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骤雨

　　梁翰生一把推开房门，他手里捏着一大叠乱七八糟的报纸，弓着的腰前倾的脖子显得他狼狈。开门看见窗台上站着人，他倒是愣了一下。

　　然后把背慢慢挺直了，仿佛恢复了一点一家之主的威严。
　　“你站那干嘛！”

　　他上来一把窗户拉上。“开什么窗，等被拍！”
　　梁鸿宝和仲雯娟这才注意到窗外不同往常的嘈杂。

　　透过半闭的百叶窗往外看，屋外密密麻麻的人头，夹杂着疑似摄影时的闪光。

　　捏皱了的报纸被拍在桌上，“看看，看看，还有什么可吵！”

　　加粗的黑体字显得惊悚，梁鸿宝一份份翻过去。“震惊！梁氏千金怀孕不假，但生父存疑”“绝对可信：内部人士亲口透露，生父另有其人”“鱼目混珠，新婚恐变离婚”。

　　仲雯娟已经从窗台爬下来，塌着肩往报上望，口里喃喃的：“这到底是谁干的呀，谁监视了我们家吗，已经换了那么多佣人，怎么还会有消息传出去。”

　　梁瀚生说：“这么多家报纸约好了似地同时报，同时堵，这就是冲我们家来的。”
　　仲雯娟慢慢地说：“池氏传媒？池家是搞舆论操纵的一把好手。”

　　“这事不用人操控，因为这事是真的。至少我们三个都知道是真的，做不了假。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装到底，把证据毁了，然后鸿宝尽快怀一个朱家的孩子。慢慢等一切都平息下来。”

　　他们两个都看着她，现在她肚子里的已经不是孩子了，那是一个要销毁的证据。

　　屋子里很安静，安静得像一条翻了的船。然后手机铃声响了，像挣扎的人泼出一阵水花后又沉寂了下去，然后又在别处发出了水花的响声。

　　梁瀚生把手机接了起来，梁鸿宝听见他在说：“不可能的事，那都是小报乱写的。都可以，都没问题。敬雪，我们这么多年老朋友了。你信不过我们，你还信不过你儿子。”

　　他把扬声器打开了，朱敬雪的声音在这个屋子里涟漪般扩散开来，字字带着寒意。

　　“孩子生下来第一次时间就要做亲子鉴定。不是我想这么做。实在这事外面闹得太难听，也太难看了。”

　　他们一声不吭地听着。
　　“还有晚上让她跟施南回家来吃饭，如果他们不来的话，我就叫上骏裴一起上你家吃这顿饭！到时你可别怪我让你们全家都咽不下去。”

　　电话不客气地挂了。

　　梁瀚生眼睛对着挂了的电话，脸孔涨成猪肝色。
　　“你们听听，听这口气，好像施骏裴倒能听她的话。在我面前充大，笑话！”

　　转过头，他脸色却沉得像铁，半天紧闭着嘴。

　　等张了嘴，只对梁鸿宝说：“我们为了你，在朱家面前忍到了这个地步。其他你自己想着吧。”
　　他走了两步，手拉开了门把手，又转头恶狠狠地说：“忤逆父母，败坏家族名声，在古代的话就该治重罪！”

　　梁鸿宝阴森森地笑：“现代你拉不了我浸猪笼是不是很可惜？”

　　回复她的是巴掌般呼啸而来的一阵风，和响亮得仿佛打到她耳膜的砰的一声。
　　梁瀚生摔门而出。

　　仲雯娟慢腾腾坐在地上，一点一点扯下那双抽丝的袜子，团一团，整个扔进了书房的垃圾桶。
　　她再也没看梁鸿宝一眼，头发蓬乱，无精打采地走出门去。
　　看起来像光天白日下一个游荡的鬼。

