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

　　照汀出生在一个被山峦紧紧包裹的穷苦村子里。

　　她和哥哥照涟是龙凤胎，若生在稍有余粮的人家，龙凤呈祥是天大的喜兆，可惜，他们投胎的这户人家，穷得连多一张吃饭的嘴都是沉重负担。

　　于是，作为女孩子的照汀，从落地那一刻起，就成了一个“多余”的人。

　　在这个家里，男孩是传宗接代的根，姐姐照泠年纪稍长，是能帮衬家务的劳动力。

　　而照汀，这个最小的女儿，便成了最容易被忽略的影子。

　　母亲因饥饿奶水不足，那一点点甘甜的乳汁，自然是紧着全家的希望——照涟。

　　而瘦小的照汀，只能被放在角落，饿得连哭声都细弱到几乎没有。

　　是同样年幼的照泠，看不下去妹妹气息奄奄的模样，偷偷拿了家里准备换盐的几把米，熬成稀薄的米汤，一滴一滴，耐心地喂进照汀嘴里。

　　那份稀薄的米汤，是照汀生命最初的味道，也是姐姐艰难挤出的温暖。

　　待到照涟和照汀会走路了，境遇便愈发分明。

　　照涟被父母纵容着，性子里的霸道愈发明显，他将这个一同降生的妹妹视为玩具，抢走她本就不多的食物，推搡她，踢打她，仿佛能以此能彰显自己在这个家中的优越地位。

　　照泠向父母争辩过很多次。

　　“爹，娘，你看涟儿又把汀丫掐哭了！”

　　“他是男娃，霸道点是福气，以后才能顶立门户！”父亲总是吧嗒着旱烟，眼皮都不抬。

　　母亲也只会叹气：“一个丫头片子，让着点哥哥怎么了？泠丫你少多事。”

　　小小的照泠看着缩在墙角、身上带着青紫痕迹却不敢哭出声的妹妹，心里又酸又胀。

　　照泠知道，爹娘是指望不上了。

　　从那以后，小小的照泠，总是推着比她低不了多少的独轮车，手里紧紧牵着更加瘦小的照汀，走街串巷的卖豆腐。

　　“卖——豆——腐——嘞——”

　　照泠稚嫩的吆喝声穿透晨雾。

　　照汀乖乖跟在姐姐身边，小手紧紧攥着姐姐的衣角。

　　在乡间的土路上，在村口溪流的小桥上，或在是别人家的院门外，都有两个小小的身影相依偎。

　　照泠会在豆腐卖完以后，小心翼翼的收集车子里剩下的豆腐渣，塞进照汀的嘴里。

　　那一点温润豆香，混着姐姐双手的温度，是照汀灰暗童年里，唯一真切的光亮。

　　照汀十岁那年的夏天，故事传说中的仙迹——万灵门的飞舟降临在这座偏远的村子。

　　谁也想不到，照家那三个衣衫褴褛的孩子，竟都身负灵根。

　　最耀眼的是姐姐照泠，测试水镜迸发出纯粹而夺目的光华——木系天灵根。

　　那位仙长当场露出惊喜之色，这意味着她前途无量。

　　轮到照涟和照汀，水镜虽然也亮了，光芒却微弱混杂，照涟是水金双灵根，照汀更是水土木三灵根，灵根资质低劣，仅仅勉强达到了万灵门收徒的门槛。

　　消息传开，整个村子都轰动了，人人都在恭贺照家飞出了真凤凰，父母脸上焕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

　　然而，当仙长言明三子皆可前往万灵门时，现实的算计便压过了喜悦。

　　“泠丫和涟儿去就行了，”父亲搓着手，看向缩在角落的照汀，“汀丫就留在家里吧，她年纪大了也能算个劳力，过几年……”

　　过几年，还能换一笔彩礼。

　　未尽之语，大家都明白。

　　照汀低着头，看着自己从破旧的草鞋中露出的脚趾，心里那片刚被仙缘照进一丝微光的角落，又迅速黯淡下去。

　　她习惯了，好事从来轮不到她。

　　“不行！”

