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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1 章
夜幕初降,炊烟刚散。谢允用过晚饭,仔细整了整衣冠,先去了里正谢珩家。听闻谢允有要事相商,谢珩二话不说便随他一同前往族长谢宏那处青砖灰瓦的院落。
族长谢宏见二人联袂而至,心知必有要事,忙将人迎进堂屋,吩咐儿媳沏上来年新采的野山茶。
茶香袅袅间,谢宏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目光在二人脸上打了个转,最后落在谢允身上:“允哥儿,这么晚过来,又特地叫上里正,是村里学堂有事?还是族里有要紧事务?“
谢允放下茶杯,神色肃然:“宏叔,珩叔,今晚叨扰,实是为族中一个晚辈的前程,特来请二位相助。”
“哦?族中哪个后生?”谢宏微微前倾身子问道。
谢珩也投来询问的目光。
“是谢蕴家的女儿,谢辞。“谢允字句清晰。
“阿辞?“谢宏明显一怔,手中的茶碗险些没端稳。谢珩也面露讶异,显然没想到谢允会为一个丫头如此郑重其事。
堂屋内一时寂静,只听得油灯芯子噼啪作响。谢允迎着两位长辈不解的目光,缓缓道:“正是。我今日,是为她来求一份‘三牒担保’,望族中能为她担保德、保贞,允她参加明年县试。“
“胡闹!”谢宏眉头紧锁,手中茶碗重重一顿,茶水溅出几滴,“允哥儿,你也是读过圣贤书的,怎会如此异想天开?我谢氏一族男丁兴旺,适龄读书的男孩子不下十数,即便要推举人去考功名,怎么也轮不到她一个丫头!她才跟你学了多久?认得几个字就敢妄想科场?你这提议,未免太仓促!”
里正谢珩沉吟片刻,摩挲着茶碗边缘,缓缓开口:“允哥儿,虽然咱们大虞王朝首开了女子科考,但这毕竟是个新鲜事。说句实在话,那些高门大户中未必就真会让自家女儿抛头露面来参加科考。何况咱们这样的平民百姓家?这……”
谢允不慌不忙,目光炯炯地接过话头:“珩叔说得是,高门之女参不参加,我们不知道。但允只知道,王朝首开女子科考,这正是为咱们这些底层老百姓开辟的一条鱼跃龙门之路!”
他声音渐高,带着读书人少见的激昂,“以往咱们想要翻身,除了指望儿子读书出息,就只能祈求女儿能嫁入高门。可高门自有高门的门当户对,岂是咱们平民女子说嫁就能嫁过去的?如今朝廷给了这条路,是实实在在给了咱们一个不靠姻亲、单凭才学就能改换门第的机会!这样千载难逢的机遇,我们若还固守着‘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老规矩,岂不是自断前程?”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几份谢明昭的策论和经义注解,恭敬递上:“阿辞此女,天资聪颖,心性坚毅,远非常人可比。她于经义理解、文章记诵,一点即通,如今所学的深度,已不输族中苦读多年的男孩。她的课业文章在此,二位一看便知。”
谢宏将信将疑地接过,与谢珩一同翻阅。起初还带着挑剔,但看着看着,脸色渐渐凝重起来。那字迹工整,论述清晰,引经据典虽显稚嫩,但见解独到,隐隐已有格局。
谢允见二人神色松动,趁热打铁道:“我知族中男孩众多,亦不乏优秀者。然,推荐阿辞应试,并非要掩盖其他男孩的光芒。科举之途,各凭本事。况且,阿辞是女子,若她能成,哪怕只是过了县试,于我泾川里谢氏而言,便是开风气之先!这意味着在别的家族还对女子科举观望时,我谢氏已抢先一步!这不仅是阿辞一人的荣耀,更是我们整个谢氏一族的光彩!”