　　好奇怪，她的母亲比她更像是这场戏剧的主角，更像个被围攻的中心。

　　梁鸿宝反而变得奇异的平静。平静地在大躺椅上躺下来，平静地把脚搭上梁瀚生古板而暮气沉沉的檀木桌上，用大脚趾踢倒桌上的一本台历。

　　记者到傍晚还没散。
　　朱施南过来把她从梁家接走。临走时父母看了她一眼，那一眼的眼光不言而喻。可她看不见，她只注意到人群里一个看起来就很聪明的额头，闪亮地，又从人群里挤到前排。

　　吵吵囔囔，挤挤拥拥，人生是海洋，到处是波涛汹涌的海浪。

　　到朱宅时天色已黑。已近深秋，可院子仍然开着大面积的花，在黑暗中暗香起伏。第二季的花总比第一季还开得繁盛。浓郁的花香压迫得她喘不过气。

　　电视屏幕里的自己和朱施南看起来都像两个奇怪的陌生人。那个大额头记者看起来倒是十分正气，话筒又大又圆，占据了三分之一的画面。

　　“我们有可靠的消息来源，梁小姐，不，现在朱太太真的没什么可讲的吗？是默认了吗？”
　　话筒晃动，是安保在挡脸。

　　话筒又对上朱施南。“我参加过两位的婚礼，两位婚礼上一直黑面居多，只有看见镜头才露丝微笑，能告诉我们大家，是因为什么事情闹了不愉快吗？”

　　最后画面定格在朱施南身上。
　　“对于造谣的各家媒体，我们一定会追究到底！”

　　施骏裴才难得地在家。
　　他放下遥控器，就用指节敲着桌子对朱施南说：“我一直跟你说过，说话前要过过脑子，做不到的事就不要说。说了就要做。这基本是小阜所有媒体，你要告告得过来吗？”
　　朱施南沉着眼睛不说话。

　　“捕风捉影的事，你们越理它，自然越来劲。我就说你们太嫩，无可奉告一句，什么都够了！”

　　“鸿宝，这话我们私底下说说。你们家梁老爷子，梁耀春，沽名钓誉过了头，要是我，绝不会请什么记者媒体到婚礼上。有一就有二，这下子好，成了连续剧了，全小阜免费观看。”

　　他压一口气下来。

　　“鸿宝，我这话也不是冲你的。你这孩子我是满意的。但是希望你们家再低调点，用的人也都谨慎点，嘴巴也管严点的。这话我不方便明着跟你爸妈说，你去说。”

　　梁鸿宝刚点完头，他就站起来：“那我还有事，晚饭你们吃，我就先走了。”

　　朱敬雪本来还在一旁侧头听着，见他站起来，脸色都变了。
　　“你就连一顿饭都不肯在家里吃。”

　　“我有公事。”
　　“你一直有公事。”

　　“儿媳妇在这，我不想跟你吵。”
　　“儿媳妇？孙子都可能不是你家的，你也就肯讲这么两句话。捕风就一定捉影吗？事情你也不查查清楚你就要走。这个家有刺吗？”

　　“是你有刺！”
　　“对啊，可惜刺在你心头上的那个人不是我。你一辈子不就可惜这一点嘛。”

　　施骏裴理都不理她一句，穿上风衣外套，就往门外走。
　　朱敬雪上去使劲拽住他风衣一角。他抬手一扬。

　　朱施南一个箭步就冲上去，一把就抓住他上扬胳膊，“她经不起你推推搡搡。”

　　父与子脸色俱黑，一言不发对峙着。施骏裴把胳膊一震，缓缓放下来，朱施南才慢慢把手松了。

　　施骏裴甩甩手腕，把灰色风衣脱了。
　　外套像一层虚假的皮似的落到朱敬雪的手里。

　　“你以为我要干嘛，打她？” 施骏裴说，“在你成长过程，你见我伤过她一根毫毛吗？”

　　“你对她，也不比打她好多少。”

　　施骏裴从上到下打量朱施南，而后，他沉沉地说：“倒也是奇怪，那些报纸上从来不报，我倒觉得你不像我亲生的。”