　　一个清脆却坚定的声音响起。

　　刚刚十四岁的照泠站了出来，将妹妹护在身后，不知何时，十四岁的照泠已身姿挺拔，面对父母，竟有了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度。

　　“爹，娘，既然仙缘选中了我们三个，那就一个都不能少。”

　　她目光清亮，语气斩钉截铁，“妹妹必须跟我们一起去！留在村里，她这辈子就毁了！去了万灵门，哪怕资质再差，也总是一条出路！”

　　她据理力争，甚至以自己天灵根弟子的身份隐隐施压。

　　最终，在仙长“机缘不可强断”的劝说下，父母才不情不愿地松了口。

　　照汀记得那一刻，姐姐转过身，紧紧握住她冰凉的小手，眼神温暖而有力：“汀丫，跟姐姐走，我们一起去仙门。”

　　那是她人生第一次，感觉到命运的变动。

　　然而，踏入万灵门，并非苦难的结束。

　　在新的环境里，性格外向、嘴甜的照涟显然更适应，也更能讨得初识之人的欢心。

　　照泠虽心疼妹妹，但作为天灵根弟子，她自身修炼任务繁重，还要分心照顾惹是生非的弟弟，能倾注在沉默寡言的照汀身上的精力实在有限。

　　潜意识里，她或许也觉得，弟弟更需要管束和引导。

　　照汀和照涟都被分配到了水苑。

　　在这里，她依旧是那个又瘦又小、像影子一样的女孩。

　　初到万灵门，最大的难关是，她一个字都不认识。

　　传功堂的第一节课——引气入体，课堂上有几位弟子当场做到引气入体，而她却绝望的连听都听不懂。

　　课堂里，别的弟子对着玉简功法侃侃而谈，她只能茫然又惶恐的请教身边的弟子。

　　好在万灵门想到了有类似她这种弟子，开设了文化课。

　　在条件已经不及他人的情况下，她只能拼命，在别人休息时，她对着最简单的字符一遍遍描摹；在别人论道时，她抱着书本死磕，直到夜深。

　　她花了比别人多出数倍的时间，才终于磕磕绊绊地读懂了引气法诀，过程艰辛的如同在岩石上凿井。

　　在水苑，没有姐姐时时看顾，照涟故态复萌，又开始欺负她。

　　他会在无人处抢走她份例里的丹药，会在她打坐时故意惊扰，会嘲笑她是“榆木疙瘩”、“废物”。

　　照汀试图反抗，可她修为低微，身形瘦弱，每一次都只能换来更厉害的欺辱。

　　直到有一次，照涟将她堵在苑后的竹林里，抢走了她好不容易完成了一个任务领到的两块下品灵石。

　　照汀死死攥着拳头，眼眶通红，却倔强地没有哭出来。

　　“欺负比自己小的师妹，很有本事吗？”

　　就在照涟威胁她的时候，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

　　一位身着外门弟子服的少女走了过来，她容貌明丽，眉眼间带着一股飒爽之气。原来是水苑的师姐——黎璃。

　　照汀从来没想到，这种水苑的风云人物，会注意到不起眼的自己。

　　黎璃毫不客气地从照涟手中夺回灵石，塞回照汀手里，目光锐利地看向照涟：“再让我看见你欺负同门，我便上报执事师兄。”

　　照涟悻悻地走了。

　　黎璃弯下腰，看着眼前这个瘦小得像株豆芽菜、眼里却憋着一股狠劲的女孩，语气缓和下来：“你是照汀？别怕，以后他再欺负你，你就来找我。”

