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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西弗神话
柏青岩下楼买东西,不知从哪儿弄回一辆轮椅。
“我不坐这个,”千诗本能抗拒这东西。
一旦她坐了轮椅,就等于把脆弱放大一万倍展示在人前,必须接受自己是“病人”。
“没关系。轮椅就放在这儿,你怎么舒服怎么来。”
柏青岩态度十分开放,不强迫她。
他在闪送app买食材,问她中午想吃什么。
千诗愣了下,“我不一定能陪你吃午饭,你别忙了吧。”
柏青岩说,“你走你的啊,我做给我自己吃。吃不完,我打包带回家。”
看他这么坚持,千诗不免心软,可是这时她在等的电话到了。
曲承在那头喊“诗诗”,口气带火,他应是直接被人从宿醉里吵醒,心情好才怪。
千诗的手劲没完全恢复,她握不住手机,放在沙发上开着外音。
她说,“你现在有时间吗?针对合约的事,咱们当面谈一谈。”
曲承问,“想好最终的答案了?”
“还是见面谈吧。”
“行,那你给我开个门。”
“你在门外打电话?”
曲承没再多说,这时,房间外有人敲了敲门。
咚咚。
千诗忽然有点慌,也没什么见不得光,但她不愿意让曲承和柏青岩碰上面。
五年前这两人的关系并不融洽。
她转头对柏青岩说,“你去卧室吧!等我和他谈好,你再出来。”
原以为柏青岩不肯,可他听了也只是无所谓似的点头,还问她一句,“要抱你坐到轮椅上吗?”
“要。”
千诗几乎没有犹豫。
可见人总是多变。
明明刚才她抗拒到不想多看一眼那辆轮椅,眼下为了在曲承面前不露怯,她也可以接纳坐轮椅的羞耻。
柏青岩给她准备的是电动轮椅,所有操控键集中在一侧的扶手。
他给她演示了怎么启动、停止、转弯,她试着自己操作,方便又易上手。
“OK,你学会了,快去给曲承开门吧,”柏青岩转身走向卧室。
千诗叫住他,“那个,你看我现在……怎样?”
柏青岩又走回轮椅面前,捧起她的脸,仔细地看。
“很漂亮。”
“……”
千诗咬住下唇,轻而易举被他的话弄到脸热,“我也没问你这个!我是想问,我看起来真有那么像病人?”
柏青岩点点头,“但这个和你们要谈的有关系吗?如果你觉得害怕,我可以陪你一起。”
她立刻拒绝,“不了,这些事是我自己的,我想自己解决。”
“嗯,有事就大声喊我,我冲出来帮你揍他!”
“行了吧你!太夸张啦。我不会有事的。”
千诗目送柏青岩进了卧室,听见他关上了门,这才启动轮椅,过去打开房间大门。
曲承站在门外。
他见到她的一瞬,脸上表情猛地愣住,他的双手撑在轮椅两侧扶手,看她的眼里是担忧。
“诗诗,是不是柏青岩又欺负你!”
“不,不关他的事。我找你来,有正事谈,进去坐着说。”
千诗预料到今天和曲承的谈话不会顺利,尽量保持态度上的淡然,既要彻底向曲承摊牌,又不会让曲承过于难过。
她的话音落下,曲承从轮椅前退开,两人一同回到客厅。
木桌上摆着两只咖啡杯。
曲承顿住,杯子里的咖啡冒出热气,说明房间里不止千诗一人。
再不济,至少刚才还有人陪着千诗。
“你和柏青岩睡了一夜?”曲承问道,一贯地咄咄逼人。
千诗向来不喜欢他用这种暧昧不清的口吻和她讲话。
今天她尤其对他感到不适。
从前碍于他是她的经纪人和老板,彼此有稳固的商业关系,她逼迫自己只看他的善良,忘记他的缺点,但他似乎没拿她的礼貌当回事,一再地挑衅她的底线,伤她的自尊。
“睡了一夜?”千诗笑起来,“我都坐轮椅了,怎么和他睡啊?”
曲承来握她的手,“……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你。”
“你也不该这么说柏青岩,”千诗费力地收起手指,握成了拳,尽可能做出反抗。
但曲承还是抓住她的手背。
他看着千诗,千诗也看着他。
“柏青岩还在这里?他躲在卧室?”曲承拔高音量,转头在房间里寻找,“还是躲在厕所?”
千诗看着曲承,对他的失望越来越多。
因为他曾在她失魂落魄时给过她温暖,她假装听不到他那些风流传言,以善意回应他的善,甚至尝试和他成为工作外的朋友。
但他骨子里的缺点就像一张张醒目的标签,贴在他说过的每一个字上。
她想,他俩的路,终究不同。
正如他在卧室挂的莫奈《睡莲》仿品,他再怎么乔装打扮,也改不掉贪婪的人格本色。
他追逐财力,追逐美色,她变成盲人,一天天与他相处,只是更确信一点。
她要的东西,曲承没有,也永远拿不出来。
“柏青岩不需要出来见你,因为,我才是和你签合同的人。我病了,但我意识清醒,我可以代表我自己决定,要不要留在RED。”
“你想要离开我?”
