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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叹息》
回家的路上,树叶子黄一块褐一块,蔫头耷脑挂在枝头,要掉不掉。
附近有一片湖,湖边芦苇丛生,顶着一头头仓促白了的芦花,在萧瑟的风里摇晃,显得潦草。
梁初灵觉得自己的境遇此刻也大抵如此。混乱,猝不及防,充满了一种无力又滑稽的潦草感。
李寻把梁初灵送到家,看着她脸色依旧不好,又进去看了看栗子。李寻陪她和它待了一会儿,确认梁初灵情绪稳定才起身告辞,他晚上还有二次彩排,明天要上一个音乐节目。
出门后,李寻并没有立刻回家,绕道去了一趟医院,向护士站询问了下午送来的那位孕妇的情况,得知母子平安,产妇只是急火攻心加上早产征兆,经过救治已经稳定,孩子情况尚可,正在观察。李寻这才真正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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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低垂,梁初灵家楼下,周序在门口等她出来。
他明天就要动身去四川为演出做准备,说走之前来和梁初灵道个别。
“我明天一早就走。你家里这事闹成这样,我这时候离开,好像有点不够意思。”
周序自顾自说得动情。
梁初灵摇摇头:“没事。这是我自己的家事,你不用担心。祝你演出顺利。”
周序看着她疏离的神情,破釜沉舟的冲动上来,他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目光灼灼:“梁初灵,我喜欢你。”
实在突然……完全没有因果逻辑,梁初灵明显没有准备,也根本没反应过来,更不敢相信他会在此种情境下说出这句话。
但她回应得很快:“对不起,我已经和李寻有约定了。”
她用的是约定。
这个词比喜欢更重,包含着过去、现在和未来,是一种彼此确认的共同奔赴。
周序笑了一声,再咄咄逼人继续:“那算什么?他能给你什么?”
梁初灵懒得理他,准备往家走,离开的姿态却被周序制止,他也因这姿态而难堪,更想要刺她。
“原来如此,所以他是因为和你的约定,才这么费劲去考柯蒂斯的是吗?”
梁初灵还是没理,这次是因为这话本质上没错。
“你我都是吃这碗饭的,古典音乐有多吃天分,你心里不清楚吗?一个没有天分的人,就算为你拼尽全力,又能和你并肩走出多远?你们根本就不是一条道上的人!”周序见她三番两次不回话,语气越发凌厉。
梁初灵的脸色沉下来:“周序,我说过很多次,你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为什么不能说?我说错了吗?”周序被她的抗拒再次刺激,“还是你根本就是爱看李寻为你牺牲为你坚持的样子?看他明明走不通,却还要为了你硬着头皮往前冲,这让你觉得自己很重要,很特别,是吗?”
“不是这样!”梁初灵断然否认,声音因被误解而抬高,因抬高而发虚。
“那是什么?如果你只是需要有人为你牺牲,那我也可以啊。”他话语铿锵,幼稚又疯狂,“牺牲不能与牺牲较量吗?李寻能给的,我也可以,我也可以为你放弃、为你坚持,甚至可以做得比他更彻底。这样行吗?”
只有牺牲才能与牺牲匹敌……
人在牺牲的时候,竟然会觉得激动。于是周序激动到甚至有些扭曲,说我也可以为了你去柯蒂斯,也可以为了你在国内,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可以,我可以永远当你的第二声部,衬托你,跟随你,只要你需要!
他越说越激动,简直要手舞足蹈起来。
梁初灵觉得困惑,你做出如此牺牲,怎么你如此快慰。
不像是承受重负的苦涩,反像即将登上舞台的演员在开演前的兴奋与战栗。他的牺牲不是给予她的礼物,而是献给他自己的一曲赞歌。
他向她展示他的决心,他的爱情的重量,期待她的惊叹、她的动容、她的接纳、她的愧疚、她的铭记。
她想到了李寻的话,周序是牺牲给他自己看的。
如果梁初灵答应,那就是成全了他此时的的英雄梦,但是会在未来的某一天痛恨梁初灵让他失去他自己。
如果梁初灵拒绝,他会在此刻痛恨梁初灵,并会在未来的时光里,对此刻进行无穷的回味,深化求而不得的遗憾,在一次次回忆的巡礼中,折服于自己当年那份深情。
梁初灵摇了摇头:“我不需要。”
“凭什么?!”