　　那是照汀在冰冷的万灵门里，除了姐姐之外，感受到的第二份温暖。

　　虽然微弱，却让她知道，这片陌生的天地间，并非全然无情。

　　她看着黎璃师姐离去的背影，将这份恩情，默默记在了心底。

　　同时，一种想要变强、强到再无人敢轻视欺辱她的念头，如同种子，在她心中悄然发芽下。

　　时光荏苒，转眼五年已过。

　　万灵门五年一次的外门大比，是所有当届弟子改变命运的关键一战。

　　照汀站在人群中，看着广场中央那面巨大的“无有乡”幻镜，手心因紧张而微微汗湿。

　　她知道以自己的资质，进入内门希望渺茫，但这终究是一次机会。

　　然而，厄运再次降临。

　　在可以自由组队的“无有乡”中，照涟理所当然地凑到了天资卓越的姐姐身边。

　　照泠虽知弟弟心性不佳，但血脉牵连，终究还是将他护在了羽翼之下。

　　混乱的想象之战中，照涟急功近利，盲目冲向一位强大的弟子，照泠为了救他，被卷入其中。

　　离他们不远的照汀甚至没反应过来，就被一道横扫过来的余波击中，意识瞬间被弹出了幻境。

　　他们姐弟三人，竟在第一轮便齐齐淘汰。

　　照汀看着一同被传送出来、面色难看的照泠和犹自不服的照涟，心里一片冰凉。

　　她知道，自己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也随着这次失败的组队彻底破灭了。

　　接下来的擂台赛，她不出意料地在第一轮就败下阵来。

　　对手甚至没费什么力气，她那些死记硬背来的粗浅术法和微薄灵力，在真正的天赋面前不堪一击。

　　站在擂台下，看着那些意气风发的胜者，尤其是看到那位曾帮助过她的黎璃师姐，以一手精妙的水系术法轻松晋级时，照汀深深地低下了头。

　　内门，那道耀眼的门槛，对她而言，终究是太高、太远了。

　　她该认命了。

　　或许，以后能在外门某个清闲的职位上当个执事，安安稳稳地度过余生，就是她最好的归宿。

　　她默默完成着从外门领的杂役任务，像一粒尘埃，逐渐收敛起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大比结束，结果公布。

　　姐姐照泠，凭借天灵根的扎实基础和五年苦修，虽在第一轮意外折戟，但后续擂台赛表现稳健，成功被道峰一位长老看中，收入内门。

　　黎璃师姐，也凭借出色的实力，同样进入了内门。

　　消息传来，照汀为姐姐和黎璃感到高兴，心里却也更空了。

　　曾经在水苑唯一能稍微震慑照涟、给予她一丝庇护的人，也离开了。

　　内门与外门，仿佛瞬间隔开了一道天堑。

　　照泠初入内门，诸事繁忙，自身修炼和新的师门任务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看望弟妹的次数肉眼可见地减少。

　　而失去了姐姐时常的耳提面命，又失去了黎璃的武力威胁，照涟的气焰再次嚣张起来。

　　“废物就是废物，姐姐进了内门也带不动你！”

　　“这点丹药给你也是浪费，不如给我，等我以后筑基，说不定还能提携提携你。”

　　“去，把我的房间打扫了，动作利索点！”

　　熟悉的欺压变本加厉地回来了。

　　曾经因为黎璃师姐干预和姐姐时常关注而稍有收敛的行径，如今再无顾忌。

　　照汀试图反抗，换来的却是更恶毒的咒骂和毒打。

　　她又一次回到了那个孤立无援的境地，甚至比初入山门时更加绝望。

　　那时她尚且对未来怀有一丝模糊的期盼，如今，前路似乎只剩下望不到头的灰暗。

　　她依旧沉默着，承受着，像石缝里一株顽强却始终不见天日的草。

　　只是在夜深人静时，她会摸出那本早已翻烂的《基础功法》，指尖划过上面的字迹，眼里有不甘的火星一闪而过，旋即又被更深的疲惫与茫然淹没。

　　外门的生活，似乎就要这样一眼望到头了。直到……她无意中发现了照涟那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命运的转折，往往发生在最深的绝望之后。

