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夏余烬

作者:初池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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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破裂的暖阳


      立冬的风裹着碎雪,斜斜地打在老院的玻璃窗上,发出细碎的声响。鹿槿灼坐在窗边,手里捧着父亲的手术笔记,指尖抚过泛黄纸页上“神经胶质瘤切除术改良方案”几个字,笔尖悬在稿纸上,迟迟没有落下。
      “还在想序怎么写?”季槐端着热牛奶进来,杯壁上凝着细密的水珠,他把杯子放在她手边,掌心覆在她手背上焐着,“老主任说不急,你慢慢想,哪怕写一句‘这是我爸的心血’都行。”
      鹿槿灼摇摇头,笔尖在纸上轻轻点了点,留下个浅褐色的圆点:“不是不想写,是想写的太多,反而不知道从哪儿说起。”她抬头看他,眼里映着窗外的雪光,“你说,我爸当年握着手术刀时,心里在想什么?”
      季槐在她身边坐下,拿起那本笔记翻了翻,里面夹着张老照片——年轻的鹿明远穿着白大褂,站在手术台前,眼神专注得像在雕刻艺术品。“我猜,”他声音很轻,“他在想,怎么才能让躺在手术台上的人,明天还能看见太阳。”
      鹿槿灼的眼眶热了热,低头继续在稿纸上写:“医学不是冰冷的技术,是让生命与阳光重逢的桥梁——这是父亲教我的第一课……”
      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混着窗外的风雪声,在屋里织出片安静的暖。季槐看着她认真的侧脸,新长的栗色绒毛被灯光染成金棕色,像落了层细碎的阳光。他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真好,有雪,有暖茶,有她低头写字的模样,像幅被时光熨帖过的画。
      下午雪停了,阳光从云缝里钻出来,在地上铺了层碎金。鹿槿灼的序写得差不多了,季槐说要去出版社送稿子,顺便绕去康复中心拿新的训练计划。
      “我跟你一起去。”鹿槿灼放下笔,起身套上羽绒服,“整天待在屋里骨头都僵了,正好出去透透气。”
      季槐皱眉:“外面路滑,你还是在家等着吧,我快去快回。”
      “就不。”她故意踮脚往门口走,脚步比前几天稳了许多,“医生说适当活动有助于恢复,再说了,我想看看出版社的样子,以后说不定……我也能写本书呢。”
      季槐拗不过她,只好去推轮椅:“那你坐轮椅,不许逞强走路。”
      “知道啦。”鹿槿灼乖乖坐上轮椅,看着他弯腰系好安全带,指尖划过轮椅扶手上的锦囊——里面的铁皮时光胶囊硌着掌心,带着种踏实的重量。
      出门时,周奶奶塞给他们个保温桶:“里面是刚煮的姜茶,路上冷,喝点暖和。”她替鹿槿灼拢了拢围巾,眼里的担忧像化不开的糖,“慢点开车,路滑。”
      “放心吧周奶奶。”季槐笑着挥手,推着轮椅往停车的地方走。阳光落在雪地上,反射出晃眼的光,鹿槿灼忍不住眯起眼,看见季槐的白大褂下摆沾了点雪,像落了片云。
      车里开着暖气,暖风吹得人犯困。鹿槿灼靠在副驾驶座上,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路边的梧桐落尽了叶,光秃秃的枝桠指向天空,像幅写意的水墨画。
      “你看那家店,”她忽然指着窗外,“以前我们总去买橘子糖的,现在居然还开着。”
      季槐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笑着点头:“等回来给你买两斤,这次买橘子味和葡萄味的,换着吃。”
      他握着方向盘的手很稳,鹿槿灼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忽然想起刚认识他时,他骑自行车载着她去老院,也是这样稳稳的,哪怕路过坑洼的路,也会提前喊“坐稳了”,生怕颠着她。
      时光好像绕了个圈,又回到了原点,只是当年的自行车变成了汽车,当年的少年长成了能为她遮风挡雨的模样。
      “季槐,”她轻声说,“等我完全好了,我们去拍婚纱照吧,就穿你妈那件旗袍,我记得你说过,她当年穿着可好看了。”
      季槐的耳尖红了红:“好啊,再请林薇当伴娘,让她穿你织的那件红毛衣,她念叨好多年了。”
      “那得让她减肥,”鹿槿灼笑了,“不然穿不下。”
      车里的笑声混着暖气漫开来,连空气都变得甜丝丝的。季槐伸手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手套传过来,像在说:别急,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把所有想做的事,一件一件慢慢做。
      出版社离康复中心不远,季槐先去送了稿子,编辑笑着说“鹿医生的字跟鹿老院长一样有力道”,还留他们喝了杯茶。出来时,鹿槿灼说想去康复中心旁边的公园走走,“雪后的公园肯定好看”。
