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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坠
淋浴间里氤氲水汽在开门的瞬间便散去部分,那些攀岩在镜面的水雾也再也坚持不住这垂直的山面纷纷跳下。
秦枕安穿着浴袍,看着镜中自己模糊的身影,伸手将上面的水汽抹去。
一道清晰的划痕中出现了秦枕安的脸,她鬓角的发丝还挂着水珠,因为水温的缘故,脖子有些红。
她盯着镜子中的脸,一遍又一遍地模拟着一会儿该怎么问花束她明天和谁吃饭。
过了好久,镜面上的水汽都消了大半,秦枕安才走回卧室。
花束这次早就涂完护肤品了,她正坐在梳妆台前低头端详自己的头发。
秦枕安开关门时已经尽量放轻手脚了,但花束还是听到她进来的脚步声。
花束没有转身,依旧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发丝问:“今天怎么隔这么久才出来?我可是提前放好浴袍在卫生间里了。”
秦枕安看着花束的背影,她的发尾微卷着洒在肩头,薄峭的肩将睡衣撑得笔挺。花束真的很瘦,刘师让她吃多点是正确得不行。
秦枕安走到花束身后,双手搭在她的肩上,轻轻摸了摸,没有什么肉感,只有锁骨硌着手。
花束感受秦枕安的动作,并没有抗拒这肢体接触,只是坐在那,拿着自己的那缕发尾轻轻扫扫秦枕安的手背,然后后仰着头笑着问:“怎么了?”
而这副模样,令秦枕安一时失神。
这幅景象,如果有位文艺复兴的名画师在,肯定会连眼都舍不得眨,随即拿出画笔颜料将它挪移到画布上,不需改动半分,不必创作半笔,不许世人错过。
秦枕安回过神来,也回了个笑容给花束,她嗓子有些干,说出来的声音有些低:“闭上眼睛,我有东西送给你。”
花束点点头就闭上眼睛。
她能听到秦枕安拿东西的衣物摩擦声,然后便感受到块温热的东西碰到自己肌肤以及秦枕安撩起自己脖子间长发时的瘙痒,最后便是脖子上那条绳子上的小珠子的微凉。
“好了,看看喜欢吗?”秦枕安双手搭在花束肩上,将头低到和花束同一水平线上,看着镜子里的花束说道,“喜欢的话,以后就一直戴着,不要脱下来。”
花束一睁眼就看到自己戴着的是个玉观音吊坠。
这个观音吊坠纯净剔透,晶莹圆润,上面还有一些指纹的痕迹。应该是秦枕安怕冷到自己,所以一直握住让它变得暖和所留下的。
这个观音不是市面上常见的那种正身像,她如同站在洛水旁边,长长的头纱挡住半张脸,偏垂着头怜爱地看着空无一物的身后。
雕刻者应该是匠心独运地雕琢着这块难得的美玉,玉石中横叉的那抹翠绿色被他妙手生花成净瓶中的杨柳枝,随风而扬,与观音的视线背道而驰。
这普度众生的观音菩萨,为哪位苦难人迟缓眼波呢?又是为何不肯随风自由,偏要留在岸边固步自封呢?
花束摸着手中的玉,她有点想不通,秦枕安为什么会突然送自己这块玉,又为什么让自己不要脱下来。
“我很喜欢,为什么今天又多送我一个?”花束转过身子,后背倚在化妆桌边沿问道。
“因为,这块玉会保佑你,万事胜意。”
这块玉是大师雕的,供奉在佛台多年,算是开过光的,应该很灵验。
秦枕安只说了一个原因,其实她送给花束这块玉,一开始最大的心思还是这块玉她曾经戴过。
如果花束也戴着,就像是和自己肌肤相亲一般。
但是现在,秦枕安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她接下来说的话:“而且,我想用它换你一个答案。”
花束把玩着玉吊坠的手一下子停住,她举起玉慢慢贴在嘴唇上,抬头看着秦枕安等待着她继续说下去。
而秦枕安却沉默良久,弯下腰,双手撑在桌角,将花束环抱在其中。她的张了张嘴,但是没有说下去,就这样看着花束。
花束心里直捣鼓,她不知道秦枕安要问的是不是她猜测的问题,如果秦枕安问出口自己又该怎么回答呢?
花束也不敢说话,就这么看着秦枕安的眼睛,希望通过这种双眼直视的方式让秦枕安心生退意,不把这个问题问出口。
偏偏,这次秦枕安像下定某种决心般,她闭上了眼睛,深吸口气,最后缓缓张口问道:“你明天和谁一起吃饭?”
花束怔住了,她瞳孔因为惊讶微微收缩,又不露痕迹地眯起眼微笑着掩饰自己的情绪。
她的手指摩挲着玉,心中暗自松了口气。
还好,秦枕安问的是这个问题。
花束本以为秦枕安会借着送这个玉坠提出正式交往之类的要求。
那花束可要费一番心思去想怎么拒绝,才能不伤这位大小姐的心,不让她产生不满的情绪,不会得罪她。
现在秦枕安用这么昂贵的玉坠换取的只是这么简单的一个问题,真是奢靡。
“赵晨语,我演的那边电影的女一号。”
秦枕安好像在剧本上见过这个名字,但没什么印象,便追问道:“她为什么要找你?你和她认识吗?”
