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人所纂撰的故事

　　于门萨中央神殿的书房内，神父坐在柳条编织的躺椅上，翻开一本黑色封面的书。

　　那本书的书页是羊皮材质，上面的文字更是鲜血写成：

　　在一个小小的国家，居住着一位极为负责的国王，他把国家治理得很好，民众们都很爱戴他。

　　很快，他拥有了一位善良的王后，举国欢庆。

　　那是一位来自异邦的王后，出生在一片现今已经失落的大陆，身份成谜。就连她的信仰，都是闻所未闻。试问有几个人，会信仰着一位不被认可的神，一位近乎无人听说过的神明。

　　不过，既然他们伟大的王喜欢，民众们自然也都没有意见。

　　毕竟，钟塔之下，信仰自由。

　　或许是来自命运的玩笑吧，恩爱的两人始终没能诞下孩子。

　　国王先是求助了城邦的信仰——月亮女神。

　　女神借助星星的运转，窥视了命运的轨迹，说他们命中注定无子，但可安度一生，无病无灾。

　　可随着日子一天又一天的过去，王后终于还是忍不住，向那位不被认可的神许了愿。

　　幸好，那是位善良的神明。

　　他赐给王后一道月光，叮嘱她饮下。而后警告道，等他们有了孩子，不可让她于月夜独行，如果可以的话，甚至最好不要离开王宫。

　　于是王后顺利为国王诞下一位公主，或许是因为太过溺爱，很快，他们就把神明的警示抛掷脑后。

　　公主和卫兵走散，月夜独行，在一片松林里误入了月亮的神国，她帮助了分裂中的月亮，于是月亮赐给了她三个愿望。

　　可是她不知道，神明不能对着自己许愿。

　　……

　　敲门声响起，神父用他日渐苍老、布满细纹的手，合上了那本厚重的书，而后摩挲着书面上的图案。

　　那是一把缠绕着各色丝线的纺锤，那些丝线从纺锤上垂落，延伸出去，像光线一样散开。
　　直到敲门声又一次响起，他才慢慢把书放进书桌，落了锁，起身去开门。

　　教宗顶着他那顶主教冠，食指挑着胸口的吊坠，百无聊赖地打着旋儿，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神父对他没什么好脾气，“有事没事？”

　　教宗看着他那掺着不少白发的头，还有脸上逐步显露的皱纹，歪着脑袋，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来，“你又去查阅世界之书了？”

　　神父只是看着他，没有讲话，算是默认。

　　教宗自己也觉得开的这个话头有些无趣，他摸了摸鼻子，“少看点儿，靠着个人的力量去翻阅未来，你的生命禁不起徒耗。”

　　面对明明才三十来岁，看着就已经像是五十多的神父，他的这句话也算是个善意的提醒。

　　“有什么所谓。我们既没有繁育后嗣的权力，也不存在那方面的渴求，在自我理想的实现面前，生命也只是个无用的符号。”神父挑起眉，完全没把教宗的话放在心上。

　　而且他也感觉不出这位教宗比自己大上几岁，同样三十多岁的人，这位教宗，大多时候看起来像是个二十来岁的毛头小子。

　　“你什么时候说话这么老气了，是寿命损耗影响了情绪表达吗？”教宗说话一点也不客气，这单刀直入几乎和那位离开门萨的大法官有得一拼。

　　“你话真多。”神父瘪了瘪嘴，神态上终于表现得有些契合他的实际年龄，“找我有事吗？”

　　“没什么，就是过来劝劝你。”教宗摊开手，不去折腾那白蜡树吊坠，“以凡人之躯去改写未来，往往都是没有好下场的。”

　　“更何况，你也不是那本书的原主人。”

　　教宗说到这里，神情逐渐变得严肃起来，“就算三位女神真的全都死了，那残留的神力，也不是凡人能够承受的。”

　　“你最好还是等圆桌召开的时候，与大家分摊损耗，只要你提出的问题合理，相信大家也不会不愿意。”

　　“就像你选择放走里安一样，选择种下额外的希望，没有人会阻拦你。”

　　“你有完没完。”神父有些不耐烦了，准备关门，“没事赶紧走。”

　　教宗迅速把半截身子卡在门边，不让他关上，“没，说正事儿，不跟你闲扯了。”

　　神父听他这么说，才松开抵着门的手。

　　“有时间的话，去看看那位新王吧。”教宗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她似乎有些……不适应，毕竟没有人愿意看着自己，花一般的年纪逐渐枯萎凋零。”

　　“她的眼睛，在这次供养之后，已经慢慢不行了。”教宗深深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你抚养她成长到如今，也算是她半个父亲。”

