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不完美小孩

　　70年代的大学生都有各自的金饭碗，除了沈景合。
　　沈景合是沈思思的爸爸。这个名字在一众国强卫东中显得很文雅，沈景合先生对此很满意。“很符合我的职业。”作为历史系教授，他是这么评价的。
　　但职业再崇高也不能当饭吃。沈景合对学校布置的教学任务不感兴趣，也不擅长探讨课题和著书。他逐渐成了学校的边缘化人物，偶尔负责带带大一新生的就业指导课，大部分时间都泡在了书房，研究不知从哪里搜罗来的古籍。
　　“你爸爸是个文化人。”妈妈轻手轻脚的关上书房门时是这样对沈思思说的。
　　沈思思懵懵懂懂的点了个头，继续逗弄怀里的小狗。文化是不能当饭吃的，爸爸的工资低得可怜。为了支撑爸爸研究历史的梦想，妈妈找了好几份工作干。年幼的沈思思不得不一个人在家里呆着。妈妈送的小狗是她的唯一玩伴。
　　但小狗没能在沈思思身边留多久。
　　那时一个下着雨的下午。爸爸和朋友去茶馆喝茶，妈妈出门工作，沈思思回房睡了个午觉。等醒来后，发现书房的门大敞着，爸爸视若珍宝的古籍七零八落的躺了一地，小狗嘴边还叼着几张书页。看到沈思思，它摇着尾巴献宝似的把书页送了过来，用求表扬的眼神巴巴的看着。
　　沈思思感觉天都要塌了。她赶紧把小狗塞进柜子里，又把破损的古籍丢进了垃圾桶，试图毁灭罪证。
　　拙劣的掩饰很容易被戳穿。回家后的爸爸暴跳如雷，转头就把小狗送给了他同事。哪怕沈思思哭得再撕心裂肺也没有半点用。
　　爸爸根本不爱我。这是年幼的沈思思得出的结论。

　　爸爸爱的是历史。
　　在初中有历史课后，爸爸每天晚上都要拉着沈思思讲历史，从春秋战国讲到盛唐大元，末了了了，还要总结一句：“爸爸给你补了那么久的课，你下回历史肯定能考第一。”
　　问题学校考试考的多是近代史，考某场战争的意义，考某个事件的标志。沈思思学得晕头转向，抬起眼，对上爸爸失望的眼神。
　　爸爸唉声叹气了好几年，直到沈思思升上了高三。给女儿送完落下的暑假作业后，爸爸兴致勃勃的在家里宣布：“思思，你以后可以选你喜欢的科目学了。我已经找到衣钵的继承人了。是你们班一个很有灵气的女孩子，叫秦思娴。”
　　他啧啧赞叹着，眼里满是欣赏：“我去你们老师办公室时看到她正在问历史老师梅岗这一地名的来源。我跟她聊了几句，发现她对古代史很有见地。她还告诉我说，以后想去南京学历史。”
　　“我记得我有个师兄好像就在南京大学教历史？我去联系一下他。”爸爸匆匆忙忙回了书房。
　　沈思思和她摆在桌上的开学考成绩单一样，成了无人问津的东西。在爸爸的眼里，大概自己和小狗没什么区别吧，想丢就丢，想不要就不要。
　　沈思思压上了前途，搏一个爸爸的关注，最后输得一败涂地。

　　秦思娴很无辜，但沈思思更无辜。那段时期心情灰暗的像梅雨季的天气，复习，刷题，得到的只有不断的崩溃。
　　不得不承认，当自己颤抖着手把班费放到秦思娴包里时，一直压在心上的大石头被挪了开。我只是为自己讨个公道。沈思思这样告诉自己。
　　情绪上头时，人总会选择性的遗忘一些记忆。比如秦思娴在雨天时给自己送的伞，再比如秦思娴在自己考砸时给的拥抱。妒火烧毁了理智，等回过神来，自己已经成为众矢之的。
　　沈思思不敢面对爸爸失望的眼神。“思思，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他颤抖着声音问道。
　　是啊，怎么会成这个样子，一个连自己都认不出自己的样子。

