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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逐春风来,过集巫山野
走不多时,人声渐稀,稻草泥巴房子渐渐消失不见,接连出现高墙房院,想是城中达官贵人安家之处。车马队伍渐渐慢下来,到广陵王府了。
王府园囿位于城东,从前一直是并州刺史的府邸,在慕舆轨手上又行扩建,长房在东,二房慕舆辙在西,偌大房屋群,独占一坊,不与邻里相接。
慕舆家男丁早已分立两列,站在府外街道等候朝廷仪仗。慕舆轨和元澄公主的驸马慕舆辙站在最前面。
元颂音远远望一眼,猜慕舆知该在其中,便悄声问元悦:“你瞧瞧我身上乱么?”
元悦闹兴奋了,被她问得一时摸不着头脑,皱眉回道:“姐姐说什么?”
她叹口气,道:“这一路风尘仆仆的,咱们面上若乱糟糟,岂不叫人耻笑了去。你看我衣服可还齐整,脸上脏不脏?”
元悦这才会过意,上下认真打量一番,更加狐疑:“姐姐身披斗篷,头戴风帽,脖围皮领,全都是新制的,浑身上下除了眼睛鼻子,能看出什么来?”
元颂音一撇头,嘟囔道:“好就完了,哪来这么多废话!”
皇帝下马,吩咐众人起身。
元颂音站在人群中,目光暗暗朝前扫去,在慕舆家年轻后生身上!来回打量,相貌似乎都很像,却并未出现那张魂牵梦萦的面孔,心中不觉空落落。
“也真巧,人刚一到,这雪就下来了。”
听见元悦声音,元颂音忙抬头,不知何时,天明亮许多,雪花像柳絮一样撒满天空。
“陛下果真龙兴之气,才进城,便带来瑞雪。”慕舆轨大笑着,引得群臣附和,一阵吉祥话语不断,便簇拥着皇帝往府内走。
元颂音跟在后头,跨过大门,见老太妃骆曜灵带领王府女眷候在里头,有着宫装的,有着礼服的,又有一排没有封号的华服丽姬站在后面。
想起往日慕舆知说家人众多之语,原来是这个意思。
“你家几个小子呢?”
慕舆轨忙喊来一个周正的后生并几个小男孩挤到前头磕头,道:“天寒地冻,侄子侄女年纪太小,公主又伤风了,没叫出来。这是我家老大和几个小的,老二还在北都没回。老三倒是从雁门回了,只是后日陛下要骑射讲武,便派他先去预备。”
陈缇命侍宦用托盘端出几柄金银嵌宝的刺刀,元澈吩咐赏给诸公子晚辈,家中各人另亦有赏赐,不必赘述。
众人谢恩,又听慕舆轨道:“府衙逼仄老旧,母亲只怕委屈您,叫我将隔壁招提寺清理干净,又往后扩了两处院落,方好安顿。”
元澈道:“刚才见姨妈精神矍铄,这身体一向可好?”
慕舆轨道:“托您和太后的福,还算健朗,去年才入秋,老三陪着爬天龙山,我们跟在后头追不上,叫她一阵笑话呢。”
元澈笑道:“我瞧你腰围又粗壮了,这趟仗打完,兴许要轻减不少。”
慕舆轨无奈拍拍肚子,叹道:”哎呀,这可比打仗还难呐!”众人哄堂大笑。
皇帝往寝殿更衣,刘慕卿也自去了跨院,他虽有落脚处,行李却先叫随皇帝的一起安置了。
元颂音则和其余女眷歇在一处院落,单独有个房间。地方狭小,众人忙乱,她一旁呆坐,一路来的期望陡然落空,心中好似蒙了一层云翳,任由闻雀安置。
不多会儿,丘律来请。元颂音懒懒伸了伸手臂,起身往前头大殿。
元颂音边搓手边打量,皇帝端坐北面的一座大木胡床上,前头笼着火盆,烧得噼里啪啦。她朝东西两侧瞧了瞧,对陈缇道:“这厅小了些,文书都搬进来搁不下,我叫丘律安顿在耳房,每天捡要紧的送进来罢了?”
