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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日惊喜
半个月后,沈乔壹的精神状态已至低端,从失眠变成嗜睡,怎么叫都叫不醒,每次醒来,记忆力就会衰退几分。商承修停止了国内的一切治疗,提前带沈乔壹出国。
出发之前,唐阿姨帮沈乔壹打理衣领,忍着泛滥的悲痛,这才没有哭。
她知道,在泊湾,沈乔壹的心中,有一个比她更难过的人。
“乔壹,还记不记得我是谁啊?”
沈乔壹抬起厚重的眼皮,忽然沉重地合上了,他愈加干瘦的身体在那一瞬间仿佛失去了灵魂和意识,直直地向后倒去。唐阿姨眼疾手快,把他拉住,倒在自己的身上。
唐阿姨再也忍不下去了,搂着沈乔壹坐在地上哭。
孟叔把他们两个人拉起来,扶着沈乔壹躺在沙发上。
“怎么会这样?好好的人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唐阿姨扶着架子嚎啕大哭。
孟叔将手帕递给他:“等到了瑞士,乔壹受到更合适的治疗,就会变好了。你别哭伤了身体,否则乔壹哪天回来想吃你做的曲奇饼干了怎么办。”
唐阿姨捂着心口:“治好了也回不到那时候了,我怎么都想不到叶先生这么狠,他父母犯的错关乔壹什么事啊?乔壹从前多活泼啊,怎么变成了这样……”
“叶先生已经仁至义尽了,以他的手段,如果真的狠起来,我们根本见不到乔壹。”
唐阿姨红了眼:“少洗白了。他不是心软,是害怕少爷和他反目成仇!如果不是苏公子和沈公子,乔壹就要被车撞死了!你知不知道!我都听到了,叶先生是想杀了乔壹……杀人啊……先生和太太两个这么好的人,生出来这么好的少爷,为什么老天看不惯啊……”
孟叔哀叹口气,将她拉出客厅:“你小声一点,我想,少爷不一定知道这件事。”
“不知道,他不知道。”唐阿姨如梦初醒,向房间里看去,沈乔壹窝在沙发角落里,商承修不知所踪。
“那就让他永远都不知道。叶先生这么多年并不容易,你是知道的,别让他老年过得痛苦。”
唐阿姨无法赞同:“没人心疼少爷,我心疼少爷还不行吗……”
唐阿姨和孟叔送他们到了机场。
“唐阿姨,孟叔,照顾好自己,我也会照顾好乔壹和自己的,你们放心。”
唐阿姨摸了摸商承修掉色的黑发,写满愁容的双眼蓄着泪珠:“少爷,先生和太太一定会在天上保佑你们幸福健康,长命百岁。不知道要多久才能见到你们,如果不想回来,也没有关系,我们会把泊湾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我相信有一天先生和太太会回来和我们团聚。”
商承修俯身抱住这个为他操心、为泊湾和他的父母付出一生岁月的女人,留下了一滴泪。
“少爷,好好休息。”孟叔最后说。
飞机划破天际,绽开一道饱满的云球,唐阿姨追着那道白线,轻声在心里默念:
少爷,乔壹,希望你们好好生活下去。
——
“商承修,花要死了。”
商承修提着接满水的花壶来到小院,轻声笑着:“懒。”
沈乔壹抱住他的腰,疲倦地靠上去,商承修被他控制住,好在花壶的嘴长,刚好可以浇到最外围的花。
“我们来这里多久了?”沈乔壹问。
“快两年了。”
“我不想再吃通心粉了,已经吃了两年了,我也不想再吃土豆饼和面包了,好腻。”沈乔壹在他腰窝拱了拱。
“好。”商承修温柔地抚摸他柔软的发丝,“玛利亚今早送了羊肉过来,吃羊肉好不好?”
“孜然羊肉吗?”
“有些难呢,不过米亚应该有孜然,毕竟他是个美食家。”商承修看着他阳光下发亮的发丝,轻声询问:“宝贝,你的头发是不是有点长了?我帮你修一下吧。”
沈乔壹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好像是吧,昨天晚上吹头发吹了好长时间呢。”
“怎么不叫我?”商承修放下花壶,蹲下来与他平视。
“你在帮我分装药丸,所以我没有打扰你。”沈乔壹的目光依然有些呆滞:“商承修,我还要吃多久的药?”
商承修的眼睛被太阳照成柔和的琥珀色,他和沈乔壹互相撞了撞鼻尖:“冬天就不用吃药了。”
“冬天就可以回去了吗?”