　　所有人都说沈思思很倒霉，在高三这个最重要的时期得了白血病。
　　但沈思思要感谢那场病。病历重新唤起了父爱。
　　医药费不够，妈妈说要卖房，爸爸制止了妈妈：“思思应该有个家。”他转头卖了自己所有的古籍，又放下身段求着导师加入了课题组。甚至，他参加了自己最看不上眼的巡讲会，穿着西装，在烈日下一遍遍在各大高校讲着同样的故事，只为赚那么一千来块薪酬。
　　他说，思思要健健康康的。
　　他说，爸爸错了，你不应该是爸爸梦想的延续，你是独立的个体。
　　他说，如果历史救不了女儿，那它将毫无意义。
　　看着挂在输液架上的十来个瓶子，沈思思突然觉得，自己不缺什么了。

　　“其实当你在羡慕别人的时候，也有人在羡慕你。”秦思娴探病时这样说道。
　　“所以呢？”
　　“所以啊，我们应该做自己。世界上没有第二个沈思思，也不会有第二个秦思娴。思思，要对自己好一些。”
　　我会对自己够好的，思娴。
　　沈思思绽出个甜美的笑：“下次来看我，记得别带苹果，我不喜欢。”
　　“下次来看你时，应该是在你读的大学吧。思思，恭喜你，已经找到和你匹配的志愿者了。”
　　平安汪汪叫着从秦思娴背后的书包里探出了头，欢喜的冲沈思思摇了摇尾巴。
　　又是一个充满希望又不缺爱的初夏。

　　番外四：蝉不鸣
　　林萱和秦思娴虽然上的是同一个幼儿园，但不是很熟悉。她真正记住秦思娴的时候，是在一年级。
　　五六岁的小男孩大多幼稚到不知道何为尊重，总是试图用欺负这种方式来吸引同龄的小女孩的关注。林萱就是受害者之一。
　　放抽屉里的毛毛虫，故意被掰断的蝴蝶发卡，以及，自己被抢走的红领巾。林萱欲哭无泪的看着班上最壮实的男生高举着自己的红领巾：“你求我啊，你求我啊！不然我把你红领巾扔垃圾桶里了哦！”
　　秦思娴就是在她最不知所措的时候出现的。她笑眯眯从背后拉开男生的书包，从里面拿出本暑假习题册：“扔吧，你扔了我就撕了你作业。”
　　“我还特意挑了你写完的那本。”秦思娴晃了晃手中的战利品，然后在男生惊恐的眼神中撕下了封面。
　　男生嗷的一声惨叫，冲秦思娴扑了上去。红领巾落地，秦思娴冲林萱眨了眨眼，笑得分外得意。
　　那时候的最火的动画片是《虹猫蓝兔七侠传》。林萱真诚的觉得，如果蓝兔真能来这个世界上的话，没准就是秦思娴的模样。

　　秦思娴脑子里永远会有稀奇古怪的想法，天马行空到让林萱咋舌。
　　比如，科学老师非要让学生们第二天各带十只蜗牛上课，其他人跑遍公园都找不到时，秦思娴会去必胜客点上一盘红酒焗蜗牛打包。
　　再比如，数学老师布置的奥数题说要连续按上21次灯，看灯是亮还是灭。秦思娴会在下课时跑到教室边上按开关，嘴上还一二三四的数着。
　　她活得肆意，就像林萱在乡下时看到的知了，永远都活活泼泼的。

　　但夏天会过去，蝉鸣会消失。
　　期中考后，班上进行了排名，秦思娴垫底。这是件很正常的事情，秦思娴没上过幼小衔接班，在其他学生还在学拼音和算数题时，秦思娴被她妈妈送去了乡下奶奶家过暑假。
　　“补习班都是骗人的啦，这么简单的东西，思娴哪里会学不会。照我说，萱萱也不用去。”秦思娴妈妈在聊天时是这样对自己妈妈说的。妈妈笑着附和了两句。
　　然而秦思娴并不是什么天赋异禀的小孩。没和其他人在同一起跑线的她被远远甩在了后头，吭哧吭哧追得分外吃力。
　　留堂，罚站，挨骂。老师是负责任的老师，秦思娴也是个努力的学生，唯独秦思娴妈妈，始终没有理清情况，她骂骂咧咧的怪秦思娴不够聪明，转头给她安排了好几个补习班。
　　秦思娴眼里的光消失了。她背着大大的书包，在妈妈“又浪费钱”的数落声中一头扎进了题海。