      季槐拗不过她,把轮椅停在公园门口,扶她慢慢走在铺着碎雪的小路上。阳光穿过树枝的缝隙,在雪地上投下斑驳的影,踩上去咯吱作响,像在唱首轻快的歌。
      “你看那棵松树,”鹿槿灼指着不远处,“像不像老院那棵?小时候我们总在底下堆雪人,你还把围巾摘下来给雪人围上,结果回家被你妈骂。”
      “哪有,”季槐笑着反驳,“明明是你非要给雪人戴你的发卡,最后找不着了,哭着赖我。”
      两人笑着往回走,走到公园门口时,鹿槿灼忽然停住,指着马路对面的花店:“我想去买束花,给我爸的笔记做装饰,就买向日葵,他最喜欢了。”
      季槐看了看马路,绿灯刚亮,车流不算多:“我去买,你在这儿等着。”
      “不用,我跟你一起。”鹿槿灼拉着他的手往前走,“就几步路,没事的。”
      她的脚步还带着点蹒跚,季槐放慢速度陪着她,走到马路中间时,忽然听见一阵刺耳的刹车声——一辆红色的轿车闯了红灯,像头失控的野兽,朝着他们直冲过来。
      “小心!”季槐的声音劈了叉,他几乎是本能地将鹿槿灼往身后拽,想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她。
      可车速太快了,鹿槿灼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撞在背上,像被人用铁锤狠狠砸了下,剧痛瞬间席卷了全身。她听见季槐撕心裂肺的喊声,看见他扑过来的身影,然后眼前一黑,像坠入了无底的深渊。
      失去意识前,她最后想的是——口袋里的橘子糖,还没来得及分给季槐半颗。
      季槐跪在雪地里,怀里抱着浑身是血的鹿槿灼,手抖得像筛糠。她的羽绒服被撞破了个大洞,鲜血染红了洁白的雪,像绽开了朵妖异的花。
      “小灼!小灼你醒醒!”他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手忙脚乱地去探她的鼻息,微弱得像风中的烛火。
      周围的人围了上来,有人在喊“快打120”,有人在拍他的肩膀说“别慌”,可季槐什么都听不见,眼里只有鹿槿灼苍白如纸的脸,和从她嘴角不断涌出的血沫。
      他想起早上她坐在窗边写字的样子,想起她笑着说要拍婚纱照,想起她拉着他的手说“就几步路”——如果他坚持不让她过马路,如果他把她抱得再紧点,如果他反应再快点……
      可没有如果了。
      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像把钝刀,在他心上反复切割。医护人员抬着担架跑过来时,季槐死死抱着鹿槿灼不肯松手,直到医生吼了句“再耽误就没救了”,他才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坐在雪地里,看着他们把她抬上救护车。
      雪又开始下了,落在他的头发上、肩膀上,很快积了薄薄一层,可他感觉不到冷,只有心脏被生生撕裂的疼,疼得他几乎要窒息。他捡起掉在雪地里的锦囊,铁皮时光胶囊已经摔变形了,里面的糖纸露了出来,被血和雪浸透,黏糊糊的。
      那是她最宝贝的东西。
      急诊抢救室的灯亮得刺眼,红色的“手术中”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季槐眼睛生疼。他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白大褂上沾满了鹿槿灼的血,双手止不住地颤抖,连掏手机的力气都没有。
      林薇和周老赶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季槐像尊失了魂的雕塑,眼神空洞地盯着抢救室的门,嘴里反复念叨着“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季槐!小灼怎么样了?”林薇冲过来抓住他的胳膊,声音带着哭腔。
      季槐抬起头,眼里布满了血丝,像头受伤的野兽:“还在里面……医生说……说情况不好……”
      周老的脸色瞬间白了,他扶着墙才站稳,手指死死攥着拐杖,指节泛白:“明远……明远你要保佑你女儿……”
      走廊里静得可怕,只有抢救室里偶尔传来器械碰撞的声音,和季槐压抑的呜咽声。林薇拿出手机给老主任打电话,手一抖,手机差点掉在地上。
      老主任赶来时,还带着神经外科的团队,他拍了拍季槐的肩膀,声音沉重:“放心,我们一定尽力。”说完就匆匆进了抢救室。
      时间像被拉长了无数倍,每一分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季槐盯着墙上的时钟,秒针走动的声音“滴答、滴答”,敲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想起鹿槿灼第一次化疗后吐得昏天黑地,却笑着说“没事,吐完就好了”;想起她在康复室摔了跤,爬起来说“再来一次”;想起她昨天还在绣那顶绒帽,说要绣两朵花,大的给他,小的给自己……
      她那么努力地活着,那么用力地想和他走到未来,为什么命运要这样对她?