“想要回去了吗?”商承修问。
“你不想吗?”沈乔壹摸了摸他的脸。
“我觉得没有区别。”
商承修吻他。或许在这里,沈乔壹更加安全。但他不开心,于是商承修遵从他的一切意愿。
沈乔壹又揉了揉他的脸,没什么力气地说:“帮我剪头发吧。”
商承修笑着再次吻他,然后起身去屋里拿了一把剪刀和一块布,围在沈乔壹的脖颈,露出一颗头。
“这次剪到哪里?”
“你第一次见到我的长度。”沈乔壹看着镜子里商承修的脸。
商承修对着他笑了一下:“那我得去借一下工具了。”
这两年他们住在瑞士的一个宁静、漂亮的小镇上,天气好的时候,湛蓝的天空满是形状各异的风筝,飞满了气球一样膨胀的云朵。
玛利亚和米亚是他们的邻居,为人厚道,待人友善,常常送来好吃健康的水果、蔬菜,有时他们去中国旅游,会特地来询问中国的名山大川,并为他们带来久违的中国美食和由衷的称赞。
夏天的阳光坦荡荡地扫下来,将一片鲜绿的草地和斑斓的花卉照得发光,像贴在皮肤上一样温暖。
沈乔壹露出灿烂的笑容:“没关系。”
商承修恍惚地看着他,视线突然模糊了。
半年后,冬天。
沈乔壹停掉了治疗的药,结束了离不开药丸的生活。
商承修悄悄带他回了国。
“商承修,带我去理个发吧。”沈乔壹突然要求。
商承修带他到了理发店,小哥帮他洗了头,盖上理发围布,问:“想要剪什么发型?”
沈乔壹从镜子里商承修的脸上看出了迷茫,他伸出手比划,笑着对小哥说:“剪到眼睛上面一点吧,好打理一点。”
“那就是碎盖喽。你的发质真不错,没烫过没染过吧。”
沈乔壹不太习惯和人聊天,腼腆地“嗯”了声。
“那这些头发就全剪掉了哦,”小哥将他到胸口上方一点的头发拢到一起,“留了很久吧。”
沈乔壹微微露出梨涡:“是很久了,时间,过得真快。”
“是啊,”小哥也感慨,问:“你今年多大了,看起来很小。”
沈乔壹沉思了一会儿,看了眼镜子里商承修的皮鞋,很小声地说:“三十五岁。”
“什么?”小哥没听清。
“没什么。”
“好吧。”
商承修出去了,沈乔壹见到他偷偷擦了眼泪。
“先生,不要低头哦,不然会伤到你的。”
“哦,”沈乔壹把头抬起来,看着镜子中陌生的自己,喃喃道:“不好意思。”
他推开理发店的门走了出去,冬天的风凛冽刮来,吹开了他额前的头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商承修毫无征兆地抬起头,迈开迟疑的脚步,勾住他的腰,俯身吻了上去。
街道安静地沉睡,有风刮过,落叶纷飞,飘落。世界静谧得仿佛只剩下他们在拥吻。
“商承修……怎么了?”沈乔壹微微喘息。
“很久没见了。”
沈乔壹傻笑道:“是说这个发型吗?”
商承修怔怔地抬起手,在那蓬松冰凉的头发间揉了揉,喉间一片苦涩:“嗯。”
车子驶到泊湾,沈乔壹犹豫地下了车,在门口踟蹰不前,对着门牌发起愣来。他轻轻推开门,他错过了凌霄花与风车茉莉的花季,然而长廊被绿叶坠满,绣球阵被紫菀取代,一切都没有变,一切都变成了他想不到的样子。
他被牵着走过石子路,却在上台阶的时候跑到后院。后院的鱼缸不见了,却挖了一个小池塘,池塘上飘着几片浮萍,里有两条肥鼓鼓的鱼,正在抢食。
一条叫小树,一条叫小花。
他们并没有生孩子。
沈乔壹泪眼模糊,回过头,沈墨扬正站在台阶上望着他。
“哥哥。”
沈墨扬走下台阶,来到他面前,帮他抹掉眼泪:“你小子,真等我四十岁才回来看我?”
沈乔壹笑不出来,抱住沈墨扬,在他怀里泣不成声。
十一年前。
“商承修,明天就是你的生日了,但是瑞士这边还有点事要收尾,怎么办,我可能赶不回去了。”沈乔壹在电话那头遗憾地说。
“没关系。”商承修叹息,“你安全回来就好了。”
“嗯!我一定安全回去。我给你准备了礼物,你期待吗?”
商承修轻笑:“很期待。”
“那挂了,拜拜。生日快乐,我最爱的男朋友。”
“多喝水,不听话的男朋友。”
“哦!”