梁初灵不说话了。
寒风掠过,两人之间只剩下无言的僵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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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周序那场不欢而散的表白后,梁初灵心情低落了几天。没把这件事告诉李寻,因为她不知为何,觉得黏腻又不洁,无法说出口。
只是没想到再次听到周序的消息,会是在金溪打来的电话中,接通瞬间,传来的是金溪压抑不住的哭声。
“初灵,初灵,周序……周序他在医院抢救……”
梁初灵手里的笔掉在地上。
金溪抽噎,话都说不连贯:“已经,已经脱离危险了,医生说,说明天安排转院回北京,我,我吓死了……”
梁初灵也跟着结巴起来:“怎,怎么回事?他怎么了?你们,你们不是在四川演出吗?”
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就进了抢救室?
金溪在电话那头平复了一下呼吸,才断断续续讲述经过:“我不是跟你说,回去了给你拍桃花水母吗?那天演出完,周序听到了,就问我那是什么。我跟他解释了一下,说打算去看看,看能不能找到拍给你。”
“他听了,就说那他跟我一起去。”
金溪会去找桃花水母,是因为前一天听当地一位观鸟爱好者提起,在某个僻静河湾见过它们的踪迹。她便决定去碰碰运气,给梁初灵一个惊喜。
那地方比想象中更偏僻,林木掩映,深冬的河水是泛金属光泽的。
金溪自己裹紧了羽绒服,尚且觉得寒意往骨头缝钻。而周序只穿了演出西服外套。
两个人找了很久,从下午找到天快黑,也没看到影子。
金溪看着周序冻得有些发青的嘴……她原本打算自己再等一会儿的,但现在不得不为周序考虑。
“周序,这里太冷了,你穿这么少,要不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金溪心不甘情不愿地提议,其实心里有点懊恼,本就觉得自己的心意好像因为有另一个人的加入,变得没那么纯粹和独特。
而如果没有这个人加入,自己就可以再继续找,但此刻不得不把周序考虑进去,于是不得不主动提议先回去。
她心里怪死周序了!怪他非要跟来!怪他穿这么少!怪他头发黄!怪他眼睛蓝!把水母吓跑了!
周序却摆摆手:“没事,再找找吧。梁初灵要是看到了,肯定会高兴的。”
金溪于是兴高采烈……觉得这个人也不是毫无可取之处。
两个人继续往前走走看看,结果有个石头不稳,周序一脚踏空掉了下去,谁都没想到那里水会那么深,人直直往下沉。
金溪的大脑一片空白。先喊了一句:老天保佑!
救援的混乱,医院的忙乱,等待抢救时的焦灼……所有情绪里,金溪都掺杂着无法言说的自我谴责。
金溪不断回想,如果自己当时态度更坚决一点,直接拒绝他同行,或者不管他冷不冷,坚持立刻离开,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种意外?
她心里责怪自己那时对周序的责怪。
梁初灵听着,觉得自己也掉进了深水里,有点呼吸不畅。
荒谬,恐惧,负担,压得她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对着电话干巴巴安慰金溪:“人没事就好,人没事就好,你别太担心了……”
金溪懊悔:“我不该告诉他的,这样他就不会跟去。他被救起来的时候,人已经意识不清了,发起高烧,医生直接就推进抢救室了,我真的以为……”
说不下去,只剩下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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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序被顺利转回了北京的医院。
梁初灵在去探望之前,犹豫了很久要不要告诉李寻,最终还是锁上了屏幕。
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错综复杂的前因后果,更怕李寻看穿她此刻混乱的心绪。
梁初灵心事重重走到医院住院部门口,恰好碰到从里面出来的金溪。
金溪脸色看着也跟病人无异。
金溪带着鼻音:“初灵,你来了,我……”
话没说完,眼圈先红。
梁初灵立刻拉住金溪的手:“这不是你的错。”
“是他自己没有保护好自己,是他自己非要往危险的地方去。你没有责任。”
“又不是你把他推下去的。”
金溪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她擦了擦眼泪:“医生说他这次高烧引发了心肌炎,虽然不是他别严重,但建议近期静养,不能劳累,更不能坐长途飞机。所以,柯蒂斯那边的考试他去不了了。”
梁初灵脑子像是被敲了一下。
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心里乱成一团麻。
带着这种混乱的心情,梁初灵推开了周序病房的门。
周序躺在病床上,嘴唇没什么血色,手背上打着点滴。看到梁初灵进来,眼睛动了动。
梁初灵把带来的水果放在床头柜上,问:“你感觉怎么样?”
