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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涌
曹吉祥倒台的消息,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沉寂的京城官场激起了层层涟漪。然而,这涟漪之下,是更深不可测的暗流。表面上看,一场阉党构陷功臣的闹剧被英国公张辅以雷霆手段平息,皇帝陛下圣明烛照,赏罚分明。但嗅觉灵敏的朝臣们却从中品出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萧府听雪轩依旧被皇帝的亲军“护卫”得水泄不通,但内里的气氛却悄然发生了变化。每日前来诊脉的太医换成了那位沉默寡言的年轻人,送来的汤药和膳食也越发精致妥帖,甚至偶尔还会有几本谢清流喜好的孤本典籍或时新的棋谱被“不经意”地送来。监视依旧存在,却从之前的咄咄逼人,变成了如今这种无孔不入却又令人难以指摘的“关怀”。
萧绝背后的伤口在精心调理下渐渐愈合,新肉生长带来的麻痒取代了剧痛。他大部分时间依旧在房中打坐调息,内力恢复的速度远超常人预料,那双深邃眼眸中的锋芒也日益内敛,如同藏于鞘中的宝刀,静待出鞘之日。
谢清流的心脉之伤需要徐徐图之,不能急于求成。他每日按时服药,在院中缓步行走,活动筋骨,更多的时候则是坐在窗下,翻阅那些送来的书简,或是与萧绝对弈一局。两人的棋风迥异,萧绝杀伐果断,布局狠辣,常于不可能处觅得生机;谢清流则绵密周详,步步为营,善于在无声处积累胜势。棋枰之上,黑白交错,如同他们所处的局势,看似平静,实则暗藏机锋。
他们很少交谈,尤其是在那些看似空无一物、实则不知隐藏了多少双耳朵的角落。但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动作,便能明了对方的心意。那夜雪中的拥抱与泪水,如同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将两人更加紧密地联结在一起,也让他们在面对外界时,更加默契与谨慎。
这一日,天空放晴,连日的积雪开始消融,屋檐下滴落着晶莹的水珠,发出清脆的声响。谢清流披着厚厚的狐裘,坐在院中暖亭里,面前摆着一局残棋。萧绝坐在他对面,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黑玉棋子,目光却落在亭外那株绽放了零星几朵嫩黄花瓣的腊梅上,若有所思。
一名身着禁军服饰的低阶军官快步走进院子,在亭外躬身行礼:“启禀萧大人,谢太傅,府外有客求见。”
自他们被“保护”在萧府以来,这是第一位敢于上门拜访的“客人”。
萧绝眉头微挑,放下棋子:“何人?”
“是……是世子殿下。”军官低声回道。
朱瞻圻(真)?他来了?
萧绝与谢清流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讶异与警惕。真世子在此次平叛中居功至伟,身份更加尊崇,此刻正是风口浪尖上的人物,他为何会在这个敏感的时刻,亲自来到这被严密监视的萧府?
“请。”萧绝沉吟片刻,淡淡道。
军官领命而去。不多时,便见朱瞻圻一身常服,披着玄色大氅,独自一人(至少明面上是)缓步走进了听雪轩。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目光扫过庭院,在谢清流身上停留了一瞬,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随即看向萧绝,拱手道:“萧指挥使,谢太傅,别来无恙。听闻二位在此静养,瞻圻特来探望。”
他的态度自然亲切,仿佛只是寻常的故友探病。
萧绝与谢清流起身还礼。谢清流道:“有劳殿下挂念,清流与萧大人已无大碍。”
朱瞻圻走到暖亭中,目光落在石桌的棋局上,笑道:“二位好雅兴。这局棋……看似平和,内里却暗藏杀机啊。”他意有所指,随手拈起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一角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位置。
这一落子,看似闲棋,却瞬间改变了局部的气眼,让谢清流原本绵密的布局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破绽。
萧绝眼神微凝。谢清流则微微一笑,执起黑子,从容不迫地应了一手,不仅补上了那丝破绽,反而隐隐对朱瞻圻刚落下的白子形成了反制。“殿下棋艺精湛,清流佩服。只是棋局如世事,有时看似闲子,或许正是关键所在。”
朱瞻圻哈哈一笑,不再落子,撩袍坐下:“竹隐兄(谢清流字)还是这般机敏。不错,世事如棋,一步错,满盘皆输。”他收敛了笑容,看向萧绝,语气变得郑重起来,“萧指挥使,此次多亏你与竹隐兄力挽狂澜,方能粉碎奸佞,保全社稷。瞻圻在此,代朝廷,代天下百姓,谢过二位。”说着,竟是起身,对着二人深深一揖。
萧绝侧身避开,神色淡漠:“殿下言重了,分内之事,不敢居功。”
朱瞻圻直起身,叹道:“指挥使过谦了。若非二位舍生忘死,保住建文遗诏,揭露那冒牌货的真面目,后果不堪设想。”他话锋一转,状似无意地问道,“只是不知……那真正的遗诏与休书,如今在何处?此乃国之重器,需得妥善保管才是。”
终于提到了核心问题!