　　照汀敏锐地察觉到了照涟的异常。

　　他的欺凌行为突然停止了，也不再让她打扫他的房间，行踪变得鬼祟，眼神里时常闪烁着一种令人不安的贪婪与亢奋。

　　她想起了在藏书阁角落翻到过的一门粗浅的敛息术，凭借这五年在外门上的文化课，她竟无师自通地掌握了精髓。

　　她像一抹真正的影子，悄无声息地跟踪照涟，最终发现了那个隐藏在溶洞深处的秘密——那只萎靡却散发着危险气息的穿山甲月妖，以及照涟与某位内门长老之间隐秘的传讯。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

　　她知道，这件事牵扯太大，自己一个微不足道的外门弟子，贸然捅出去，结局很可能是无声无息地消失。

　　她隐忍着，蛰伏着，像最有耐心的猎手，等待一个能将猎物一击毙命的机会。

　　随着燕长乐和绫相宜的出现，，机会到来了，随后赶到的执法长老慕青谣，让她看到了曙光。

　　当慕青谣带着执法队抵达水苑时，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那个一向沉默瘦小的照汀，主动走了出来，在慕青谣面前盈盈下拜。

　　“这位长老，此洞链接地下溶洞，错综复杂，弟子愿带路前往。”

　　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冷静。

　　慕青谣那双仿佛能洞悉人心的眼睛在她身上停留片刻，折扇轻合。

　　“你是？”

　　“在下照泠、照涟之妹，照汀”

　　她抬起头，毫不避讳地迎上慕青谣审视的目光，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怯懦，只有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破釜沉舟的决绝与狠厉。

　　慕青谣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欣赏，点了点头：“可。”

　　她带领着执法队，精准地找到了那个隐秘的入口，如同她无数次在脑海中演练过的那样。

　　洞内发生的一切，惊心动魄，全商浩长老的疯狂，照涟的背叛，姐姐的心碎，爆炸的轰鸣……

　　她冷眼旁观，将自己隐藏在角落的阴影里，如同一个真正的旁观者。

　　只是没想到，照涟已经丧心病狂到伤害照泠想换灵根。

　　直到尘埃落定，慕青谣还给了她另一份报酬——一枚记载着《影身诀》的玉简，地阶功法，诡秘莫测，正合她这般行走于暗处之人。

　　几天的等待后，慕青谣履行了他的承诺。

　　在地牢里，她亲手将淬毒的匕首送进了照涟的喉咙，看着他眼中最后的光彩熄灭，她心中没有快意，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

　　那个从小欺凌她、最终连血脉亲情都能背叛的兄长，终于为她灰暗的前半生，画上了一个血色的句点。

　　当她走出地牢，只觉恍如隔世。

　　“照师妹，慕长老让我送你回去。”严明的语气公事公办，却在送她回到丹峰之后，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

　　“照师妹，长老说，獬豸堂的门，并非只向天才敞开。心性、胆识、手段，才是最重要的。”

　　照汀的动作微微一顿。

　　她明白了，亲手诛杀血亲的狠绝，隐忍潜伏的耐心，以及关键时刻精准下注的胆识，让她真正进入了那位掌管宗门刑律、权势滔天的慕长老的视线。

　　严明离开了，而照汀站在丹峰的药庐边，她的身旁是丹峰百草堂的灵药园，来来往往的都是内门精英的弟子，身后的房间里躺着她已经成为内门精英的姐姐。

　　她袖子里的手紧握成拳，心头一片滚烫。

　　她抬头，望向獬豸堂所在的主峰方向，眼中不再是过去的茫然与绝望，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与野心。

　　外门执事？那已不再是她的目标。

　　那条看似断绝的仙路，在她亲手斩断孽缘后，于阴影之中，悄然为她重新铺就。

　　而路的尽头，或许就是那座庄严，却能让她实现心中野望的——獬豸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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