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窥生蝶
晨光熹微,映照着清风派讲学堂外的青石平台。方才还充斥着的拳脚相加声与惊呼声已然平息,只剩下些许不平稳的喘息。
陆芷珩安静地站在一旁,衣裙略有凌乱,神色却是一片近乎漠然的平静。
她出手时,全然未曾思及后续的宗门责罚,此刻听闻惩戒,心中亦无半分悔意。
“是。”她淡然应下,声线清冷,没有一丝波澜。
另一边,江辞捂着高高肿起的双颊,疼得龇牙咧嘴,含糊不清地跟着应了一声:“是……”
他委委屈屈,甚至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茫然。
怎么也没想到,这陆芷珩看起来瘦瘦小小的,脾气竟如此暴烈,说动手就动手,迅捷得让他这个同为筑基期的修士都来不及反应,便被揍成了这副狼狈模样。
今日这脸,算是丢大了。江辞心底哀嚎,悔不当初。
他亦是三年前从外门选拔入内门的弟子,修为卡在筑基期迟迟未能突破,故而才与陆芷珩一同在此听筑基期的课程。
三年前未能被任何一位长老选中成为亲传弟子,一直是他心头的一根刺。
今日初见这由掌门亲自带回,却似乎并未得掌门亲自教导的陆芷珩,那股积压已久的嫉妒与不甘骤然失控。
如同被什么附体一般,尖刻的话语不经大脑便脱口而出,字字句句,皆在嘲讽她不得掌门喜爱,更言辞间辱及了已故的赵乾。
然后,他便成了现在这副尊容。
宣布完惩戒,见陆芷珩应声后便欲转身离开,沈忘书出声唤住她:“等一下。”
陆芷珩驻足回身。
沈忘书取出一样物事,那是一枚质地上乘、灵光内蕴的玉坠。
“这是你师父让我转交给你的。”他将玉坠递过去,语气平淡无波,“乃是护身法器,需得贴身放好。”
他本不欲多言,但看着陆芷珩那双清澈却不见底的眼眸,终究还是多嘱咐了一句。
“多谢师叔。”
陆芷珩伸出双手,恭敬地接过那枚触手温凉的玉坠。
她的视线落在玉坠细腻的纹路上,正欲仔细查看,头皮却毫无征兆地传来一下细微却清晰的刺痛感。
她倏然抬眼,看向沈忘书。
沈忘书依旧板着脸,一副因他们触犯门规而余怒未消的严肃模样。
陆芷珩心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异样,只觉得这般深沉板正的神色,与这位传闻中潇洒随性的师叔,实在有些格格不入。
她并未察觉,在无人可见的角落,沈忘书背在身后的那只手中,悄然捻着一根极细的发丝,乌黑,正是属于她的。
他本可以做得更隐秘,灵力微动便可无声无息取来,方才却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多用了一丝力道,引得她察觉。
沈忘书在心中默默为自己辩解:这绝非他小肚鸡肠、看这丫头不顺眼,觉得她是个扰乱师兄心境的祸害。
嗯,纯属一时失误而已。
陆芷珩与顶着猪头脸、垂头丧气的江辞各自御剑离去后,沈忘书望着两人消失的方向。
原本绷紧的肩线缓缓松弛下来,脸上那层严肃的假面如冰雪消融,迅速恢复了往常那般带着几分慵懒与随和的神情,仿佛刚才那个严厉的执法讲师只是幻影。
山风拂过,带来远处草木清香,他轻轻吁了口气,指间那根发丝被灵巧地收起,踪迹全无。
青石小径上,晨露未干,不远处就是戒律堂所在。
陆芷珩走在前面,步履平稳如常,仿佛不是去受刑,而是去晨修。她的背脊挺得笔直,雪白的衣裙在晨光中泛着淡淡的光晕。
江辞远远跟在后面,一瘸一拐,每走一步都牵动脸上的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
他盯着前方那个纤瘦却笔挺的背影,越想越气——
若不是她突然出手,他一个筑基中期的修士,怎会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定是她狡诈偷袭!
不过多时,便步入戒律堂内,堂内檀香袅袅,却驱不散那股子渗入骨髓的寒意。
玄铁所铸的地板冰冷刺骨,两人跪在其上寒气逼人,身后各立着一名执法弟子,手中黝黑长鞭在从窗棂透进的微光中泛着冷硬的色泽。
清风派严禁弟子私斗,违者共罚。今日这场鞭刑,就是要让所有弟子都看看,不友爱同门的下场。
江辞心里直发怵。
他不过是没管住嘴,随口说了几句,不仅被打得鼻青脸肿,竟还要挨这戒律堂的鞭子?
这是什么道理!
清风派不公啊!这门规不公啊!
“行刑!”
戒律长老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堂内回荡,不带一丝温度。
“啊——!”
