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星不问意

　　钦天监内，沈栖竹指间夹着一枚用于微观推演的玉质星筹，久久未落。额间那短暂却灼热的触感，仿佛仍残留着顾清晏那野火般的气息，扰得他素来平静的心湖泛起难以平息的涟漪。他不得不耗费比平日更多的心力，才能将注意力重新集中于星图之上。

　　然而，星象所示，却比他心绪更为混乱。

　　代表帝星的紫微，晦暗之色又深重了一分，且轨迹出现了极其细微的、不自然的偏移，这绝非寻常病痛或劳累所能解释，更印证了他关于“毒”的猜测。而那颗高悬的“荧惑”，红芒愈发刺眼，其光芒隐隐与草原方向的“狼星”产生了某种诡异的勾连，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引。

　　“云妃……”沈栖竹低声念着这个新封的妃号，眸色冰冷。皇帝此举，看似安抚草原，实则是将一颗危险的钉子埋在了自己身边，更是在暮云心头扎下了一根刺。这朝堂后宫，因着这个封号，不知又要掀起多少暗涌。

　　他想起宫宴上，大祭司萨仁那双仿佛能洞穿灵魂的眼睛，始终饶有兴致地追随着暮云。此人对暮云那“孽缘众多”的命格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兴趣，其目的绝非单纯好奇。草原使团，绝非仅仅为了和亲而来。

　　视线转向安王府的方向，沈栖竹清冷的眉眼间，掠过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担忧。顾清晏那性子，得知“云妃”之事后，绝不会无动于衷。他此刻……去了何处？

　　心绪纷乱间，他指间的星筹终于落下，在星盘上敲击出清脆的微响。卦象显示——“虎踞于门，旧影重现。”

　　虎？门？旧影？

　　沈栖竹蹙眉深思，这模糊的卦象，似乎指向了某个与顾清晏相关的、尘封的过往。

　　暮色深沉，安王府的书房内，顾清晏听完暗卫关于朝堂上“求娶”与“纳妃”的详细汇报，脸上那惯有的慵懒笑容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静。他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节奏缓慢，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云妃……”他咀嚼着这两个字，眼中寒光乍现，“皇兄，你还真是……一刻都不消停。”

　　他起身，玄色大氅在身后划开一道利落的弧线。

　　“备马，去暮府。”

　　暮府，镇国公府邸，不同于安王府的奢靡，也不同于钦天监的清冷，处处透着一股历经沙场的厚重与肃穆。听闻安王殿下深夜到访，暮老将军虽有些意外，还是亲自将人迎入了书房。

　　书房内烛火通明，兵器架上的刀剑泛着冷光，与墙上的舆图相映成趣。暮老将军虽已鬓发斑白，但腰背挺直，目光如电，不怒自威。

　　“安王殿下深夜驾临，不知有何指教？”暮老将军声音洪亮，带着军人特有的直率。

　　顾清晏并未绕圈子，直接道：“老将军，今日朝堂之事，您已知晓。陛下纳草原公主为‘云妃’，其意不言自明。暮云……她性子刚烈，只怕心中郁结难平。”

　　暮老将军闻言，虎目一瞪，重重一拍桌子，震得茶杯乱响：“哼！陛下他……简直是胡闹！云儿为国征战，出生入死，岂容他如此折辱！”老将军胸膛起伏，显然怒气难抑。他一生忠君爱国，但皇帝近些年对暮云那若有若无的掌控欲和此番作为，着实寒了他的心。

　　顾清晏看着怒发冲冠的老将军，眼神微缓，语气也郑重了几分：“老将军息怒。正因如此，本王才深夜前来。如今朝局波谲云诡，草原使团居心叵测，陛下身边又……恐生变故。暮云身处漩涡中心，需得早做打算。”

