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海燕起飞了吗？

　　早班的渔船是凌晨四点启航，钟燕三点半惊醒。
　　手机没了电，所以闹钟没响。
　　她只发了一会愣就从床上蹦起来，直冲卫生间。

　　花了五分钟洗漱，两分钟穿衣服。
　　幸好她有提前做准备的习惯，从来都会在头一天把所有东西准备好，所以才能这么快收拾好，拿上东西出门。

　　小海燕的窝、小海燕的口粮一股脑都放进陈宝然借给她的猫包里，她抱着不碍事。

　　凌晨时分，小岛上基本只有路灯还亮着。
　　还好这里的景区，主路的路灯会一直通向港口。

　　钟燕抱着小海燕，背着自己的小包一路快走加慢跑，小铃铛叮叮当当伴着她，赶到港口52分，手机充到40％的电，她赶紧联系渔船船长，生怕对方把她抛下。

　　船长给她报了船号，果然如博主所说，是一艘有两层的大船。

　　船上的女船员特意为她准备了一件救生衣。

　　钟燕虽然会游泳，但面对无边无际的大海还是心存敬畏，老老实实地在人帮助下穿好救生衣。
　　娟姐一边帮她把系带穿过大腿系紧，一边说：“好多人穿救生衣都不系这，水一冲，人沉了救生衣就跑了。”
　　她又说：“为了放生一只鸟花钱租渔船，你还是我遇到的第一个。”

　　钟燕是最后一个上船的人，等她踏上甲板，渔船就启动了，慢慢开出港口。

　　因为钟燕付了钱，船长专门给她找了一个干净敞亮的地方坐着。

　　其他船员则在各自的岗位上为着今天的打鱼工作做准备。

　　钟燕把小海燕放进空鱼框里，投喂了几条小鱼。
　　自己反倒没胃口，吃不下早餐。

　　船太晃了。

　　钟燕不是很能适应海面上的摇晃，当初来小岛坐的是大船，吨位重，比这个大渔船要平稳许多，她都难受了半天。

　　渔船破水前行，海浪声不紧不慢拍打在船身，又咕隆咕隆翻滚进海里，船身随着海浪起伏、摇晃。
　　摇啊摇，钟燕好像回到了摇篮里。

　　她没忍住闭上眼睛，浑浑噩噩中，她不知道是昏了还是睡了过去。

　　“小燕，在这呢。”

　　钟燕在人群里左看右看，无数张陌生的脸从她眼前晃过。
　　不是，不是，都不是。

　　她用力扒开人流，像一尾鱼钻进海，奋力地游啊游。
　　终于，她又看见了那张熟悉的面孔。

　　“小燕！”
　　穿着黑色短袖的中年人站在树荫下，脸很黑，露出来的牙齿却很白，笑容灿烂地朝她摆手，他摆手的幅度总是很大，好像要为女儿擦掉前路的阴霾。

　　爸爸……
　　是爸爸！

　　钟燕逆着人流，奋力往前挤。
　　爸爸还是从前的模样，仁慈的岁月没有在他脸上多刻一道皱纹，多添一根白发。

　　“爸爸……”

　　“怎么了小燕，考上理想学府还要哭鼻子吗？”
　　“多大的人了，这么多学生就你哭哭啼啼的，谁要你考这么远，到时候遇到个事，你爸还要打飞的来……”

　　钟燕转头，爸爸旁边站着妈妈，因为皱着眉头显得疲倦苍老。

　　“航大是好学校，我同事听到我闺女考航大了个个都很羡慕。”宋谦南乐呵呵说。

　　“反正出来不是干一样的活。”
　　“那不一样，航大出来的都是能造飞机大炮的，是国家高级人才！”
　　“那也要学得出来才行。”
　　“反正我相信我闺女。”

　　爸爸妈妈吵闹的样子还是一模一样。
　　钟燕死死抿住唇，视线还是被泪雾模糊，她用手背用力抹去，并且快步往前走。

　　隔在她们之间的人好像永远都走不完，那些人影光怪陆离，似真亦假，恍惚间仿佛都共用着一张脸，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季风？”

　　钟燕突然站住，她看清了那张脸。
　　瞬间阻隔在她面前的人群如潮水褪去，只留下了树下的那一个。

　　季风站在她爸爸旁边说话，但奇怪的是只能听见爸爸的声音传来。

　　“你是小燕的学长啊，还是实中的学长，太有缘了，以后麻烦帮忙照顾一下我闺女……”
　　“啊，不方便？没事没事……你已经做很好了……”