两人看一眼皇帝,见并没言语,便照此吩咐下去。
不一会儿,慕舆轨也带家中子弟前来。她听见人声,猛然回身看。
恍然间,仿佛是慕舆知红着脸朝她笑了笑。她揉揉眼睛,的确又看见那个男孩。心口好似被叮一下。
崔熹、萧寔和元悦也陆续来到,众人议事的声音又低又闷,偶有激烈之声,似火炭爆裂。
慕舆知开口时,她忍不住凝神细听。
他的声音全然褪去青涩,言辞稳妥,坚持意见时,也毫不相让,叫她心中暗暗敬佩。
添了几趟热茶,又换过手炉炭火,元颂音眼前的文书已记得密密麻麻,又将幽州来的军报奉上,皇帝便说起清河王元宁那头招揽敕勒部落的事。
忽听得门边声响,陈缇忙去看。原来内府侍宦已与王府管家已经交割完事体,元颂音回头看一眼屋内,随陈缇一起走到外头透口气。
“如今行辕安顿俱妥,余下的事,慕舆府几个管家正在料理。”
元颂音连忙吸几口清新空气,叹道:“一路您也辛苦,等打了胜仗,咱们一起求圣上赏赐。”
陈缇一笑,扶了麈尘道:“这可折煞我了,亏得您一路留心,才没出岔子。怪不得合宫上下都夸您懂规矩、识大体。又有好些人说,郡主说是侄女,倒像陛下的亲女儿一般呢。”
笑容僵在脸上,她淡定眨眨眼,没有作声。
正在此时,房里响起器皿匝地的声响,元颂音和陈缇忙又进来。
元悦低头站立一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听着皇帝训斥。
原来他被皇帝喊来听朝议,本就兴致索然,又加上一路辛劳,竟走神打起盹,一个哆嗦掀翻了几案上的茶盏。
元颂音经常目睹皇帝和大臣辩经,责备晚辈却是头一次,不禁替元悦感到不安。
几个官员凑话解围,陈缇忙命侍从换新茶。
元悦默默不语,阴沉着脸退出屋子。
陈缇打岔道:“天色已晚,一会儿是在这用膳呢,还是同太妃、王爷一块儿?”
皇帝听完,转头望一眼窗外,果见天空昏暗,问:“雪还下着?”
“回禀陛下,雪才停,地上已积了一层。”
元澈想了片刻,道:“一说起前线的事就忘记时辰。”旋即转向慕舆轨:“忙了整天,这时又叫布置,到底费事。我就在这里尝尝你府中的家常菜,你们也都下去松泛松泛,明天中午大伙再一块儿。”
慕舆轨应诺出门吩咐,众人也随之纷纷退出。
元澈倚靠窗边,先握着手炉往外打量许久,随后揉了揉眼眶。
元颂音看着慕舆知的背影彻底消失,朝皇帝道:“今日太子发来的文书可还看么?”
元澈点了点头。
火盆烧得噼里啪啦作响,元颂音闭眼强压哈欠,忽听皇帝开口:“你常与三皇子作伴,觉得他为人如何?”
她听完,咬唇想了好一会儿,方说:“三皇子机敏博学,温良疏阔……偶有率真行径,也是因为……性子憨直朴实,不多矫饰的缘故。”
元澈睁眼,冷笑一声,道:“不觉得他心意飘摇不定,深浅难测?”
元颂音想起头先陈缇的感叹,心中冷笑,这才算亲生的。却只是道: “三弟弟个性悠游从容,正是有福之人,叔叔何必怀憾?”
她这一生也难悠游从容。
“再说他从不以人地位身份论亲疏,待我与诸姊妹并无分别。这一路他又接济孤寡,从不惦念回报,也不为夸耀名声。他心意坚定,为人仁义,只是不爱显露罢了。”
几时能有人这样为她争取?
“我看书上说,人小时出众,长大不过了了,现在测不出,或是大器晚成呢。”
元澈抬了抬眉毛,无奈笑笑,正好下人送来馔盒,两人便没再议论。
“你刘师傅人呢?”
元颂音道:“好不容易出来,不知在哪瞧新鲜呢!”说罢吩咐人去请,自己收拾停当也退了出来。
她伸个懒腰,瞧见房顶地面已然一片洁白。
空气洁净又清冷,她搓搓手,又揉了揉眼睛,忽见院门口伫立着一棵红梅树,在雪中开得热烈。方才一群人浩浩荡荡进屋,熙熙攘攘,竟没瞧见!