萧绝面色不变,淡淡道:“殿下放心,东西在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待陛下需要时,萧某自会亲自呈上。”
滴水不漏,将皮球踢了回去。
朱瞻圻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很快掩饰过去,笑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他重新坐下,换了个话题,“二位可知,曹吉祥如今在诏狱中,可是攀咬出了不少人。”
萧绝和谢清流心中一动,静待下文。
“据他招供,他与那假世子勾结多年,暗中经营‘九重渊’,不仅挪用国库,私造兵甲,更与瓦剌往来密切。朝中……亦有几位大臣牵扯其中。”朱瞻圻语气沉重,“如今朝野震动,人心惶惶。父皇为此,甚是忧心。”
他透露的信息半真半假。曹吉祥攀咬朝臣是必然的,这正是皇帝借机清洗朝堂、巩固权力的好机会。但朱瞻圻特意前来告知,其目的绝非仅仅是通报消息那么简单。
“陛下圣明,自有决断。”萧绝依旧不接茬。
朱瞻圻看着他,忽然压低了声音,语气带着一丝诚恳:“萧指挥使,竹隐兄,如今朝局未稳,奸佞未清。父皇虽信任二位,但……难免有小人谗言,觊觎二位手中之物,更对指挥使的身份……多有非议。二位身处此地,看似安全,实则如履薄冰啊。”
他开始挑明利害关系。
谢清流接口道:“殿下之意是?”
朱瞻圻目光扫过四周,声音更低:“不瞒二位,瞻圻此次前来,一是探望,二也是想为二位指一条明路。”他身体微微前倾,“指挥使身份特殊,虽有功于社稷,但终究是前朝血脉,长久滞留京城,恐非良策。竹隐兄才华盖世,若因与指挥使过从甚密而受牵连,更是朝廷损失。”
他顿了顿,观察着二人的神色,继续道:“瞻圻愿向父皇进言,封萧指挥使一个虚衔,赐予封地,远离京城这是非之地,安享富贵。而竹隐兄,则可留在朝中,大展拳脚,实现平生抱负。如此,既可保全二位,又可免去朝野非议,岂不两全其美?”
分化!拉拢!他想要将萧绝逐出权力中心,同时将谢清流,或者说将谢清流可能代表的士林清议力量,收归己用!甚至,他或许还存着从谢清流这里找到遗诏下落的念头!
好一个“两全其美”的计策!
萧绝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冷笑,尚未开口,谢清流却已拂袖而起,脸色因愤怒而泛起薄红,声音虽竭力压制,却依旧带着凛然之气:
“殿下此言差矣!萧指挥使为国浴血,功在江山,何须远避?清流与萧指挥使同心为国,何来牵连之说?殿下所谓‘两全其美’,不过是欲拆散忠良,行那党同伐异之事!清流虽不才,亦知‘义’字如何书写!此议,绝难从命!”
他言辞激烈,毫不留情面,将朱瞻圻那点心思彻底戳破。
朱瞻圻没料到谢清流反应如此激烈,脸上那温和的面具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脸色青白交错,眼中闪过一丝恼羞成怒。他强笑道:“竹隐兄何必动怒?瞻圻也是一片好意……”
“殿下的‘好意’,萧某与谢太傅心领了。”萧绝缓缓站起身,挡在谢清流身前,目光平静却带着无形的压力,直视朱瞻圻,“只是,萧某是去是留,谢太傅是进是退,自有陛下圣裁,不劳殿下费心。至于那两样东西,时机一到,萧某自会处置,亦无需殿下挂怀。”
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拒绝和逐客之意。
朱瞻圻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他深深看了萧绝一眼,又看了看他身后神色坚定的谢清流,缓缓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冷声道:“既然二位心意已决,瞻圻也不便多言。只是……望二位好自为之,莫要辜负了父皇的……‘隆恩’。”
他将“隆恩”二字咬得极重,带着明显的威胁意味,随即不再多言,转身拂袖而去。
暖亭内恢复了寂静,只余下尚未下完的棋局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剑拔弩张。
谢清流看着朱瞻圻离去的背影,胸口因激动而微微起伏,牵动了旧伤,忍不住轻轻咳嗽起来。
萧绝扶住他,为他抚背,低声道:“何必与他动气。”
谢清流顺过气来,摇头道:“他其心可诛!竟想将你逐出京城……”他抓住萧绝的手臂,眼中满是担忧,“萧绝,我担心他不会善罢甘休。他在陛下面前……”
“无妨。”萧绝打断他,眼神冰冷,“他不过是陛下手中另一枚棋子罢了。陛下用他平衡朝局,制衡我等,又岂会全然信他?今日他前来游说,未必不是陛下的试探。”
谢清流心中一凛。是了,以朱瞻圻如今的身份,他的一举一动,岂能瞒过陛下的眼睛?他今日前来,陛下必然知晓。这究竟是朱瞻圻自己的意思,还是奉了陛下的密旨?