第一鞭落下,皮开肉绽的声音被江辞杀猪般的惨叫盖过。
他整个人痛得在地上滚了一圈,狼狈地爬起身时,却见陆芷珩依旧笔直地跪在原地,只有背上那道狰狞的血痕破坏了雪白弟子服的洁净。
她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唇色发白,指尖死死攥着衣角,骨节泛白。
然而她的神色依旧淡漠,甚至连一声闷哼都不曾溢出。
眸光微闪间,她竟觉得这鞭刑之痛,远不及心上冰雪万分之一。
一只粉色的蝴蝶不知从何处飞来,在肃杀的大堂内翩跹,最终轻轻落在她的发髻上,仿佛在无声地观摩这场刑罚。
江辞被陆芷珩这副模样刺激到了,咬紧牙关重新跪直。
她一个女子都能如此,他怎能示弱?
然而第二鞭落下时,他还是没忍住惨叫出声。直到后面几鞭,才渐渐学会咬牙硬撑。
他偷偷侧目,看着陆芷珩始终挺直的背影和未曾改变的神色,心头第一次涌上真实的恐惧——
这女人对自己都这般狠,对旁人又会如何?
十鞭完毕,江辞浑身被冷汗浸透,几乎要瘫软在地。
而陆芷珩只是缓缓起身,动作依旧从容,除了背上刺目的血迹和过分苍白的脸色,竟看不出刚受过刑。
“喂。”
一道没有温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江辞正要迈出戒律堂的脚步猛地顿住。
陆芷珩走到他身侧站定,漠然的视线落在他脸上,在江辞看来,那目光冷得像腊月寒冰,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下次,要是再敢在我面前嘴贱。”她语气平静,字句却如刀锋,“我就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看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江辞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她,绝对是个疯子。他在心里尖叫道。
鞭伤火辣辣地疼。
陆芷珩一步一步走回自己的小院,背后十道鞭痕如同十条灼烧的烙铁,紧紧贴在她的脊背上。
每走一步,衣料摩擦着伤口,都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既不愤怒,也不委屈,只是一片冰雪般的淡漠。
若仔细看去,那淡漠中又隐隐透出几分赵乾常有的神色,仿佛无喜无悲。
路上偶尔有几个弟子看见她,或指指点点,或匆匆避开。
她全不在意,目光平直地望着前方,仿佛这世间没什么能入她的眼,动她的心。
谁也没注意到,一只粉色的蝴蝶,正悄无声息地跟在她的身后,翅膀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珠光。
推开小院的木门,熟悉的寂静迎面而来。
这里曾是赵乾偶尔常在的地方,如今只剩下她一人。
走进屋内,她反手关上门,那只粉蝶却从门缝轻盈地跟了进来,悄无声息地停在窗边的帘幔上。
忍着背后的疼痛,她翻找出伤药,走到镜前。褪去上半身的衣衫,镜中映出背后交错的鞭痕,红肿狰狞。
就在她准备上药的刹那,帘幔上的粉蝶轻轻振翅,仿佛有灵性般飞离了室内,悄然停在了窗外一株海棠花的阴影处,避开了这不合礼数的场景。
陆芷珩对此浑然不觉。她侧着头,面无表情地打量着那些伤口,然后拿起药瓶,胡乱地向后洒去。
药粉落在伤口上,带来一阵清凉,却也因为她的粗鲁动作而使得一些伤口再度渗出血珠。
她不在乎,只是草草处理完毕,便重新穿好衣服,一头倒在了床上。
疲惫和疼痛交织,她很快沉沉睡去,连梦中都是一片白茫茫的冰雪。
......
再醒来时,已是月上梢头。
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入屋内,在地面上铺开一层银霜。
陆芷珩睁开眼,望着帐顶,恍惚了片刻。
背后的疼痛依旧清晰,却似乎不再那么难以忍受。
她起身,推开门,走到院中。
夜风微凉,拂过她的面颊。院中那棵海棠树在月光下静静伫立,花开正盛,粉白的花瓣染上银辉,如梦似幻。
她抬头望着树梢,目光落在那个赵乾曾经常坐的位置。
脚尖轻点,她跃身而上,身姿轻盈如燕,落在粗壮的枝干上。
坐在赵乾坐过的地方,她仰头望向夜空。
今日的月亮圆润无缺,盈盈月光如水,普洒清辉,将整个院落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
夜风拂过,海棠花瓣轻轻飘落,几片落在她的肩头、发梢。
她伸出手,指尖在空中缓缓移动,描摹着月亮的轮廓,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在触摸什么易碎的珍宝。
“师兄,今晚的月色好美。”
她轻声喃道,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吹散,不知是说给自己,还是说给那个再也回不来的人听。
月光下,她的侧脸显得格外苍白,眼神却异常平静,那是一种将一切情绪都冰封起来的平静。
一旁茂密的海棠花丛中,那只粉色的蝴蝶静静停在花枝上,翅膀微微颤动,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仿佛在无声地回应着她的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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