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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回夜谈藏忍谋朝堂炫伞埋祸扬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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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染寒宵忍字深,瘴乡孤客抱丹心。
黄伞绣诗藏讥讽,未识风波已近身。
夜色如墨,齐王府内灯火通明。檐角铜铃被寒风卷得轻响,窗纸上映着齐王伏案的身影,狼毫落纸时力道沉沉,一个“忍”字跃然纸上,笔锋苍劲如松,却在收笔处藏了几分难察的沉郁。廊下积雪未消,亲信小厮高玉明捧着暖炉立在阴影里,声音压得比檐角霜花还轻:“启禀王爷,汪康年大人到了,袍角都沾着夜露呢。”
齐王指尖捏着笔杆顿了顿,目光仍落在案上“忍”字的墨迹里,待那点墨晕开些微,才抬声应道:“有请。”话音刚落,便见汪康年掀帘而入,藏青官袍下摆果然沾着湿冷的夜露,他甚至没顾上掸去,一进门便“噗通”跪倒在地,膝盖撞得青砖轻响,声音发颤:“臣汪康年,叩见王爷!求王爷救救谢世之、岑春二位大人!”
齐王连忙起身,伸手扶住他的臂弯时,指尖触到一片冰凉——竟是官袍里的中衣都浸了寒气。他眉梢微蹙,引着人到暖炉旁落座:“汪大人深夜冒寒而来,便是为了此事?”
“正是!”汪康年坐定后,掌心仍攥得发白,语气里满是急切的辩解,“谢、岑二位不过是为朝堂清明进言,并非有意冲撞太后,若真因这几句直话便贬谪流放,岂不是寒了满朝忠良的心?”
齐王沉默着转身,从案上取出一方压着镇纸的宣纸,指尖按着纸边轻轻推过去:“子美,你看这字。替我转交谢、岑二位,告诉他们,此字若懂,便是一线生机。”
汪康年伸手展开,宣纸上“忍”字力透纸背,墨迹尚带着砚台的温润,可他看罢却猛地攥紧纸角,指节泛白:“王爷!该忍到什么时候?不过是说几句耿介之言,就要这般藏头缩尾,难道我大周真要暗无天日了吗?”
“暗无天日?”齐王缓步走到窗边,望着院外沉沉夜色,声音沉得像落雪压枝,“桂宁侯一党盘踞朝堂多年,私结党羽、把持选官,如今动谢、岑二人,便是想试探我的底。若此刻硬争,不仅救不了他们,反倒会打乱全盘计划——你以为这‘忍’是妥协?这是为了日后能真正护住朝堂清明。”
他转身走向书架,指尖在排得齐整的典籍上轻轻划过,最终抽出一册泛黄的《论语》,翻开某一页递到汪康年面前,指尖点着字句:“你看这句,‘巧言乱德,小不忍则乱大谋’。谢、岑二人有耿介之心是好,可若连眼下这口气都忍不下,争的是一时之直,毁的是将来的局。”
“可孟夫子也说‘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汪康年抬眼时,眼眶已微微发红,“他们守着本心直言,若咱们连这份本心都要劝他们‘忍’,那往后朝堂上,岂不是只剩趋炎附势之辈?王爷,您真能眼睁睁看着天下人说,我大周容不下一句真话吗?”
他攥紧手中的“忍”字宣纸,语气陡然决绝:“既然王爷不愿管,那明日早朝,臣便上书太后!哪怕拼着丢官罢职,也不能让忠臣蒙冤!”
“汪子美!”齐王猛地转身,目光如炬,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几分厉斥,“你知不知道你不能有事!”见汪康年愣住,他语气又缓了些,伸手按住对方的肩膀,力道带着郑重,“以你之才华,精通漕运、擅理国库,日后若要整顿朝纲、救济天下,少不得你的力。这浑水凶险,要蹚也该是我来,不是你。”
汪康年眼眶通红,声音发颤却仍带着执拗:“可……可谢、岑二位……”
“不是不救,是要等时机。”齐王转身从案下暗格里取出一个锦袋,递到他手中——入手便知是沉甸甸的银票。“他们公然顶撞太后,流放是躲不过的,怕是要去岭南、黔州那些苦瘴之地。这里有十万两,你替我转交,让他们多备些药材、打点沿途官吏,能少受些苦楚。”
他拍了拍汪康年的手背,语气软了几分:“夜深了,回去吧。往后行事,务必谨慎。”
汪康年捏着锦袋,望着那方“忍”字宣纸,终究是叹了口气,躬身告退。
不过三日,朝堂上便传来敕书宣示的声音。内侍省秦怀意捧着朱红玺印的敕书,声调庄重却藏着冷意:“门下:谢世之、岑春,位列朝班却失君臣之礼,承光殿议事时抗言犯上,妄议太后临朝处置,论罪当诛。然陛下念其曾有微功,太后亦存宽宥之心,特从轻发落——谢世之流放岭南儋耳郡,岑春流放桂林象郡,限三日内起程,不得滞留京畿!”