帝王心术,如同迷雾,层层叠叠,让人看不清真相。
“那我们……”谢清流感到一阵无力。
“以静制动。”萧绝扶着他坐下,目光重新落回棋局,拈起那枚被朱瞻圻动过的白子,随手丢进棋盒,仿佛掸去一粒尘埃,“水越浑,越要沉住气。我们的筹码还在,便有周旋的余地。”
他执起黑子,在棋盘天元之位,稳稳落下一子。
这一子,看似平淡无奇,却瞬间盘活了整个棋局,将之前所有的暗流与杀机都纳入了自己的节奏之中。
谢清流看着这手棋,眼中闪过一丝明悟。他明白了萧绝的意思。在这盘错综复杂的大棋中,他们不能自乱阵脚,必须稳住核心,等待最佳的出手时机。
接下来的几日,风平浪静。朱瞻圻没有再出现,朝廷似乎也遗忘了被“荣养”在萧府的两位功臣。只有每日不变的汤药、膳食和那位沉默的太医,提醒着他们所处的境地。
萧绝的内力已恢复了七七八八,行动如常,只是气息愈发内敛深沉。他偶尔会向守卫的禁军军官询问一些无关紧要的京城趣闻,或是借阅一些舆图方志,看似闲极无聊,实则在不动声色地收集着外界的信息。
谢清流则专注于调理身体,闲暇时与萧绝对弈、品评书简,或是就着暖亭烹雪煮茶,日子过得仿佛真的如同外界所传闻的那般,是“功成身退,安享富贵”。
然而,这种平静,在腊月二十三,小年这一天,被打破了。
这一日清晨,天空再次阴沉下来,细密的雪粒子簌簌落下。萧府门外忽然来了大队仪仗,黄罗伞盖,旌旗招展,竟是宫中的銮仪卫!
一名身着绯袍、面白无须的司礼监大太监手持拂尘,在一众内侍的簇拥下,昂首走入听雪轩,展开一卷明黄绢帛,尖声宣道:
“陛下有旨!宣萧绝、谢清流,即刻入宫觐见!”
不是口谕,是正式的圣旨!而且是在小年这天,宣他们入宫!
萧绝与谢清流跪接圣旨,心中俱是凛然。该来的,终于来了。这次觐见,是福是祸?是最终的审判,还是另一场风波的开端?
两人换上了宫中早已备好的、符合他们品级的朝服。萧绝是一品麒麟补服,谢清流是二品锦鸡补服。朝服华美庄重,穿在身上,却仿佛有千斤之重。
在銮仪卫和禁军的“护送”下,马车驶出萧府,碾过积雪的街道,向着那象征着至高权力、也隐藏着无尽凶险的紫禁城,缓缓行去。
车帘低垂,隔绝了外面的视线。车厢内,萧绝与谢清流相对无言。萧绝闭目养神,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柄形制古朴的“折玉”匕首。谢清流则正襟危坐,目光透过车帘的缝隙,看着外面飞速掠过的、熟悉又陌生的街景,心中波澜起伏。
这一次,他们将要直面那位掌控着他们生死的帝王。是君臣相得,功成名就?还是图穷匕见,血溅丹墀?
马车穿过重重宫门,巍峨的宫殿在雪色中显得更加肃穆庄严。那金碧辉煌的琉璃瓦,那汉白玉雕琢的盘龙御道,那持戟肃立的宫廷侍卫,无不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威压。
终于,马车在乾清宫前停下。
司礼监大太监躬身道:“二位大人,请下轿,陛下在暖阁等候。”
萧绝与谢清流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冠,迈步下车。脚踏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空旷的回响。
乾清宫,皇帝日常处理政务和接见重臣的地方。此刻宫门大开,里面灯火通明,却静得可怕。
两人一前一后,迈过高高的门槛,走入那决定他们命运的大殿。
殿内温暖如春,地龙烧得极旺,与外面的冰天雪地恍如两个世界。御座之上,身着明黄常服、头戴翼善冠的当今天子,正端坐在那里,手中拿着一本奏折,似乎看得入神。他面容清癯,眼神深邃,看不出喜怒,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帝王气度。
英国公张辅侍立在下首,眼观鼻,鼻观心。真世子朱瞻圻则站在另一侧,垂手恭立,目光低垂。
除此之外,殿内再无他人。
萧绝与谢清流走到御阶之下,依礼跪拜,山呼万岁。
“臣萧绝(谢清流),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皇帝缓缓放下手中的奏折,目光落在跪伏在地的两人身上,久久没有说话。
那股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沉甸甸地压在两人的心头。
良久,皇帝才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平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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