　　说着话，两人一起往前走，树荫之外的阳光太过灿烂，两人的身影都变得发白，好像被岁月浆洗过无数遍的人生。

　　“爸爸！季风！”

　　爸爸没有回头，只有季风微侧过头，他的眼睛平静而温亮，钟燕忽而心慌，大步追赶，经过他们刚刚站立的树荫，手腕被人擒住，狠狠往后一拽。

　　钟燕猝然醒来，手机在手心嗡嗡震响。
　　外面的天色已经大亮，刺目的阳光射入船舱，投下橘黄的光条，光在墙壁上折了一个角，像是有道光静静坐在钟燕的身边。

　　外面有人朝她喊了一声。
　　“美女睡醒了啊？我们快到了！”

　　钟燕恍恍惚惚地低头看手机屏幕上，是妈妈的电话。
　　她正准备接听但突然想到了什么，挂掉电话找出微.信。

　　季风的头像上有个红点，旁边是一条新消息。
　　时间是昨天下午5：34。

　　是在手术前。

　　没事的，没事的。
　　钟燕把手机按在自己的胸口上，一时不知是手机在震还是她的心脏在撞。

　　再见，小燕。

　　闭上眼。
　　四个字，两个标点，完整的一句话还清晰映在她脑海。

　　再见，小燕。

　　烧红的烙铁先烫红了皮，再灼尽了肉，最后深刻于骨。

　　他不是说句号代表结束，没有句号表示她们随时可以续上对话吗？
　　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说再见。

　　要说点什么，他们的对话不会终止在这，他们还会……

　　钟燕再次睁开眼睛，26格字母挤在屏幕下方，每一个字母就缩在自己的小方框里，无辜地看着她。
　　天哪，为什么每个字母都那么小，她的手指这么不灵活。
　　点击、错误、删除、重点。
　　海上太冷了，哪怕隔着玻璃，海浪的声音也会把海水的冰冷源源不断送进仓内。
　　她的手冻得厉害，关节都不能屈伸，好像被冷空气上了夹板。

　　比手指更僵硬的是管理语言的脑中枢。

　　她要说点什么呢？
　　说些什么？

　　浑噩一片的脑海里找不到一句完整的话。

　　先说自己，打个“我”吧。
　　再说实际情况，她好冷，于是又打了个“冷”……

　　没有等她犹犹豫豫写完信息，一条短信沉重地从屏幕上方掉下来，仿若像是谁弄的恶作剧小丑，彩色的礼盒打开，可怕东西猝不及防就弹进她的视线。
　　在她意识到自己看见什么的时候，已经迟了。

　　来不及闭上眼，耳朵里细微的嗡鸣声响起，就像机器发动前的预响。
　　眼泪疯涌，又重又热，仿佛要在她的脸颊上开垦出两行水渠。

　　船舱的地板上破了一个洞，深深的洞。
　　不大不小，刚好让她陷进去。
　　海水在殷勤地迎接她，包裹她，像是母亲子宫里羊水，把她完全接纳。

　　她不需要呼吸，也不能够呼吸。
　　直到肺部的空气耗尽，她张大口，灌进来的只有温热的咸水。

　　她想大声喊叫，但只能听见自己的骨头脆裂，血液决堤。

　　她的身体被摇晃，无数只手在她的肩头、头顶、后背经过。
　　咚——咚——咚——

　　钟燕紧紧闭着双眼，任自己的身体沉入大海，沉入幽深而冰冷的大海。

　　水轻柔地托着她的脖颈、后背、大腿，即将沉溺之时，她的手却随着涌动的水流轻轻划动，一下、两下、三下，越来越有节奏，越来越有力量。
　　身体的记忆比想象中还要牢靠。

　　“放轻松，你会浮起来，滑动手和脚，你会动起来，不要畏惧它也不要轻视它，战胜它，你将无所不能……”

　　心理医生告诉过她，精神想要独裁身体，身体想反抗精神，这就是她抑郁的原因。
　　她会想着杀死自己，以此来摆脱控制。

　　呜咽声终于从喉咙溢，悲伤的流沙簌簌往外倾斜，直到重压在心脏上的负担慢慢消失。
　　她才从深海里挣脱而出，重新吸入一大口空气，僵直的身体重重颤抖。

　　周围的声音从缝隙里挤进来，灌入她的耳中。

　　“美女……是不是低血糖啊？”
　　“吃的都拿过来了，吃鱼干行不行？还是喝点蜂蜜水？”
　　“没事吧？你怎么样了？”

