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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1 章
惊醒赫连玉的,是一阵哀乐。
埙声从城门后缓缓出现,从远到近,低沉如地脉呜咽。
绵长的尾音在城门外的荒郊漫开。
调子顺着风声沉下去,铜铃在响。
玄甲军列成整齐的方阵,枪戟如林斜指天穹,枪尖映着太阳的光辉。
马蹄裹着麻布,踏过凹凸不平的路面时,悄无声息。
道路两旁的枯树疏枝横斜,鸦雀敛声。
唯有风卷着沙尘,在队列里徘徊。
居然已经是正午了。
处于队伍正前方的人,正是李玄昭。
他身披玄甲,甲胄上的红缨换成了白布,黑色披风低垂。
对方看到了自己。
赫连玉连忙从地上站了起来,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土。
李玄昭看了身旁的王忠节一眼,令他暂时带领队伍,按此速度前进。
自己则是促马来到了赫连玉的身前。
“玉王子,怎么在这儿?”李玄昭居高临下地问。
赫连玉张了张口:“只是出门走走。你们这是……”
最近并没有战事啊?
为什么玄甲军要办葬礼?
“大军即将开拔回京,去年就地下葬的军士们,如今要迁坟,将他们的骸骨,带回中原,交给他们的家人。”
李玄昭心中沉闷,对赫连玉的解释也十分简洁。
白色的纸钱沿街飘洒,看得赫连玉的心中一痛。
在此次战争中死去的夏族人,又有多少呢?
“我……能不能和你一起去?”赫连玉问。
“你也要去?”李玄昭有些惊讶。
赫连玉点头:“我今天穿得……还行,不夸张。”
李玄昭略一回头,队伍已经快要到他的跟前了。
“我没有多余的马给你骑,也不能带你。”
赫连玉并不在意这个,他摇了摇头。
“你们常说,死者为大,我尽一尽哀荣,不过是几步路的距离,算是我对英灵的敬意。”
李玄昭心下感动,旋即下马,站在了赫连玉身边。
“你说得很对。”
他身后的王忠节也立刻下了马,向李玄昭请示:“殿下。”
“忠节,令众军下马,我们走过去。”
王忠节看了一眼站在李玄昭身边的赫连玉,领命而去。
李玄昭手里握着马缰,与赫连玉一起,走在队伍的前方。
哀乐在他们的周围飘荡。
赫连玉在想着欲谷津的话,又想起了自己死去的族人,心乱如麻。
两人一路无话。
他们往山坳里走,转过一处拐角,来到了一片开阔地上。
放眼望去,全是一个又一个的小土包。
坟塚全由黄土夯就,密密麻麻如流星坠地。
一块又一块的木牌,昭示着他们生前的名字。
这里便是宋夏之战中,宋军将士的埋骨之地。
赫连玉自觉站在了一旁。
李玄昭站在空地上的正前方。
三百玄甲亲兵列阵围坟,戈矛拄地肃立,无一人喧哗。
列阵完毕后,王忠节亲自手捧香案,置于坟地之前。
案上摆着三盏清酒,二十大盘干肉和一包碎残甲片。
李玄昭点燃三炷香插入坟前黄土。
“玄甲军主帅李玄昭,在此恭请忠勇弟兄迁葬归里,莫惊莫扰,随我还家!”
王忠节及三百玄甲军,在坟塚前单膝下跪。
众人齐声道:“尚飨!”
李玄昭端起了案上三盏清酒中的一盏,洒在了黄土之上。
紧接着,军士们都拿出了一壶随身携带的酒,沿着坟头一路撒过去。
场面之壮大、肃穆,皆是赫连玉平生仅见。
西域与中原,对于死亡的礼节完全不同。
李玄昭关照到了站在一旁的赫连玉,提议说:“你累了可以坐下来休息。”
赫连玉摇头:“他们刚刚说‘尚飨’,是什么意思?”
“‘尚飨’,意思是请逝者前来享受祭品。”李玄昭对赫连玉解释。
“原来是这样。”
李玄昭观赫连玉的面色,发现神色中有些惶惶。
“你害怕吗?”
赫连玉心神不宁,没有掩饰,轻易地就被李玄昭发现了心中的想法。
“有一点。”
但不是因为死去的亡灵。
而是因为我不知道接下来该什么办。
“别害怕。”
李玄昭看着一个又一个的坟头。
“玄甲军的军卒,有的是家境良好的世家子弟,有的是平民出身,他们都经过严格的背景审查,绝大部分,人品优良,埋在这里的军士们,都是好人,不会害人。”
这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军队。
每一个人都是跟着他南征北战的同袍手足。
除了感情联结,每一位玄甲军的士卒都是精锐,培养不易。
在战争中死去的人留下了空缺,要有新人补上。
而重新招募、培养、融入,又要花额外的心血。
于情于理,失去他们,让李玄昭很难过。
“好人会杀人吗?”赫连玉问。
他犹犹豫豫,拖拖拉拉,一直没有真正把李玄昭——把宋国当做仇人看待。
这其中原因复杂。
赫连玉排杂理陈后,第一个想问的问题便是这个。
这场战争,究竟谁是正义的一方?
李玄昭看着赫连玉,目光如炬:“会。”
“寻常百姓斗殴至死,杀人者便要下狱,两国交战,杀人者却被奉为英雄,这是为什么?”
李玄昭上下扫视着赫连玉。
“我可以回答你这个问题,但是请你告诉我,为什么要这么问?”
赫连玉是不是在为夏族说话?
“因为死的人太多了,而死人是不好的。战争让我不明白,为什么杀人是好的?一场仗打下来,谁是对的,谁是错的?”
