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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骗
方霆眉头微凝,本是想要开口,但皇帝却率先道:“毕竟是孩子,朕当然也不会过于苛责他,但今日这教训必得让他吃足了,否则他日后没有轻重,行事不知收敛,方卿觉得呢?”
这事本就不该是他一介外臣插嘴的,方霆只道:“陛下圣明。”
外头板声连绵,殿内落针可闻,皇帝慢悠悠地轻抿了一口茶,道:“关于京城军卫整顿一事,方卿继续讲罢。”
红木板子虽不比刑杖厚重,但打在身上的滋味却也半点都不好受,身后来回几下便被照顾得高肿,郁怀季忍出了一身冷汗,将将才把数目数过了四十。他实在是没想到皇帝竟油盐不进,台阶不下,送他一桶子冷水。
被堵了嘴,又被绑着,郁怀季说不出话来,对着条凳便是嘭嘭嘭地砸了几下脑袋,薛福让他骇了一跳,忙让停下板子,立刻过来查看他情况。
郁怀季费力仰头,含糊不清地呜呜呜了几下,少年此刻脸上还挂着水珠,发稍还滴着水,眼睛憋得通红还蓄满了泪,看起来一副十分可怜的模样,薛福动了恻隐之心,便替他取了帕巾,问道:“殿下有什么吩咐?”
郁怀季闭了闭眼,眼泪便流了下来,他深吸了一气,轻声说道:“求您去跟陛下……复述一下我的话。”
皇帝本是疑惑外头动静怎的停了,正要让人去看看,听了薛福的禀报一时间倒有些好奇,淡淡道:“他居然肯求饶?”
薛福答道:“殿下已哭哑了嗓子,只说自己知错,乞陛下宽恕。”
皇帝顿了一顿,薛福又接着说道:“殿下已将近昏厥,求小人向陛下转述,殿下说自己自幼散漫,上失爱于君父,下无母教养,实是少教轻薄,罔顾礼法,然一心敬慕父亲,今日之过 ,是他无心而成,求陛下怜他一回……”薛福跪地拜道:“小人将离之时听得殿下在呼痛,唤着……”
皇帝指尖一颤,敛眸轻声问道:“什么?”
“殿下约是疼糊涂了,喊了几句爹爹,后面又念着阿娘。”
皇帝呼吸一滞,险些没有握稳茶盏,终归生出些不合时宜的怜惜之情来。
方霆见状,便说道:“六殿下想是真的知错了,既是诚心悔过,还望陛下宽宥。”
皇帝未曾发觉自己开口话语中已带上来颤意:“着人将他抬回去,再吩咐胡太医去照料。”
经此寥寥几言,皇帝仿佛没了浑身气力,草草地结束了与方霆的谈话,而方霆也正因此时机匆匆禀退,恰好碰上满额冷汗,面色惨白的郁怀季被人扶着艰难起身。郁怀季本只是觉得被这么抬着回去太过丢人,现如今见方霆出来神思顿了一瞬,立时便是一副虚弱无力的样子,方霆过来也搀了他一把,他便借此时机,脚下一软,直直地向方霆倒去。
方霆抱着人,轻声唤道:“六殿下。”
郁怀季已是将此般虚弱憔悴的样子装了个炉火纯青,再加上这顿打挨的实然是不轻,他勉强张了张嘴,极轻地说道:“好疼……”
疼倒是真的疼,但倒不至于让他如此脆弱。
原是薛福要带着其他内侍将郁怀季安置回殿,方霆却抱起了郁怀季,道:“烦劳公公引路,我送六殿下回去。”
薛福虽觉不妥但也只道:“方将军请随小人来。”
郁怀季的一整颗心便不上不下地提了起来,他尽量放松了紧绷的身体,怕叫方霆察觉出什么来。
恍惚间这并不是今生,而是前世旧梦,方老对他一向多有回护关切,却也没有这样抱过他,自己倒算是因祸得福了。
只是这样的怀抱,还是多用在幼童身上,郁怀季恬不知耻地想着,就让他当一回小孩子又如何。
前世的前十六年他几乎不曾有过什么温情,君与父的界限他无法分清,他无法从君王中真正地剥离出一个或半个父亲,母亲早逝,宫中人心繁复,让他险些不知道那些各样的情感是如何。
他小心翼翼地回避着无数情感,同时也满怀希冀的期待一切的情感。
他不想承认他真的如同浮萍,可是他确实一无所有。
他是他的师,他也将他当做半个父。
郁怀季想起来前世方霆在弥留之际对他的嘱咐,老将军一遍遍地安慰他生死有命之语,老将军说,希望他能够一生自由畅快。
仅是自由畅快而已,但唯有这样对期许,才让他更为悲恸。
郁怀季拼命忍着将要涌出的泪水,却还是在方老小心翼翼地将他放在榻上时人泪水沾湿了眼睑。
郁怀季慢慢睁开了眼,泪水便无可控制地涌出。
他还未曾开口,方霆便发现了他的异常,问道:“殿下如何?是疼的厉害么?”