“……”
千诗头疼起来,当初她认识曲承,怎么也想不到曲承并非表面看着那样洒脱。
但是直到今天,她仍感念曲承的善良,不愿和他闹翻、决裂,成为死不相见的仇人。
“昨天你问过我不续约的理由,我只说是私人原因,到底什么私人原因,恐怕你心里已经明白。我病了,曲先生,我病得很重!我需要休息,所以我不打算续约RED,这样说,你能听懂吗?”
“我知道你病了,但我不接受你因此拒绝我。你觉得柏青岩可以照顾你,我要告诉你,我也可以。为什么你一直不肯尝试和我更近地交往?”
面对曲承的偏执,千诗总会无话可说。
她和他讲道理,一次没成功过,一次都没有。
为此她不止一次地思考,他凭什么敢对她如此冒犯,到了今天,她也想不明白。
她把话说到这么直白的地步,说服不了他,还能怎么做呢?
“我不会续约RED了,但是……今天我会赶去北京录完第六张专辑,把我的分内事做完。”
她最终做出退让,对曲承的无礼留了情面,不愿和他闹到无法收拾的局面。
曲承听她松口,联系了小朱重新订机票,两张商务票,亲自送她去北京的录音室。
千诗说,“你去大厅等我吧,我收拾点东西就下去找你。”
曲承脸上露出笑容,离开时帮她带上了门。
倏忽,卧室被推开。
柏青岩换掉了一直穿着的棉睡衣,换回昨天去颁奖礼的衬衫和长裤。
他提一只纸袋出来,已帮她收拾好行李,轻轻地放在她轮椅的底架上。
“我送你下楼,”他把宽边遮阳帽戴在她头上,平淡地说着。
她的目光被帽檐挡住,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能从他的话音里听出他的失望。
她怎么就没能解决好和RED的续约,怎么就没能处理好和曲承的私人关系。
她想,我怎么又失败了,我怎么总是失败,连拒绝这么一件小事也做不好。
电梯下降。
马上要和柏青岩分开,下次再见,不知道什么时候。
许多的话堵在她心里,反而找不到起头的字眼。
一些湿润的泪,顺着她的脸滴落,洒在她膝盖上。
她还穿着柏青岩同款的睡衣。
因为躯体僵硬,凌晨时她短暂地被他拥抱、亲吻,被他面贴面地戏弄。
现在他们要分别了。
她愣愣地坐在轮椅上,给不了想给柏青岩一个拥抱,或者一个吻。
“你给自己挑本书吧,当做我送你的谢礼。”经过一家书店,千诗仰头对柏青岩说。
柏青岩走进书店,买了一本《西西弗神话》。
法国作家加缪的哲学书。
千诗大学时拜读过这本荒诞哲学,可能那时她年纪太小,没太看懂这本书,只记得书的末尾加缪这样写道:
——他爬上山顶所要进行的斗争本身就足以使一个人心里感到充实。
——应该认为,西西弗是幸福的。(1)
千诗心想,什么样的人是幸福的呢。
每个人心里有自己的幸福标准,一旦标准明确,会干劲十足地推石头上山,中间受到神罚,石头回到山下,然后,再推石头上山……
这个看似无止尽的、永远成功不了的过程中,大家是充实的。
所以应该认为,追逐幸福的所有人,都是幸福的。
“诗诗!”
曲承从远处跑来,这个男人的眼里只有千诗,视而不见柏青岩。
千诗无言,努力抬头最后看一眼柏青岩,不想对他说些伤感的道别。
属于他们的一夜一天结束,她只记住美好的部分就好,要忘掉其他不美好的。
五年前,她看过许多次柏青岩离开的背影,这次,轮到他看着她离开。
安检的队伍越来越短。
千诗告诉自己,再看一眼,于是她回过头,发现柏青岩站在刚才分开的书店门口。
他举着那本《西西弗神话》,对她轻轻地挥手,只需站在那儿,不用说一个字。
千诗的眼泪自己落了下来。
和柏青岩分开,本身并不会让她难过。
真正让她难过的是,每次和他分别都让她更确信一件事。
柏青岩,是她想推上山的那块石头。
神罚降临的时候,石头落回了山下。
但她不会放弃,要心怀追逐幸福的虔诚,一次次推他到山上去。
喧闹的人群中,千诗的身体被一股温暖的力量充盈。
她终于有勇气对身边人说,“抱歉!我不去北京。我要陪着我的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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