赫连玉回答得很坦然。
他被欲谷津骂过之后,发现自己的确浑浑噩噩。
有很多东西,他从没有想明白过。
既然不明白,就要问明白。
“你方才说,斗殴至死、错手杀人的百姓要下狱,战场的杀人的军士,却是英雄,这是因为前者是为了一己私利,为私利而害死一个人,取走一条宝贵的生命,这是决不允许的,战场上杀人的战士,他们是英雄,他们不是为了一己私利,而是为了保护大宋,保护他们的国家。”
“那么夏族,赫连风,是在保护自己的国家吗?”
这是他们两个第一次提起赫连风,提起夏族。
提起那场战争中,一些非常核心的东西。
在三百玄甲军面前,在死去的英灵面前,在天地面前。
在这个最不合适的场合,赫连玉问出了最该问的问题。
“他在玉泉关前以骑兵与我鏖战时,是的,他是为了保护退无可退的夏族人。”
赫连玉没想到李玄昭会这样说。
他就是被保护的族人中的一个。
赫连玉心中翻腾,努力遏制住了自己的泪水。
“但他与赫连灼挑起两国战火的时候,不是,是夏族率先侵犯大宋疆土,所以一开始,他们便目的不正、师出无名,注定会失败的。”
真的吗?真的是这样的吗?
赫连玉很想反问。
如果真是像他说的这样,那么大宋对西域各国的野心,又是从哪里来的?
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王土,咸沐仁风。
赫连玉一直记得李玄昭说过的这句话。
他收走了夏族王室代表着权力的印信,防止夏族复辟。
欲谷部对其俯首称臣,步步退让,大宋的胃口却越来越大。
这又是为什么。
只是,方才李玄昭有一句话确实是说对了。
夏族注定会失败的。
碰上李玄昭这样的对手,他们有什么胜利的可能?
“是我愚钝,多谢太子殿下指点迷津。”赫连玉向李玄昭拱手。
李玄昭换位思考,也觉得自己话说得太多、太重了。
赫连玉,从小养在奴隶的身边,长大后才被欲谷涉认回。
连欲谷部的王都不知道他的存在。
一切应该学的,赫连玉都没有学过。
想来,也从没有人同他说过这些。
无知者无罪,这不过是一个孩子的问题罢了。
“没有关系,你不必放在心上。”李玄昭说。
这时,王忠节来向李玄昭禀报。
“殿下,赫连风的墓,就留在这里吗?”王忠节问。
赫连玉闻言,如同晴天霹雳:“你说什么?”
王忠节见赫连玉问,看了过来:“回玉王子,我说的是赫连风的墓。”
赫连玉难以置信地看着李玄昭:“赫连风,葬在这里吗?”
李玄昭点头。
“赫连风,一代勇将,我敬其回护族人的心,最终将他收敛下葬。”
王忠节为赫连玉指了指方向:“便在那里。”
赫连玉看过去,只能看到无数的坟头,不知道哪个是自己的大哥。
“我可以给众位将士,敬一杯酒吗?”赫连玉问。
王忠节惊讶非常。
外国王子给死去的玄甲军将士敬酒吗?
李玄昭目光沉沉地看着赫连玉,心中甚为欣慰,甚为感动。
“当然可以。我替众位死去的将士,多谢玉王子的恩德。”
李玄昭的语气中有说不出的感动。
赫连玉拿起了案上的酒壶,从第一排开始,一路走去,酒水洒在他的脚边。
三百玄甲亲卫看了过来,大家都沉默不语。
赫连玉一边走,一边抑制不住地哭了起来。
他要哭的人太多了,未必是面前死去的将士们。
还要夏族的英灵。
他们的尸骨,是不是还留在战场上?
被牛羊吃干净后,只剩一具又一具的白骨。
白骨被黄土掩埋,他们是不是永远不能回家了?
他哭得太伤心,在场的将士都十分动容。
有许多人摸了一把眼泪,忘记了男儿有泪不轻弹这句话。
哀乐声连绵不绝,就连王忠节都大为感怀,叹道:“殿下,这位玉王子,当真是赤子之心。”
李玄昭未做回应,目光依旧放在赫连玉的身上。
从他在玉泉镇见到此人的第一眼开始,他便知道,赫连玉是一个赤诚、和善、知错就改的人。
他和其他的王子、公主不一样,甚至和自己也不一样。
他的为人,比李玄昭还要真诚几分。
赫连玉在角落里将酒水倒尽。
他看着木牌上赫连风的名字,怕被人看出破绽,不敢久呆。
大哥和想杀死他的人埋在一起,他是不是在地下从不安宁?
赫连玉不知道。
旋身时,他被风轻轻地抱住了。
他又难过,又伤心,想起了自己答应过大哥的誓言,此时又觉得羞愧。
他是要回来见他的,他要回来的。
随后,军士们持木铲轻刨坟塚表层黄土,先清理坟头枯草,再顺着坟丘边缘逐步松土。
直至露出棺木,过程中若遇白骨,则以麻布轻托,绝不抛掷。
赫连玉回到了李玄昭身边。
“三日后,我们启程回京,王子,你可要与我们一道回去?”李玄昭问。
他之前还有所犹豫,不想此人随自己进京,害怕他自由自在惯了,不愿意被束缚。
现在已经可以做出决定了。
赫连玉此人,比欲谷涉、欲谷津的品性,要高洁太多。
将他放在欲谷部,那才是明珠暗投,白费工夫,不如留在自己身边。
自己可以好好教导他,不使其因出身而被埋没。
而这正中赫连玉下怀。
赫连玉看着李玄昭,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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