里正谢珩听到这里,已然心动。他本就是务实之人,思索片刻,点头道:“允哥儿此言在理。朝廷既开了这条路,便是机遇。谢辞这丫头,平日里我们都看着,确实沉静懂事,聪慧不输男娃。只要是为我谢氏一族争光,能让我泾川里名声更响,何必拘泥于是男是女?宏哥,我觉得此事,可行。”
族长谢宏沉默良久,目光在文稿和二人脸上来回扫视,终于长叹一声:“罢了。既然你们都认为可行,而阿辞这丫头也确实有这份灵气。”他神色郑重地看向谢允,“保她品德的担保,我这边准了。阿珩,保她品贞的担保,便由你来出。”
谢允闻言心中大喜,他立刻起身,对着族长和里正深深一揖:“宏叔!珩叔!我代阿辞,谢过二位深明大义!这份恩情,我们必当铭记于心。”
谢宏摆了摆手,神色间既有欣慰也带着几分忧虑:“既已决定,便不必多礼。只是允哥儿,最后那‘保才’一牒,需得官员出面,此事恐怕不易……”
谢允直起身,目光坚定:“宏叔放心,保才之事,我心中已有计较。便是踏破县衙门槛,说破嘴皮,也定会竭尽全力为阿辞争取。”
离开族长家时,夜已深沉。月光如水洒在小道上,谢允手中紧握着那两块沉甸甸的担保木牌,指尖反复摩挲着上面镌刻的‘德’、‘贞’二字。
晚风拂面,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火热。这‘三牒担保’中的两关,总算在情理与远见的权衡下顺利攻克。
————
又过了几日,待休沐日这天,一早谢允仔细将谢明昭近两日新写的文章与经义解读整理好,又特意让妻子准备了一盒自家做的桂花糕作为随手礼,踏上了前往县城的路。
几经周折,通过县学里相熟的同窗引荐,谢允终于在县衙后堂见到了本县县令周文清。
周县令年约四旬,面容清癯,带着几分读书人的儒雅,也透着为官者的威严。
谢允恭敬行礼,呈上带来的点心,言明是家中自制,不成敬意。
周县令微微颔首,示意他坐下说话。
“学生今日冒昧求见县尊,实是为族中一晚辈前程,有一不情之请。”谢允开门见山,将谢明昭有志于科举,且已获得族中保德、保贞担保之事禀明,最后恳切道,“如今只差这最关键的一牒‘保才’,需得有德望、明鉴之人为其才学作保。学生深知此请唐突,然此女确系可造之材,恳请县尊能垂览其文,若觉尚可,万望成全。”
周文清听闻是为一个农家女子求保才担保,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并未立刻回绝。他接过谢允恭敬递上的那几页文稿,展开细读。起初神色平静,但随着阅读深入,他的眉头微微挑起,眼中讶色渐浓。
文章是一篇题为《论教化与民生》的策论,字迹清秀工整,行文流畅,更难得的是,其中不仅引用了圣贤之言,还结合了农桑稼穑的实际,阐述了教化需与民生相结合,方能根基稳固的道理,观点虽略显稚嫩,但角度新颖,逻辑清晰,远超他这个年纪对普通蒙童的预期。
另一篇对《诗经》中《七月》篇的解读,更是将诗中所描绘的农事与当下农时、农人辛苦联系起来,见解朴实却切中要害。
周文清放下文稿,沉吟片刻,看向一脸期待的谢允,缓缓开口道:“谢秀才,令侄女的文章,本官看过了。”他语气平和,却带着官场中人特有的审慎,“确实……出乎本官意料。文理通达,且能联系实际,于她这般年纪,又是女子,实属难得,可见你教导有方,她自身也确是用了心的。”
谢允心中一喜,正要道谢,却听周县令话锋一转:
“然而,仅凭这几篇文章,便要本官为其‘保才’,允她参加科举…谢秀才,请恕本官直言,这尚且不够。”
他看着谢允,目光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考量:“我大虞王朝虽开了女子科举,然毕竟是首开先例,朝野上下,瞩目者众,亦不乏非议之声。本官身为地方父母,为此等‘首例’作保,所需承担之风险与瞩目,非同小可。令侄女之才,在乡野族学中或可称优异,然科举之道,汇聚天下英才,其难度非同小可。仅凭此惊鸿一瞥,尚不足以让本官确信,她确有经此独木桥之潜力与韧性,亦不足以让本官甘冒此风险。”
他言语委婉,意思却很清楚:谢明昭的文章让他惊讶,但这份惊讶,还不足以撼动他固有的观念,也不足以让他愿意为一个素未谋面、出身乡野的女子,去承担可能带来的政治风险和非议。
“县尊……”谢允心中焦急,还想再争取。
周文清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语气缓和了些许,却也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谢秀才爱才之心,本官明白。此事……容后再议吧。或许,待她再有进益,或于县试之前,若能展现出更令人信服的才学,届时再议不迟。”这已是婉拒,并给了个模糊的、未必能兑现的期许。
谢允知道事不可为,强求反惹厌恶,只得按下心中的失落,起身恭敬行礼:“是,学生明白了。多谢县尊拨冗垂览。学生告退。”
带着未能如愿的遗憾和那盒原封不动的点心,谢允离开了县衙。他知道,这‘保才’一关,远比想象中更难。周县令的顾虑他能够理解,但谢辞的路,绝不能断在这里。
他回头望了一眼威严的县衙大门,心中暗忖:无论如何,他必须为谢辞,也为谢氏一族的这个希望,再寻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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