元颂音紧了紧皮袄,快步走到跟前。
白得发亮的雪地映衬下,梅花树的枝干好似漆黑浓墨,张扬泼向四处。
枝上花蕊鲜艳而娇嫩,瓣上的积雪染成粉色,月光照耀,更显晶莹剔透。
夜里的寒气犹如薄荷吸入鼻腔,梅花淡淡香味稍后扬起。北风袭来,花朵轻晃,却丝毫不受这刺骨冷冽的磋磨。
自然风景之美,顿时稀释人的疲惫。
元颂音细细凝视,看得入迷。
就在这刻,眼里映入一双年轻男子的眼睛。
漆黑似浓墨,明亮如悬星。
她怔了一怔,羞怯却不能挪开视线,强压着心中随时迸发的忐忑与欣喜。
两人互望,一时之间,都没开口说话。
过了片刻,慕舆知的双颊已然通红,元颂音也意识到自己连呼吸都忘了,不约而同笑出声。
梅花清香,真沁人心脾。
元颂音感觉脸上烧得厉害,缓缓垂下眼。
风卷起雪,纷纷扬扬。
慕舆知低头打量,见她眨眼,睫毛微动,心中好似抓肝挠肺,爽快笑道:“妹妹随陛下办事模样,好生威风!”
她害羞笑笑,又抬起眼。
两眼相对,元颂音不好意思,旋即低下头,叹道:“你——,你长高好多呀!”现在自己只到他下巴,他说话声音这么近,连耳朵都要烧着。
慕舆知道:“妹妹如今,也出落成大人模样。哦不,该叫郡主了……”
他声音很是动听,思绪却好似慌不择路,元颂音听完只想笑,朝他摆摆手道:“本是一家子亲戚骨肉,什么名号,都是给外人叫的。你还是喊妹妹罢,不然生疏了。”
慕舆知听完,眨了眨眼,朝她道:“妹妹这会儿尝过我家饭菜没有,合不合胃口?我算着日子,本想……谁知今日父王偏叫我去练武场。这几日雪下得大,你一路可还顺利?……”
他一贯滔滔不绝,元颂音并不感到烦。
她正要开口,他又继续抢白:“你——,你在长乐宫都好么?你弟弟的腿伤可都好了?”
像是有一箱子问不完的话往外倒。
她边笑边应声点头。慕舆知瞧她倩笑,俏丽动人,把一树梅花比了下去。
“长乐宫还是那样么?”
她听问长乐宫,怔了片刻,忽然鼻头发酸,不禁皱眉。
“时间真快,”她瞧他一眼,又望向梅花,道:“姝华郡主才刚出嫁,已经离宫了。”
慕舆知听她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忙道:“时间真快,那年见面,我人还没她高呢。”
元颂音想起李姝华和元缄,忽然意识到自己还是头一次离开他们。外头凡事靠自己,也不知他们在家中如何,不禁心里上上下下翻腾。
慕舆知道:“我好像听祖母提过,郡主夫家是?”
元颂音道:“大理寺卿居家。”
慕舆知道:“哦,是京官?倒比婶婶好些,每次从并州南归一趟真不容易。”
她听他陡然提到元澄公主,不禁满腹愁肠。或许他中意的也是这般婚事,自己无论如何配不上。可一想到自己竟为这个自怜,又不禁十分羞愧。再想起姝华,心中更是翻搅百般滋味,遂道:“不管嫁到哪,从此总归有了新家,往后自然就疏远了——”
慕舆知边听她感叹,边打量她的眼睛。瞧见她双眼好似落星黯淡,忍不住要宽慰。
他的声调总是清爽又肆意的,朝她道:“说来可笑,那年我跟家人南下,看京都那么大,住着多少皇亲国戚!想你们走亲戚只怕都走不完!去了这家,又得马不停蹄去那家,像个蜜蜂似地乱转。我要在京都,肯定会为这事发愁。一个两个思虑不周,确实会疏远呢!”
她果然被这叽叽咕咕又没心没肺的话逗得笑出声。
慕舆知心里轻轻叹口气,终于大胆道:“只是若真地——,若真地从洛京嫁来他乡,只要两人心意相通,日子安稳,自己做得了主,旁的,都是次要的,也没什么打紧。”
她猛然听见这句,慌张抬起头。男孩也垂头望向自己,似乎连睫毛都在颤抖。胸腔不禁又狂跳起来。
夜里朔风骤起,吹落梅上积雪。粉雪纷纷,从地上卷到空中。房檐下的灯火摇荡,恰似星光闪闪。
年轻的姑娘红着脸,心中好似有烈火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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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朝吴均《咏雪诗》
雪逐春风来,过集巫山野。澜漫虽可爱,悠扬讵堪把。
问君何所思,昔日同心者。坐须风雪霁,相期洛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