　　外界的声音越来越清晰，钟燕把湿漉漉的脸从膝盖里拔起来，从嗓子里抽噎出两个字：“我……冷。”

　　二十分钟后，钟燕裹着毯子，两手之间捧着一杯热咖啡。
　　娟姐搂着她的肩膀拍了拍，“好了好了不冷了啊，吓死我们了，还以为你怎么了。”

　　钟燕随着摇晃的渔船，目光呆呆望着海平面。
　　阳光下的海水碧蓝明亮。

　　娟姐看出她的心情不好并非出自身体不好，哭成那样肯定是有了难以开怀的伤心事。
　　于是又说：“没事啊，所有的困难都会过去，你还年轻。”

　　“年轻，才无能为力。”钟燕喃喃说。

　　娟姐“嘿”了声，不赞同说：“年轻，才无限可能啊！你还有很多时间去实现梦想啊！”

　　“梦想？”钟燕眼睛眨了一下。
　　她有梦想吗？
　　有的。
　　她答应过的。

　　她答应过季风的。

　　“我有梦想。”钟燕说。
　　“那很好啊。”娟姐嗓门很大：“那就去实现它。”

　　朴素的渔民没有复杂的想法，无非是靠着大海丰衣足食，梦想就是每一天出海都能满载而归，能让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家人过上好日子。
　　有想法，那就每天一步一个脚印，去实现它。

　　“快快！看啊！——那是不是海燕！”
　　一个声音从她们头顶传来。

　　钟燕抬起脸，天上几只黑色的小鸟掠过长空，啾啾叫着。

　　“你不是要放飞小海燕吗，快啊！”娟姐轻轻推了她一下。

　　渔船二层的瞭望台上风很大，吹得人站稳不脚，钟燕被风推到栏杆上紧紧贴住才不至于东倒西歪。

　　钟燕张开双手，掌心之中的小海燕头朝前方，尾巴随风轻摇，像是正在摆舵的小船。

　　“去吧。”

　　钟燕小声说。
　　小海燕听到了她的声音，一如从前她们训练过的样子，它展开一对羽毛丰满的翅膀。

　　风托起它，它纤小毛绒的身体还似有若无地靠在钟燕的手心上。
　　渔船破浪前行，它脑袋朝着前方支起，翅膀展开，脚掌贴在身后，好像已经在飞翔。

　　风从后边推来，并不温柔，而是非常有力，好像乘着它，就能够跨越千山万水。

　　在这个时候，钟燕更容易想起季风。
　　他也是这样的人，算不上温柔，有时候还很恶劣，可就是他“逼”着她走出象牙塔，“逼”着她做出翻天覆地的改变，逼着她找回自己的人生。

　　他就像是这一阵有力的风。

　　砰！——
　　WIND“拍了拍”笼。

　　砰！——
　　WIND“拍了拍”笼。

　　砰！——
　　WIND“拍了拍”笼。

　　笼子在风中破碎，扭曲的钢丝铁杆中，小鸟钻了出来。
　　久困其中的小鸟面对陌生的天空，踟蹰不动，不敢飞走。

　　无数次在心里呐喊的声音终于冲出咽喉。
　　“飞吧！”

　　她往上用力一托。

　　小海燕彻底脱离她的手，乘上风，翅膀每往下用力扇动一次，小小的身体就往高空拔高些许。

　　远处海燕的叫声高低呼应，小海燕笔直往天空飞去，不再回头。

　　终于，小海燕的身影在蔚蓝的天空化作黑色的小点。

　　“他走了。”
　　林阿姨的短信只有短短三个字。
　　承载的却是一个人一生的长度。

　　他就像夏末短暂盛行的季风，助飞跋涉的鸟儿，自己也终将远行，不再回头。

　　钟燕这一生都等不来一样的夏天，一样的季风。
　　但她注定不会忘记。

　　钟燕扶住栏杆，对着天空，对着飞远的海燕，大喊一声。
　　“告诉世界，他来过！——”

　　/

　　2025年8月31日星期天
　　小海燕起飞了
　　我的夏天结束了
　　但我的故事还没有结束

　　他的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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