　　导火索是奥数班的名额。
　　林萱进了，秦思娴没进。很普通的一件事，但秦思娴妈妈一点也接受不了。
　　那天秦思娴又惹祸了。有男生趁午睡时剪了林萱的裙子，恰好被秦思娴撞见。她把自己的校服外套一脱，往林萱腰上一围，毫不客气的夺了男生手里的小剪刀，“卡擦卡擦”几声把他的校服裤剪成了破布条。
　　男生光着屁股嚎啕大哭。秦思娴还在一旁道：“哭啊，再哭大声点。”
　　然后，秦思娴就又被请了家长。男生家长义愤填膺，秦思娴妈妈唯唯诺诺，老师主持着所谓的公平。哪怕林萱闯进办公室再三跟老师强调，是男生先欺负的自己也没用。真正意义上的受害者无罪论，破烂的校服裤成了秦思娴的罪证。比起来，林萱那个只剪了一道裂痕的裙子算不了什么。
　　秦思娴抿着嘴唇，倔强的不肯道歉，却被妈妈狠狠打了几巴掌。
　　男生捂着脸，嘴角偷偷上翘。“成绩不好，喜欢惹是生非。”老师下了盖棺定论。
　　秦思娴妈妈敏锐的抓住了重点：“又考试了？”
　　“嗯，奥数班的分班考，秦思娴倒数。”老师随口说道。
　　一瞬间的停顿，接下来是带满怒火的咆哮：“秦思娴，为什么不告诉我！”
　　秦思娴嗫嚅：“今天刚刚出的成绩。”
　　秦思娴说的是实话，但是她妈妈不相信。接下来的是劈头盖脸的怒骂，还有带着怒气的巴掌。当男生妈妈轻描淡写的说出“上次我儿子说这次考试不算难”时，秦思娴妈妈的怒火达到了顶峰。
　　她狠狠推了秦思娴一把，将她推倒在地：“再不道歉就别跟我回家。”
　　小孩子最怕被抛下。秦思娴还是抽泣着低下了头，在对方家长的要求下鞠了个躬：“对不起。”

　　中式教育的悲哀从来都是将成绩与孩子好坏画等号。那次以后，秦思娴沉默了许多。与节节攀升的成绩作伴的，是秦思娴越发疲倦的身影。
　　作为秦思娴的好友，林萱天天被拉出来跟秦思娴做对比。
　　林萱数学又满分。
　　林萱校会上会弹钢琴。
　　林萱竞赛得了奖。
　　林萱比秦思娴还烦这些对比。她故意把自己分数往低了报，又搞砸了演出。然后，秦思娴妈妈来了句：”萱萱处理问题的能力真强，情绪也稳定，我家思娴拍马也赶不上。”
　　秦思娴的肩膀垮了下。夕阳将她背着书包的影子拉长，像极了那只跟兔子赛跑的乌龟。林萱追了上去：“思娴。”
　　秦思娴停了下。林萱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吞吞吐吐了半天，还是秦思娴先开了口：“没关系的萱萱，没有你，也会有别人。妈妈只是需要一个参照物来刺激我。”
　　“只是萱萱啊，我有点害怕见你了。在我变得跟你一样优秀之前，我先不来找你了好不好？”秦思娴叹气。
　　可是思娴，你本来就很优秀啊。你是一道晨光，照亮了小时候的我。待乌云散后，再也没人会遮住你的光芒。

　　“林萱，传达室有你的信！我拿快递时顺手给你带来了。”舍友进来时奇怪道，“现在都有了手机，谁还写这个啊？”
　　林萱道了声谢，拆开信封，里面倒出张梧桐形状的明信片和两块雨花石。
　　上面是秦思娴的字迹：南京的蝉鸣很闹人，雨花台的落日很漂亮。我在想，我们家萱萱会不会喜欢琥珀样的雨花石。来自已经获得了自由的秦思娴。
　　林萱唇角微微扬起。恭喜你啊思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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