商承修挂了电话,又和舅舅通了一会儿电话,然后疲惫地在莽莽夜色中忙到半夜。
靠着意志力回到家,洗完澡沾床就睡。
第二天,他的24岁生日。
他是被接连不断的电话叫醒的。
“请问是沈乔壹的家属吗?麻烦来一趟医院,尽快!”
荒诞的24岁开始了。
商承修赶到医院,医生告诉他,由于雨天路滑,沈乔壹的车撞到围栏,人从车里撞了出去,九死一生。
沈乔壹的礼物,商承修蓦然猜到了。
于是他后悔期待这份扭曲的礼物。
“恭喜,手术很成功。但是,患者的大脑受到巨大影响,后遗症是无可避免的,如果醒不过来的话,可能会变成植物人。醒来之后会发生什么,我们也不敢下定论。”
“病人醒了!病人醒了!”
“商先生,很遗憾地告诉你,我们无法剔除患者大脑里的退化的神经,我们医院承担不起这么大的风险。不过我认识一位国内的专家,只是还是无法保障患者百分百的安全。”
“或许你可以和他说一说以前的事,刺激一下他的大脑,使患者恢复记忆,也许就可以不用借助医疗的手段。”
“商先生,我们很理解你的心情,只是我们爱莫能助,十分抱歉。”
商承修和沈乔壹的24岁就是在这些话语中度过,一天天,一句句,直到商承修能够独自消化这些敷衍的话术。
他坐在病床旁边的椅子上,沈乔壹已经熟悉了他:“你好。”
“……你好。”
“你好像不忙,每天都往医院跑。医院不吉利哦,你以后还是少来吧。”沈乔壹笑容明亮。
商承修酸涩地笑了笑,“因为我的爱人需要我陪。”
“你的爱人呢?”
“他不知道。”
沈乔壹皱眉:“你说话真奇怪。”
商承修于是道歉:“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于是过了四年,商承修每天都给沈乔壹讲独属于他们的故事,沈乔壹依旧没有想起来。
可是商承修没料到,在他28岁的那天,沈乔壹再次忘记了他。
“这几年国内的医疗技术增长不少,或者你可以让患者尝试一下颅内电击。方法是激进了些,但并不是没有成功的案例。”
“抱歉。”记忆中的商承修好像这么说。
他的三十二岁生日,沈乔壹仍然没有记得他。
——
沈乔壹很早就醒了,在泊湾的第一晚,他睡得并不好。
自从他生病之后,商承修陪他养成了半夜惊醒的坏习惯,怎么改都改不掉了。
沈乔壹倚在床头,摸了摸商承修的额头。
商承修两年前染的头发全都剪掉了,取而代之的是原先被染黑的白头发。沈乔壹越看越难受,俯身吻了吻商承修的鬓角。
商承修睁开眼,眼眶湿润又无比惊怕地和他对视着,想要争取更多的时间:“生日快乐,宝贝。”
今天是农历一月十五,元宵节,沈乔壹的生日。
沈乔壹笑了笑:“嗯,祝我三十六岁生日快乐。”
商承修和他一起笑。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沈乔壹已经下楼了。
他想起来了。
沈乔壹偷偷消化这个秘密,让自己表现得不难过、不恍惚,为了商承修不担心。
可是商承修这么了解他,怎么会认不出沈乔壹呢。
无论记得或遗忘,他的爱无疾无终。
沈乔壹同样如此,只是笨拙,只是慌乱。
餐桌上,有一束早上送过来的鲜花,三十六朵洋桔梗。
沈乔壹昨晚找了很久,但这个季节,貌似只有洋桔梗了。
唐阿姨端来两碗元宵,有芝麻馅、花生馅、鲜花馅和绿茶馅。
四种馅料,是泊湾的特别惊喜。
沈乔壹和商承修面对面坐着,沈乔壹吃了一口元宵,忽然开始哭泣:
“商承修,你怎么老了这么多啊。”
“我总是欠你很多,所有人都欠你很多。”
唐阿姨捂着脸,低下头抹眼泪,“……哎呀……”
孟叔也默默红了眼眶。
可是商承修并没有怪罪于时间,只是笑着,“我老了吗?”
“这场戏我演了很多遍,你每次总给我意外状况,意想不到又无法不喜欢”
“我也老了。”沈乔壹在恍如隔世的变化里,这么说。
时间总在你痛苦的时候踩你一脚,却又在你不在乎的时候悄无声息地溜走,是以不在乎的那段时光怎么也想不起来了,这为什么不算一种永恒。
别样的、独特的,属于两个人的永恒纪元。
——全文完——
2025 0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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