周序看着她,那双总是张扬的眼睛里此刻平静。
梁初灵有点不是滋味,不知道该从何安慰起,也并不熟悉开解人,在心里措辞措了半天,结果周序开口说的却是另一件事。
他声音还有些沙哑:“我说过的,我也可以为你牺牲。不只有李寻可以。你看,我没有食言。”
这句话像是游戏里的dot ,从不久前周序第一次说这句话时开始往梁初灵头上叠效果,叠到现在已经叠了无数层。
终于,又等到了梁初灵的回合,开始结算,她简直要被一击毙命。
“你管这叫牺牲?你管这种差点死了的事叫牺牲吗?”梁初灵被结算得奄奄一息,吐字都无力。
周序脑子里却转不过弯,牺牲不就是指死亡吗?
他再开口:“对啊,我可以为你牺牲!”
“我不要你为我牺牲,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梁初灵回光返照,先反上来的竟是愤怒。
周序被她激烈的反应震住,但随即,愤怒也涌了上来:“我只是想让你开心,我错了吗?你不喜欢吗?还是说是因为我没拍到所以你生气?那等我出院了我可以再去一次啊。”
老天,岂止是不喜欢!
“我觉得可怕,你明不明白?你差点死了你明不明白?你明不明白!”
周序更气:“李寻能为你改变人生轨迹,我为什么不能为你放弃人生?!我的牺牲难道不比他的牺牲更重吗?!凭什么他做就没错,我做就是可怕?!”
“因为这根本不一样!”梁初灵的眼泪毫无预兆地冲出了眼眶,不是因为伤心,“你就是让我害怕!”
“我只觉得害怕,周序,我真的很害怕!你不要这个样子行不行?”
周序脸上的平静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不解和受伤。
他的情绪从愤怒的高峰滑落,跌入困惑之中。他看着梁初灵,眼神是找不到出口的迷茫。
他是真的困惑,为什么他做了他认为最极致的事情,换来的却是她的恐惧和拒绝?
“为什么?”他眼神里是执拗的茫然。
梁初灵一边掉眼泪一边摇头,又想要去扯纸巾又想逃跑,一时之间,手动脚也动,脸上五官更是都在动。
她想离开的姿态太过明显,让周序感到难以忍受。
周序看着梁初灵抗拒的神情,他不想失去她,但他无可挽回的在失去她,那股熟悉的感觉再临,该如何留下她?
他不喜欢这样,但他决定试试,带着浓重的鼻音:“对不起,你别害怕,都是我误会了。初灵,我知道我冲动了,掉下去的时候,水里那么黑,那么冷,我真的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医生说这次很危险,心肌炎要好好养,后面几个月都不能弹琴太用力,柯蒂斯也去不成了。”
他抬起没打点滴的那只手,揉了揉额头,语气落寞:“在这里,我也没什么别的朋友,家里人也只会骂我……”
一连串的惨状抛出来,配合着他此刻病弱的形象,dot又开始对梁初灵进行结算。想起他毕竟是因为想去为她做点什么才受的伤,心里防线开始松动,该死的愧疚又来。
“你先别想那么多,好好养病最重要。”她的姿态好看了起来,起码坐住了。
周序乘胜追击:“那你后面几天,还会来看我吗?我一个人在这里挺没意思的。”
尽管梁初灵已洞悉周序那套牺牲的内核是自我满足,并曾划清界限。
然而当牺牲从激昂的宣言,猛然砸进现实,变成抢救室。
无论周序的初衷多么复杂,行为多么不计后果,那条因果线却清晰:他是因为想去为她找桃花水母才去了那里,才遭遇意外。
理性上,她可以分析得头头是道,但感性上,带着铁锈味的痛苦和道德重压,依然会蛮横地卷席她。
它不断地提醒梁初灵:“看,有人为你付出了这样的代价。”
可以说果实畸形,说土壤有问题,但种子确实是她撒下的。
何况,当周序真的濒临死亡,那些关于动机的分析,在沉重现实面前,只能退居二线。
梁初灵看着他眼里的期待:“我会来看你的。”
周序脸上露出一个感激又脆弱的微笑:“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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