郁怀季愣愣地点头,又摇了摇头,想张嘴说话却发现嗓子哑的不成样子,他轻声道:“没事,多谢将军。”
这么说了一句,眼泪便却的更厉害了,方霆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头,说道:“殿下歇一会罢。”
郁怀季便依言闭上了眼,而方霆一直守在他身边,手上的动作变成了轻抚他因疼痛而颤抖的脊背。
怀季觉得这不真切,他活着是不真切的,他所经历的也是不真切的,他所看见的人也是不真切的,似乎须臾之间就会消散似的。
心中是沉重的下坠感,在这时倒也慢慢舒缓,觉得无比安心。
是梦吗,亦或不是,那就让他当做一个长久的梦境持续下去罢。
郁怀季意识再度清醒时已经接近傍晚,身后的伤虽经处理但他一动难免还是让他嘶了一声,他将脑袋一偏,便看见七皇子抱着书本窝在他榻边不远处的炭笼旁,而这个小书呆子的衣袖几乎已经搭在了炭笼上。
郁怀季倒吸一口凉气,差点跳了起来,急忙说道:“小七,你是要将自己烤熟了逗我开心么,快离炭盆远一点。”
看书正入神的七皇子听见他的声音一边拢起了自己的衣袖一边惊喜道:“六哥你醒啦,我刚刚让他们去准备吃的了,马上就能好。”
郁怀季愣了一愣,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霞光晦暗不明,他问道:“我睡了很久吗?”
七皇子为他端来了一盏水,说道:“唔,大约是的,我来了好一会了,是爹爹领着我过来的,后面爹爹在你床边坐了一会就走了。”
“什么?陛下也来过?”
“对的,爹爹还说你一天没吃东西了,醒来定会饿,让人随时准备着吃食。”
郁怀季心中升起了一股怪异的感觉,皇帝在他床边盯着他看做什么,他睡的也太熟了些,竟什么都没有察觉。
郁怀季勉强爬了起来,打了个哈欠,接了水喝了几口,忽地撇见七皇子红肿的掌心,眼皮跳了跳,握住他的手看了看,问道:“挨罚了?”
按理也不该,照他一贯的印象,小七从不会在课业上出什么差错。
七皇子点了点头,说道:“是爹爹……”
“他好端端地又发什么疯……”
“诶诶诶六哥,你别骂,先别骂,你听我说”七皇子眉头一扬,说道:“是我和平阳候世子用你教我那捕鸟的陷阱将吴家小公子给绊了。”
“啊?”
“他摔了个狗啃泥,四哥正巧在旁边,他便将四哥也拽倒了,世子笑的太大声了,我没忍住,也跟着一起笑……”
郁怀季笑得也很大声:“哈哈哈哈什么,继续说,你接着说,他们怎么摔的?”
少年人的笑声清透且愉悦,方霆在外头顿住了脚步,实在无法将郁怀季同今早那副虚弱模样联系到一起。
他制止了要去通报的人,又听见郁怀季道:“你俩干的是真好啊,不对,是郁怀盛那蠢货去告你俩的状了?”
“这倒没有,我们没有故意要捉弄他们”七皇子又道:“当时爹爹和平阳候吴御史他们就在一旁呢,等等,六哥你怎么起来了,你的伤不疼了?”
“这点伤对我来说还不算什么,今天早上那个情况我若不装的惨一点那怎么脱身,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得很。”
七皇子见他活蹦乱跳的模样瞪大了眼睛,他道:“什么?你装的?可是我今天见爹爹像是很担心你的样子……”
郁怀季嘶了一声说道:“也不能这么说,疼也是真的疼啊,至于他担心,嘁,那是他欠我的。”
郁怀季的话七七八八地进了方霆的耳朵,他面色复杂,一时间没再有所动作,直到听见郁怀季兴致勃勃地说道:“梁钰还在宫里对罢,我们一起去找他。”
郁怀季自然是被七皇子拦下来了,而门外静默的方霆心中忽然涌起了几分恼怒之感。
这时的郁怀季,同之前他所见到的或谨小慎微或乖巧懂事的人全然不同。
这个孩子在他面前装的实在太好了,他不知道是否还有其它他不知道的隐衷,但他能感知道的,是他的欺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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