　　“我也希望是。”

　　梁鸿宝没见过朱施南这么冷的脸色。
　　她倒觉得这父子两个生气时出奇的相像。一样冷硬的下颚线条，一样冷凝的黑眼珠。

　　施骏裴慢慢点着头：“你到底姓朱。”

　　“当然了。施董，你不要忘记了。连你也不过是朱氏集团的施董。”

　　“这就是你作为一个儿子的态度？”
　　“你没听过言传身教吗？如果你作为丈夫是这样，你还能指望儿子是怎么样。”

　　施骏裴面色森冷。
　　他缓缓地点头，随后谴责般地看了一眼朱敬雪，转身就走。

　　梁鸿宝知道这一眼的意思，她也从梁翰生的眼睛里看出过同样的意思。
　　那一眼是：“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孩子。”

　　朱敬雪扔了那风衣，跌跌撞撞又跟上去。她好像有话要为自己辩驳，可是太多话，她翕动着嘴不知道怎么开口似的。所以只能抓住了他胳膊，紧紧地，怎么也不肯放。

　　黑白的大理石地面又冷又硬，掉落的风衣赫然被踩了个脚印。

　　朱施南走过去，慢慢握住了他母亲的肩膀。他强扯出一点微笑的弧度，“妈，我和鸿宝都饿了。你让爸走吧，我们坐下来吃饭。”

　　他们家的佣工李婶本来一直在饭桌边低头立着，这时候高一脚低一脚地走过来。
　　小老太太慢慢摸着朱敬雪紧攥着不放的手指。

　　“小雪啊，他今天是真有事。不能再吵了。你看如果硬留他，他和三儿还要吵。这次坐了半小时，下次再坐半小时，慢慢来啊。我们不能要求太多了，吓着他，一点点来。你上次不是也想通了嘛。要慢慢来，不能激动。”

　　她一点一点把朱敬雪僵直的手指摸软了，然后掰开。
　　像哄小孩一样，和朱施南一起把她哄到餐桌旁边坐下。

　　一边搓着她掌心，一边给她另一只手递了双筷子，同时对朱施南递了个眼色。
　　朱施南给梁鸿宝也塞了双筷子在手里，然后夹了块菱角，大口塞进嘴里。

　　朱敬雪还是像木头似的一动不动坐着，只有听见大门砰地关上的声音，才眼珠子动了下。
　　她下意识身子转向门那头，要站起来。

　　李婶张开双臂拦住了她，半命令半哀求似地说：“吃饭了吃饭！今天厨房准备的都是时令菜，有青葱菱角饭，藕节炖鸡头米……还有，还有我亲手包的栗子饼。”

　　大理石地砖上的灰色风衣还在那，像一摊早就冷却的灰烬。
　　施骏裴没拿就走了。

　　梁鸿宝手拿着筷子，看见朱敬雪在她进屋时还冰雪般冷傲的目光已经散了。她看了那风衣一会，麻木地用筷子尖撩起几粒米放进嘴里咀嚼着。

　　可梁鸿宝的心犹如这筷子上的米，挑在半空。她记得刚才朱敬雪清清楚楚地说：“孙子都可能不是你家的。”

　　默默无语吃了半饷，朱敬雪突然看向她。
　　她本来想装看不见的，可那道视线盯的时间太长了。
　　她不得不把筷子木木地捏在手中。

　　“鸿宝，”朱敬雪说，“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我对你……我以往对你都是不错的吧？”
　　梁鸿宝点一点头。

　　朱敬雪脸上的表情很温柔。

　　“我知道你这孩子是实事求是的。我们家对你都是不错的。你以前和你哥，放学了来玩，我都让你当自己家一样，别拘束，想吃什么，就交代厨房去做。我记得你喜欢吃栗子，还有菱角。这种外皮硬，心里软的东西。因为你也是心软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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