“估计是聊电影的事情,她和我妈妈认识。”
花束说这话时已经起身走到床沿,秦枕安只能看到她的背影,不知道她脸上的表情是怎样的。
花束似乎不想聊这个话题,钻进被窝就不再探出头来。
秦枕安也钻了进去,将灯关掉后也没躺下,她现在并没有睡意。
白天发生的事情很多,她没法静下心来。
“花束。”
“嗯?”
花束睡觉喜欢蒙在被子里,可能和她体寒怕冷有关,这样能更保暖一点。
所以现在花束的声音透过被子传到秦枕安耳朵里有些闷闷的,不如平时那般清脆悦耳。
但也是好听的。
“能告诉我,你妈妈是怎么样的人吗?”
经历了白天的事,秦枕安不由自主地想知道花束的母亲是怎么样的人。
从花束的话里秦枕安能看出,花束很爱自己的妈妈。可秦枕安不爱秦礼筝,这世界上最令她讨厌的人就是秦礼筝了。
她想知道,究竟是在怎样的母爱下,花束会这么温柔善意。
花束将头探出来,凌乱的发丝挡在眼前,秦枕安刚想伸手帮她理一下时,花束已经自己弄好了。
秦枕安的手有些尴尬地举在空中,刚想收回,花束就将她的手牵住放入被窝里暖着。
“如果我告诉你的话,你也愿意告诉我你的家庭吗?”花束就这么躺在床上,将秦枕安的手握着,半仰着看着坐在一旁的人说着情话,“秦枕安,我想再多了解你一点,可以吗?”
秦枕安被感觉自己的手像被炭火烤着一般,烫得出奇。又像漏电一般,酥麻感在指尖跳动着向心脏前进。
“好。我全部都愿意告诉你。”
无论花束想知道什么,秦枕安都愿意告诉她。
花束不会觉得自己被忽视的童年可悲,她那么温柔,会如同母亲一般抚过自己结痂的伤口,问自己疼不疼。
花束点点头,开口说起自己的母亲。
“我的妈妈很有名,是二十几年前著名的玉女演员。她生下我后就退出娱乐圈了,从此以后她就一直在家过着相夫教子的生活,很平淡。”
“她不聪明,总是忘东忘西的,经常拿着钥匙找钥匙。可是她能记得我所有的喜好,记得我所有的习惯。”
“她不会做饭,却在后面和我相依为命时,为了不让我营养跟不上特意重新学做饭。可是她不会做什么荤菜,所以她总煲汤给我喝。”
“她每次周末接我放学时,总喜欢买点小吃边吃边等我。她一看到我就会笑着挥手,那时候她眼睛弯弯的,似乎等待那么久也没什么关系。”
“她像个长不大的小孩子一样,走路总喜欢踢个小石子,这导致她的皮鞋尖总会少块皮。她每次看到都会问我,为什么这块地方总秃。”
“她一直很漂亮,可是去世时……”
花漾去世时并不美丽,甚至可以说是干枯瘪瘦,像从树木上脱落下的枯枝。
她飘逸乌黑的长发掉地像是木炭烧尽遗留的炭灰。她不忍看到自己这幅模样,天天戴着一个帽子。皮肤也泛黄无光,松垮得只剩皮附着在骨头上。
病房里很冷清,只有花束一个人陪在旁边。
别的病房总有人进进出出提着果篮或鲜花来看望,有孩童的吵闹声,有家长里短的聊天声。
花漾的病房里,只有花束反反复复说了无数遍的编造的留学的美好。
说到最后,花束都快分不清那是真实发生的还是虚假的安慰。
哪怕是后来和秦枕安说到自己的留学生活,花束也搞不清自己说的那几句话里,究竟有多少是为了骗妈妈而自我欺骗出来的幻想。
花束有时能听到护士们的谈论:
“628病房的患者是那个演员,很有名的,我小时候还看过她演的戏,这么年轻就患上癌症,真可惜啊。”
“是啊,我家里人都很喜欢她。她身边就一个女儿陪在旁边,这么久了也没一个人来看她。听说她老公好几年前就死了,现在她也,唉,她女儿怎么办啊?以后就一个人了。”
“有什么办法呢?不过真唏嘘啊,她那时候多红啊,现在都没人记得她了,冷冷清清的。”
“就是啊,我一开始也没认出来。要不是她女儿和她长那么像,我都没反应过来她是花漾。病成这样,哪里还有以前那么漂亮啊。”
“唉。”
“唉。”
“唉。”
花束听到最多的感慨就是,没人再记得花漾。
她很不甘心,为什么,没有人再记得母亲。
为什么,那么明艳的一个人却被遗忘。
为什么,自始至终只有她一个人在那空旷的病房里看着母亲强撑着。
为什么,母亲忍着病痛期待的人,从未来看过她一眼?
花束不甘心,这不甘像鸠毒一样令她肝肠寸断。
自己和母亲那么像,是不是只要她站在银幕里,人们就会想起花漾。那么这场迟来的悼念缅怀,就是花束的止痛剂。
花束闭上眼没再开口。沉默就这样在空中蔓延开来。
见花束没有说下去,秦枕安便知道她现在很难过,于是她捏了捏花束的手让她回过神来。
秦枕安开始说起自己的童年,希望花束不再陷入那痛苦的回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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