宣罢贬谪敕书,他又展开另一卷黄麻文书:“门下:前工部主事白士良,夙夜勤勉,熟谙营造之法,历事有劳。今工部侍郎一职空缺,特擢白士良为工部侍郎,主掌营造、漕渠诸事,即刻赴任!”
消息传到郊外驿站时,谢世之、岑春已换上粗布囚服,行囊简陋地靠在墙角。汪康年提着食盒快步进来,见二人虽面色憔悴,脊背却依旧挺直,眼眶先红了几分。他将热好的酒肉摆上桌,斟满三杯酒,声音压着哽咽:“二位兄台,此去路途遥远,儋耳、象郡虽苦瘴,却也有青山绿水,权当是换个地方读书养心。”
说着,他悄悄将那袋银票塞到谢世之手中,又掏出一方叠得整齐的宣纸:“这是王爷亲手写的,说二位若懂这字,便知他的心意。”
谢世之展开宣纸,见那“忍”字旁还题着四句诗:“瘴雨蛮烟路几千,此身暂寄莫辞艰。他年若遂凌云志,再向朝堂论直奸。”他指尖反复摩挲着纸页,眼眶渐湿却笑了出来:“好一个‘他年若遂凌云志’!王爷的心意,我懂了。”
岑春攥紧宣纸,语气坚定:“汪兄放心,我们定好好活着,熬过这瘴乡苦旅。日后若有机会,定要回京城见王爷,让他知道,我们没辜负这个‘忍’字。”
说罢,三人举杯,酒液入喉时带着几分辛辣,却也暖了几分离别的寒凉。
与此同时,扬州城外正扬起一阵张扬的尘土。杜之贵手捧吏部印信,带着一家老小及随从,慢悠悠走了二十六日,终于望见扬州城的城楼。他勒住马缰,目光落在随从捧着的万民伞上——明黄伞面缀着各色绸缎,绣着的诗句在阳光下格外显眼。
“师爷,你瞧这伞!”杜之贵摸着伞面,笑得眼角堆起细纹,转头对身旁的周启元道,“这便是我来扬州给百姓们带的见面礼,够不够分量?”
周启元忙躬身附和:“够!太够了!大人这万民伞,既显仁德,又彰民心,扬州百姓见了,定会感念大人的恩情!”
杜之贵听得心花怒放,一挥手:“走!进城!让扬州的人都瞧瞧,本使君的能耐!”
踏入扬州城门时,他特意让随从高举万民伞在前开路。百姓们围在街边张望,目光多落在那新奇的伞面上,议论着“这伞真好看”;几个路过的读书人却停下脚步,凑在一起低声念着伞沿的诗句——“杜稷安邦赖俊贤,之推避禄美名传。贵以德馨孚众望,万邦臣服颂尧天……”
念罢,几人相视一眼,皆是“呵呵”一笑,摇着头走开了。有个穿青衫的书生轻声叹道:“用介子推拒禄的典故夸贪官,这杜之贵,怕不是连字都认不全?”
可杜之贵全然没察觉周遭的异样,他挺着胸脯走在伞下,一路春风得意,早把离京时吏部尚书“低调赴任,莫要张扬”的叮嘱抛到了九霄云外。
待到了扬州府衙,杜之贵携着吏部印信踏入大堂。堂下早已站满各司官吏,从掌户籍的司户参军到各县县令,皆身着青色或绿色官袍,见他进来便齐齐躬身行礼:“恭迎杜使君赴任!”