      抢救室的灯灭时,已经是深夜。老主任走出来,摘下口罩,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和沉重。
      “怎么样了?”季槐猛地站起来,腿麻得差点摔倒,“老主任,小灼她……”
      “颅内出血控制住了,但脑干有挫伤,”老主任的声音很哑,“还在昏迷,能不能醒过来,什么时候醒过来,都不好说。”他顿了顿,补充道,“我们已经安排了ICU,全力维持生命体征,但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心理准备?”季槐的声音发颤,“什么心理准备?她不会有事的,她答应过我要一起拍婚纱照的,她答应过要给我绣花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了哽咽。林薇扶着他,眼泪掉得像断了线的珠子:“季槐,别这样,小灼那么坚强,她会醒过来的。”
      周老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再睁开时,眼里多了些坚定:“老主任,需要什么尽管说,不管花多少钱,不管用什么方法,一定要救救这孩子。”
      ICU的门缓缓打开,护士推着病床出来,鹿槿灼躺在上面,脸色苍白得像纸,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监护仪发出规律的“滴滴”声,像在替她微弱地呼吸。
      季槐跟着病床往前走,目光死死盯着她的脸,想伸手摸摸她的脸颊,又怕碰坏了她,手在半空中停了很久,最后只能轻轻握住她露在外面的指尖——冰凉的,没有一点温度。
      “小灼,”他俯在她耳边,声音轻得像梦呓,“你醒醒,我给你买了橘子糖,葡萄味的也买了,你醒过来,我们就分着吃,好不好?”
      回应他的,只有监护仪单调的声响,和窗外不知疲倦的风雪声。
      接下来的几天,季槐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ICU外。他没回家,没换衣服,没好好吃过一顿饭,眼里只有ICU的那扇门,和门上那盏代表生命的绿灯。
      林薇和周老轮流来送吃的,他却没什么胃口,常常是热了又凉,凉了又热。护士劝他回去休息,他说“我走了她醒过来怎么办”;医生让他调整状态,他说“我没事,我能等”。
      他像个固执的守塔人,守着那扇门,守着一个渺茫的希望。
      第七天早上,鹿槿灼的手指忽然动了动。监护仪上的心率有了细微的波动,护士赶紧叫来了医生。
      季槐冲进去时,正看见医生在检查鹿槿灼的瞳孔:“有对光反射了!这是好现象!”
      他扑到床边,看着她紧闭的眼睛,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小灼,我知道你听见了,你再努努力,睁开眼看看我,看看老院的雪,看看你还没绣完的花……”
      鹿槿灼的睫毛颤了颤,像只挣扎着要飞起来的蝶,却最终还是没能睁开。但季槐知道,她在努力,她在跟死神拔河,而他,必须是她最有力的后盾。
      他开始每天给她读她写的序,读父亲的手术笔记,读他们小时候的故事。他给她讲老院的木槿树,说雪落在枝桠上很好看;讲她种的蒲公英种子,说已经用雪盖住了,等春天就能发芽;讲他新刻的木牌,上面刻着“等你回家”。
      他不知道她听不听得见,只是固执地讲着,像在跟过去的时光对话,也像在给未来的重逢铺路。
      半个月后,鹿槿灼被转入普通病房,但依旧没有醒。医生说这是植物状态,能不能醒全看她自己的意志。
      季槐把她的轮椅推进病房,放在窗边,阳光好的时候,就把她抱到轮椅上,推到窗边晒太阳。他给她梳头发,虽然还是短短的绒毛,却梳得很认真;他给她擦手,用温水一点一点擦,像在进行某种仪式;他把那顶没绣完的绒帽放在她手边,说“等你醒了,我们接着绣”。
      周奶奶每天来送汤,林薇每天来读新闻,老主任每天来查房,所有人都在等,等她睁开眼,等她再笑一笑,等她说出那句迟到的“我回来了”。
      这天下午,季槐正在给鹿槿灼读她写的序,读到“医学是让生命与阳光重逢的桥梁”时,忽然感觉手心一痒——是鹿槿灼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
      他猛地抬头,看见她的睫毛在颤抖,像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
      “小灼?”他的声音发颤,心脏快要跳出胸腔。
      她的眼睛慢慢睁开了,起初有些迷茫,像蒙着层雾,过了一会儿,那层雾渐渐散去,目光落在季槐脸上,带着熟悉的、带着点傻气的温柔。
      “季槐……”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心尖,“橘子糖……呢?”
      季槐再也忍不住,俯身将她紧紧拥入怀中,眼泪砸在她的发顶,滚烫得像要把所有的等待和恐惧都烫化。窗外的阳光正好,透过玻璃落在两人身上,暖得像老院的春天。
      他知道,漫长的冬天终于要过去了,而他们的故事,还有很多很多章,等着在阳光下,慢慢续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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