,却忽得一愣。
许是他脚程快,二人竟未跟上,停留在原地。
廊壁上的烛火昏暗,投射出两道拉长的身影,沉默地对峙着。不知为何,他忽然有点心慌,强装镇定道:“殿下,这边。”
人影静悄悄地,没有移动。一瞬间,他心中发毛,寒毛直竖,僵立在原地。
“临波先生,可还记得我?”黑暗中悠悠传来一道女声,只见其中一道人影解开披帔,缓缓走过来。
光影转动,映照出女子明丽的面容,勾起一段陈年旧梦。
“琼姑娘莫要玩笑。”临波先生心头震动,强颜欢笑道。
“不记得也罢,”杜琼玉神情冷淡,“可我好像见过你。”
“赵知远,广陵人,天凤十年入朝为官,官至礼部员外郎,天凤十八年勾墨案后解职还乡,后号临波先生,以书画渐长。”
赵知远背靠墙壁,面部肌肉随着杜琼玉的话语逐渐颤抖。
“别出声,私库外面守着的人是朝廷派来的,”叶望逼近,沉声道,“若是不想惹上麻烦,就小声些。”
这番话将赵知远的求救逼回了喉咙里,他咽了咽口水:“你们要做什么?”
“莫紧张,问你几个问题罢。”叶望不紧不慢道,眼神示意杜琼玉开始。
杜琼玉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天凤十八年的殿试考官,你在其中?”
赵知远沉默地盯着地,好一会儿,认命般地,点了点头。
“参与殿试誊录的除了你,还有国子监祭酒、礼部侍郎、礼部司郎中,对吗?”
赵知远仰头思索了一会,点点头。
“勾墨案发,其余三人都被处以极刑,为何只你一人安然无恙?”
“因为我本就无罪。”这次回答得很干脆。
“你是说,你没有参与舞弊?”
赵知远点头。
“如何证明的?”
“实际的誊录名册里没有我的名字,这点可以同刑部求证。”
此话一出,叶望与杜琼玉皆是一愣。
“为何?”
“官阶不够。”他自嘲一笑。
二人默了默,杜琼玉死死盯着他,声音有些发紧:“那依你之见,此案可有无辜之人?”
赵知远闻言,看她一眼,摇了摇头。
“没有?你撒谎!”杜琼玉有些控制不住,声音提高了些,又迅速低下来。
“我也不知,”赵知远摸了把脸,似乎极力想逃避,“无论过去如何,现今我只是个卖画赚钱的庶民,前尘往事早已烟消云散,二位放过我吧。”
“既未参与舞弊,为何要解绶还乡?”叶望定定道,“六部的官位,得之可是不易。这么些年,你就甘心如此?”
赵知远冰块般的脸上抽动了一下,似乎被戳到痛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他眼神涣散地看向私库尽头,喃喃道。
“神仙打架?何人同何人打架?”叶望紧追不放。
赵知远没吭声,盯着墙上栩栩如生的青云飞鸟图,有些失神。
天凤十八年,他怎会不记得。那一年,他身居礼部员外郎,仕途顺畅,礼部司郎中又是他的同乡,对他照顾有加。算命先生说,如非意外,不出两年,便可加官进位,前途一片光明。
可意外来了,勾墨案发,一夜天翻地覆。主考官国子监祭酒、礼部侍郎、礼部司郎中锒铛入狱,而他则因职权阴差阳错逃过一劫。
“话说回来,还是多亏了司郎中,我才能苟活至今。”赵知远兀自道。
“此话怎讲?”
“如殿下所言,殿试誊录名册里,原本是有我的。”赵知远悠悠道,“殿试前一日,司郎中不知从何处翻出一卷文书,说正五品以下官员不得参与誊录,执意不准我去。为此我还暗暗生气,谁曾想,竟叫我逃过一劫。”
“后来,我去狱中探望司郎中,他只说是巧合,又同我说京中暗流汹涌,劝我解了官职,远离纷争,否则有杀身之祸。我原本没听进去,可回去细细揣摩,越觉得话里有话。”
“说是神仙打架,可我们这些小吏哪知何人打架。只求保全小命,再赚点银子,就足够喽。”
赵知远絮絮叨叨说完了一大段,抬头看了看对面两人:“我知道的就这些。”
叶望看了一眼杜琼玉,点点头。
“临波先生,今日之事承情。不过若想继续眼下生活,方才所言,还须谨守舌关,休对外人提起半字。”
“鄙人谨记。”赵知远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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