“诸位同僚免礼。”杜之贵抬手虚扶,脸上堆着客套的笑意,缓步走到公案后坐下,目光扫过堂下众人,“本使君蒙朝廷恩典、太后信任,来此扬州任职。扬州乃漕运要冲、民生重地,往后还需仰仗诸位尽心履职,莫负了朝廷与百姓的期许。”
说罢,他顿了顿,指了指案上的吏部印信:“即日起,本使君正式接掌扬州刺史一职,府衙诸事按大周律例行事,有不清楚的,随时来寻我商议。”
话音刚落,他忽然拍了拍手,朗声道:“来人!把本使君从城阳带来的万民伞抬上来,让诸位同僚也瞧瞧,城阳百姓对本使君的心意!”
两名侍从立马抬着万民伞上前,在堂中缓缓撑开。伞面绣着的诗句格外醒目,堂下官员们的目光齐刷刷落在上面——先是被伞的精致晃了眼,可看清诗句后,脸色顿时变得微妙起来。
管刑狱的李参军抿着唇,眼底藏着几分忍俊不禁;司户参军王大人则皱着眉,悄悄与身旁的县丞交换了个眼神;更多人垂着头,仿佛没看见那行藏着玄机的字,谁都没敢先开口。
王大人在心里暗暗骂道:“这杜之贵是个睁眼瞎吗?介子推是拒官避世的贤士,他倒好,拿着苛扣百姓的‘功绩’配这句诗,还敢把这万民伞当宝贝!带着这么个‘污点’来扬州,真不怕哪天被人揪出来,丢了乌纱帽?”
就在这寂静时刻,管漕运的刘参军忽然上前一步,拱手笑道:“大人!这万民伞真是绝了!您看这诗——‘杜稷安邦赖俊贤’,一开口就显大人的格局;‘万邦臣服颂尧天’,更是把大人的功绩和大周盛世连在一处,字字珠玑!城阳百姓能写出这样的诗,足见大人在当地的声望有多高!”
这番吹捧说得杜之贵心花怒放,他摸着伞面哈哈大笑:“刘参军倒是懂行!这诗确实是城阳百姓的真心,本使君也不过是做了该做的事罢了。往后在扬州,咱们也得让百姓写出这样的诗来!”
他没看见,刘参军低头时眼底闪过的一丝嘲讽;更没察觉,其他官员看向他的眼神里,多了几分轻视——这扬州的水,可比他想的浑多了,而他手里的万民伞,早已成了堂下众人心里,一个公开的“笑话”。
往后几日,这柄万民伞成了太守府的“招牌”,杜之贵时常让人撑着伞在府前走动。可他不知道,扬州城的读书人早已把这伞当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每日午后,城南“清风茶社”里,总有三五成群的书生围着茶桌,指着街对面太守府门口的伞影低声议论。穿青衫的书生端着茶盏,摇头轻笑:“你们再细品那‘之推避禄美名传’,介子推若泉下有知,怕是要气活过来!听说他在城阳拓漕渠时,强征百姓劳力不给粮,漕粮增额全靠苛扣,这般‘功绩’,也配提‘民怀惠政思召伯’?”
戴方巾的秀才放下折扇,接话道:“可不是!召公治陕时,在甘棠树下听讼断案,连百姓的草木都不忍伤。他倒好,把城阳刮得民怨沸腾,还好意思拿万民伞当宝贝!《左传》里说‘德不配位,必有灾殃’,我看他这扬州刺史,怕是坐不长久。”
“哈哈,说得在理!”另一位书生拍着桌案,“扬州乃漕运枢纽,盐铁重地,历任刺史哪个不是谨小慎微?他倒好,刚上任就把‘污点’挂在明处。《管子》云‘政者,正也’,他这‘正’,怕是歪到天边去了!”
茶社里的笑声混着茶香飘出窗外,恰好被路过的太守府侍从听见。那侍从皱着眉往茶社里瞥了眼,却不敢多管——这些读书人嘴尖笔利,若是惹急了,保不齐明日就有讥讽的诗文传遍扬州,到时候还得让太守大人不痛快。
而此刻的太守府内,杜之贵正对着铜镜整理官袍,他看着镜中身着刺史官服的自己,笑得合不拢嘴。全然不知那柄他引以为傲的万民伞,早已成了刺向他的利刃;更不知那些藏在诗句里的讥讽,早已悄悄埋下了他在扬州的祸根——只待一阵风起,便会掀起滔天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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