　　神父垂下眼眸，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很低沉的“嗯”，算同意了他的请求。

　　纯白的大殿内，那成排的高大石柱尽头，坐在王位上的女孩头戴金冠，双眼无神。她两手交叠，坐姿稳重，像是一尊毫无感情的雕像，即便日月更迭，她始终坐在那里，直到灵魂枯朽。

　　这位王不仅脸上少了血色，神情也显得呆板，似乎这世界上已经再无她所追求的了。

　　“尤瑞亚。”神父清了清嗓子，语气中带着些无措。

　　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姿态来见她，就像见许多年前那位先王一样。亲眼见证着一个鲜活的生命在眼前死去，他还无法做到毫不动容，即便那是作为门萨神父的第一条准则。

　　门萨的神父，必须能够做到无比平静，平静地陪伴在王的身边，平静地接受王的死去。作为神父，王是牺牲者，他则是见证者。

　　神父一时间有些出神，直到尤瑞亚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神父，你来了。”尤瑞亚借着模糊的影像，以及那熟悉的声音甄别着眼前的来人。

　　她的脸上难得多了些色彩，带着点腮肉的唇边也染上了笑容。

　　“有什么想做的事吗？”神父走到她身边，他的话语中没有带上敬语，即便她已经是门萨的王，“如果有我可以帮到的话。”

　　“可以带我去神殿门口，看看那些漂亮的鸢尾花吗？我听侍女们说，它们已经开始开放了。”尤瑞亚满脸期待，此刻的她，像是个单纯的，未经世事的小女孩，在向父亲讨一个难得的礼物。

　　明明是门萨至高无上的王，她说出的话却掺杂着乞求，即便被否决，也没有什么怨言。
　　她试探地向神父伸出右手。

　　神父俯下身子，轻轻握住了她的那只手，牵着她慢慢走出神殿，走向那片紫色的花坛。

　　鸢尾花们才刚刚开放，还不是盛花期，春天的影子也刚来不久。

　　这是就任王位以来，尤瑞亚第二次走出神殿。门萨的王，连自己的宫殿都没有，只能守着空无一人的王座厅，独自品尝孤独与寂寞。他们养成在神殿，也注定一辈子被困锁在那里。

　　幸而今夜无人监视，否则，就连这简单的出门，都会受到非议。似乎王生下来，就注定是为了牺牲做准备的，就像羊圈里圈养的羊羔一样。

　　尤瑞亚俯下身子，轻轻捧着一朵花，凑近鼻子嗅闻。

　　她看不清楚花朵的样子，只能隐约窥见一些色彩，这感觉，就像在隔着神殿的那些彩色花窗看世界。

　　但好在她的味觉尚未褪去。

　　鸢尾花的香气，是淡淡的蜂蜜甜香，尾调带着些许药草的苦涩。

　　如果她也能在死后不断重生就好了，和那些旧日的王一样。可惜她那人工揉搓出的灵魂，无比娇弱，甚至比不上这些漂亮的花朵。像她这样的灵魂，在耗尽余力之后，估计也只有消散的下场，是撑不到走进根脉的。

　　神父说过，钟塔无法接纳和中转过于柔弱的灵魂，它们就像气泡一样，一旦离开□□的保护，随时都会崩解。

　　能够在这样的夜色中，闻到这么好闻的花香，她已经知足了。

　　只是不知道在外游荡的哥哥，能不能找到属于他的自由。但愿他可以。最好能找到一位可以陪伴一生的伴侣，去体味一下那书本里描述的，爱情的酸涩味。

　　真羡慕啊，要是她是那个不被认可的一方就好了，那样的话，她就可以用那注定没有机会转生的灵魂，在这个世界上尽情享受余生了。而不是被困在神殿里，当一个花瓶一样的王，作为钟塔的养料，在民众的拥戴下，见证着自己的衰弱，直到死亡降临。

　　“对不起。”神父开口道。

　　除了这三个字，他实在不知道自己此刻还能说些什么。

　　“神父，这不是你的错。”尤瑞亚的手指微微收紧，在意识到自己伤害到那朵花的时候，又赶紧松开。

　　毕竟，花朵是无辜的。

　　她慢慢起身，但还是没能稳住，头顶的王冠有一瞬间倾斜，她又赶紧伸手去扶正，幸好神父手快，帮了她一把。

　　尤瑞亚平静地道谢，然后接着说道：“这是钟塔的选择，更是命运的抉择，我别无怨言。”

　　“可那是我亲手绘出的命运。”神父的声音几不可闻，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得见。

　　是他，亲手创造了尤瑞亚，又亲自把她推向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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