　　暮老将军沉默了片刻，目光锐利地看向顾清晏：“安王殿下为何对云儿之事如此上心？”他并非不知顾清晏与自家女儿素有往来，但也深知这位王爷绝非热心肠之人。

　　顾清晏迎上他的目光，坦然道：“于公，暮云乃国之栋梁，不容有失。于私……”他顿了顿，脑海中闪过许多年前的一幕，语气带着一丝难得的温和与敬重，“老将军可还记得，十二年前，北境狼烟，您率孤军深入敌后，身陷重围，是本王当时还是个小卒，奉命传递军情，误入战区，险些命丧狼吻之下？”

　　暮老将军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追忆和讶异：“你是……当年那个被狼群围住，浑身是血却死攥着军报不放的小子？”

　　“正是。”顾清晏点头，“若非老将军您及时率亲兵杀到，如同天神下凡，斩狼救人，世上早已没有顾清晏此人。”那时他还只是个不被重视的皇子，混入军中历练，那次死里逃生，暮老将军的救命之恩，他始终铭记于心。也正是那一次，他第一次见到了跟在父亲身边、年纪尚小却已显露出不凡身手的暮云，那个在尸山血海中，依旧眼神明亮、帮他包扎伤口的小女孩。

　　这份渊源，他从未对外人言，连暮云自己也未必清楚细节。暮老将军救他在先，而他对暮云，除了如今的欣赏与盟友之谊，亦夹杂着一份对故人之后的照拂之情。

　　暮老将军看着他，眼中的审视渐渐化为一丝复杂的了然。他长叹一声：“原来如此……难怪云儿提起你，虽总说你行事荒唐，却也承认你……并非无情无义之辈。”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推开，暮云走了进来。她已换下官袍，穿着一身墨色劲装，更显得身姿挺拔，只是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冰霜。她显然听到了后面的对话，看向顾清晏的目光少了几分平日里的疏离戒备，多了些许难以言喻的复杂。

　　“父亲，王爷。”她声音依旧清冷，却不再那么拒人千里。

　　顾清晏看向她，直接道：“‘云妃’之事，你怎么想？”

　　暮云冷笑一声，眼中是压抑的怒火与决绝：“我能怎么想？陛下要自欺欺人，找个替身摆在宫里，是他的事。与我何干？我暮云行得正坐得直，无愧于天地君亲。他若以为这样就能拿捏我，或是让我心生怨怼，那他便是打错了算盘！”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父亲和顾清晏，语气斩钉截铁：“只是，经此一事，有些事，确实不能再等了。”

　　顾清晏眼中闪过一丝激赏：“好！要的就是你这句话。”他看向暮老将军，“老将军，暮家满门忠烈，但忠君，亦需保国。若君已非明君，当如何？”

　　暮老将军身躯一震，沉默良久，最终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虎目中精光四射：“暮家之忠，忠于这大周江山社稷，忠于天下黎民百姓！若有人欲动摇国本，危害苍生，老夫……第一个不答应！”

　　这一刻，镇国公府的书房内，一种无形的同盟再次加固。基于旧日恩情，基于对现状的忧患，更基于对暮云毫无保留的支持。

　　顾清晏知道，他今夜此行，目的已然达到。他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时，回头对暮云道：“母豹子，记住，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天塌下来，有个子高的顶着。”

　　暮云看着他，第一次没有反驳这个称呼，只是微微颔首。

　　离开暮府，顾清晏翻身上马，回头望了一眼那森严的府邸轮廓，仿佛能感受到那股蛰伏的、即将爆发的力量。

　　“旧影已现，虎啸于庭……”他低声自语，想起了沈栖竹可能推演出的卦象，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皇兄，你听到了吗？这京城，要变天了。”

　　而此刻，钦天监内，沈栖竹看着星盘中逐渐清晰的轨迹，轻轻吁了口气。那“虎踞于门”的卦象，似乎……应验了。而顾清晏与暮府那深藏的渊源，也让他对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安心。至少，那团“野火”燃烧的方向，与他守护的，似乎是一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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